贵 人
我爷爷的贵人到底是姓“边”,还是姓“卞”,我没有认真考察过。老先生的老家是在“大杨庄”还是在“大王庄”,我也记不得了。但是,有一样,我却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爷爷告诉我,老先生祖上虽不是寨里庄上的老住户,但他本人,却是寨里“积善堂”药铺老大夫。
因为,“积善堂”自挂牌营业第一天起,卞先生就是这家药铺的坐堂大夫。
旧时的中药铺,但凡门面比较大的,都会在柜台外面设有坐堂大夫,为的是随时候诊开方,方便患者就医购药。通常抓药的师傅拿到方子后,先粗看一遍,如果缺某味药,即刻告知大夫,大夫或调方或告知患者某处可以抓到此药。如果不缺药,则招呼来者在椅子上坐等;等不及的可以留下方子,在药铺上板之前来取。
那个时候的药铺,大都采取这种医药合一的模式。而坐堂大夫医术的高低,人品的高下,往往直接关乎药店生意的好坏。
积善堂的坐堂大夫卞振业老先生,坐堂10几年来,靠他精湛的医术和崇高的医德,不仅为自己赢得了广泛的好评和赞誉,也为药铺的生意兴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爷爷刚进药铺学徒那年,卞先生大概60岁左右的样子,他瘦高的个子,花白的头发,平时总喜欢穿一身月白色或浅蓝色的洋布衣裤,脚上穿一双黑面、白边、圆口的千层底布鞋。他走路时那不紧不慢的步伐,和他那挺直的腰杆,都给人一种平和稳定,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在给病人号脉时优雅的姿势和双目低垂、略显沉思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他那不怒自威的气场,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年少的爷爷从不敢抬头正视卞先生,更不敢和先生说话。只是每天给先生擦案、沏茶,倒水伺候时,格外地细心和恭敬。
有一天下午,快上门板时,大堂内只剩他们两人。爷爷正手脚麻利的帮助先生收拾行囊。卞先生突然说,“我教你认字吧。你每天晚上掌灯后到我家去。明天开始。”
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卞先生,先生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伸出手拍了拍爷爷的肩膀,继续说到,“就这样定了哈。”随即起身离开。
幸福来的太突然!
爷爷直愣愣地看着先生离开药铺,直到先生的身影消失在袅袅炊烟的暮色当中。
爷爷用手指使劲掐自己的大腿,以证实不是在做梦;又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留神哭出声来;还不断地揪揪自己的耳朵,想验证一下耳朵是否正常……总之,他认定自己是遇上神仙了,卞先生肯定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帮助自己的。爷爷暗暗嘱咐自己,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不然就不灵了。
多年后,爷爷才知道,卞先生原本也是苦孩子出身。10几岁就没了父母,跟比自己大5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直到先生17岁时被一个乡村大夫相中,招他当了上门女婿。
岳父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待女婿,教会了他作为一个中医所有的技艺。女婿也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孝敬岳父岳母,一家人和睦相处,直到二老寿终正寝。
但遗憾的是,卞先生和妻子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起初,妻子曾劝他纳妾,遭到先生的拒绝。后来,他们又想过继一个,然而近亲中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这样,时光在老两口犹豫不决的选择中,悄悄地溜走了。老两口无奈地选择了两人相依为命,直到终老。
但老一辈传下来的医术却必须传承下去!这是卞先生毕生的心愿。所以,他一直在暗中选择自己的继承人。
直到遇见了我的爷爷。
多年后,爷爷在给他的孙辈们谈及这些经历的时候,眼里总是噙着感激的泪花。并且对几十年前所学的知识和技能,还能够倒背如流。
在卞先生的教导下,爷爷不仅很快认识了“百眼柜”抽屉外面标签上所写的字,而且还熟知了抽屉里面中药的性能和用途。
学习的同时,爷爷还苦练基本功。
抓药时,爷爷做到了:“抬手取,低头拿,半步可观全药匣”,在臂展的范围内就能抓好一个处方,而脚下无须走动;
称药时,爷爷做到了:“秤杆不过鼻尖,秤砣挂小指端。用右手前三指抓药,靠左手中指移动砣弦”;
逐剂分药时,爷爷做到了:“秤盘与手轻触即离、忽升忽降,人秤合一、犹如蜻蜓点水”;
包药时,爷爷做到了:“边角要对齐,方正有棱角。严实又合缝,不得漏粉末”。
爷爷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极具观赏性。在那个文娱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曾经是寨里街上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五年学徒期满时,14岁的爷爷已经成了寨里镇远近闻名的药师。
多年后,爷爷曾满怀深情地说,“我人生中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了卞先生,卞先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的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