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博士
魏雪的沉默是我心里永远的痛。每时每刻都在想她的侧面，想她静静地看着自己脚尖时的表情，以及表情背后的原因。是极度的失望，颠覆了之前的诺言，还是对现实无能为力，被迫隐忍无言？百思不得其解。很想再写信，不停地写，直到她回信，表明态度，但又怕给魏雪添麻烦，让她左右为难。信仍然写在日记里，只是没有勇气撰写在信笺上，装进信封，写上魏雪的地址，投入长乐影院旁边的邮筒。慢慢地，自己也倍感乏味，无聊，翻来覆去的语言，提炼得再精致，再深刻，也无法改变现实之毫厘。深深的挫败感，使我对文字失去信心。不再写信，也不再写日记。想起日记，既好笑又心疼。本来想带上四本日记，把自己近年来的所思所想，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彻底的坦白、呈现在魏雪面前——作为最好的礼物、创意，感动魏雪，让她明白我铭心刻骨的爱……不曾想，她就个别段落提出的问题，却使我哑口无言，结果弄巧成拙。
我想，必须尽快改变现状，拿出像样的成绩，才能有所突破。靠学习显然不行，即使做到年级第一，也照样要等两年后才能毕业，毕业进单位，运气好三五年事业起步，运气不好，像我们基础部的老师，教了十几二十年书，仍然灰头土脸，在讲师位置上踏步，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家属工作问题。等到那个时候，魏雪早已名花有主，儿女成行了。所以，只能走捷径。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以一试：写作，就是写作。眼见的很多作家、诗人，凭一篇像样的作品便立即红遍全国，走到哪里，都会被当作宝贝，工作调动，小菜一碟。之前一直没有留意过，自从给《经纬》投稿，并得到发表以来，真有点鲁迅先生当年说的“一发而不可收”的态势，才逐渐明白，自己对文字喜爱至深。散文、诗歌、小说，样样都来。好坏不说，感觉一来就挥笔疾书，有几次半夜被灵感憋醒，披衣蹲在楼道猛写，被同学发现，笑谈多时。失恋是最好的老师，可以成就诗人，也可以成就作家。每当提笔写作的时候，失恋的哀伤与悲愤就会笼罩我，就像一双冰凉的大手，在拼命抓捏我的心，把其内的爱液全部挤出来，直到出现细细的血丝方止。所以，每次写完一篇文章或诗歌，我都几近窒息，需要丢下一切，冲出去，在开阔的广场、马路、校园，在阳光里，或风雨中，昂首阔步，疾走两公里以上，才会缓过劲，调匀呼吸，僵硬的身体柔软如初。于是，同学们会经常见到这样一副风景：一个大汉，双眼发直，头发乱飞，络腮胡子在呼吸中抖动，在校园里疯了般疾走，经久不息。相信这个景象同学们记忆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希望用半年或一年时间，写出一篇，至少一篇成功的作品，在社会上扬名立腕，然后就可以自信满满地去见魏雪，而且可以很大声地向叔叔阿姨保证：我爱魏雪，一生一世不会改变；我能，我可以，我保证和魏雪在一起，给她开心快乐的生活。目标明确，又有双重的爱做动力，就只管往前冲了。雪片似的投稿信，载着我的爱，我虔诚的希望，飞向全国各地。大部分杳无音讯，石沉大海，个别的有回信，告诉我暂不刊用。潮涨潮落，宛如呼吸，推动我的生命，涨潮时乘风破浪，高歌猛进；落潮时茫然四顾，失意酸楚。有强大、饱满的激情撑着，失意是短暂的，顶多睡一觉，黎明来时，我便又奔赴梦想的辉煌。
然而，好的作品需要激情，但不是激情的产物。艺术需要顿悟，需要神来点化，需要长期的坚守和修炼。有点像爱，需要心有灵犀，需要精神的翅膀，比翼双飞。否则，直奔主题，被世俗的目的绑架，写诗作文或者求爱，都会赤裸裸的，丧失空灵的美感。这些道理，是我很久以后才慢慢明白了的。
持续高速、大量的写作，虽然没有如期成就轰动的作品，但却掏空了我的心。郁炽、酸涩、肿胀的心，被掏空后变得空阔而平静。已能够真正理解魏雪的选择，不再想背后的曲折，不再想失去的哀痛。放下一切，发现魏雪并没有弃我而去，没有离开我，一刻也没有。她依旧在我心里，形象更加清晰，更加空灵而美丽。就像一支荷花，从沉淀的污泥里长出，穿越幽深冰凉的水域，在心的湖面，欢然开放——就在我手指前端一厘米的地方，饱满、圆润、光芒四射，照亮我，却永远不给我抓住。
尽力伸长手臂，前倾身体，达到极限，仍然相差一厘米，够不到。从最初的抓狂、痛苦、尴尬，到保持这种极限状态，感觉心慢慢变冷，气如游丝，无能为力，接受现状，手脚麻木，最后到达干脆收回手臂，身体端正放松，目光平静，感觉一团热气，从心底浮出，顺血脉游动，温暖全身，从目光里慢慢释放而出，带着欣喜和快乐……每一个状态都是一个境界。我觉得我已从最低境界到达了最高境界，那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保持距离，不再伸手。什么是爱，就是支持、欣赏爱，以她自己的方式，她自己的想法，尽力展现她自己。只要她自己过得好，只要她自己乐意，就全力支持，满心欢喜。
整天思想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使得我的眼前老是热气腾腾，布满虚虚实实、高高低低，不着边际，变化诡异的仙气，大有乘鹤东去，云游八极，弃人间如蔽帚的态势，对冷冰冰的机械，1+1=2的呆板功课，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唯一有点兴趣的是哲学。讲师是硕士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年龄只比我大五岁。他连课本的上的一个字都不提，上课讲的最多的是欧洲哲学史。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笛卡尔、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尼采、叔本华、萨特等等，操着湖北口音的普通话，每一位先哲都像是他的老朋友，他可以从他们的童年趣事讲起，一直到成名成家，然后是代表性的哲学体系，著作……涛涛如江河，澎湃激昂，使听者没有喘息的机会，不由自主地被其裹挟而去。一节课就是一场精神盛宴，是吴老师的忘情表演。开始我只是想跟上他的语速，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提高我的速记能力，不想很快被他的讲述吸引，沉湎在他所描述的哲学世界里。课余时间就去图书馆找哲学家的代表作来看，似懂非懂，不求甚解，一路看着，正好跟社会上不断潮涌的新思潮同步，这使我非常开心，自我膨胀，一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以至于考试的时候，也不按书本上的条文答题，而是按自己的理解，尽情发挥，写满了试卷的每一个角落，本以为会得到老师的赏识，弄个高分，没想到全年级只有一个人补考，谁都不会相信，这个补考的人会是我。我去找老师，吴老师考试前已去北大，准备哲学博士考试了。接待我的是教研室主任，张老师。他一听我的来意，满脸涨红，连脖子都红了，好像他是补考的学生，我是老师。我说：“我想看一下卷子。”张老师说：“绝对不行。”我说：“为什么？”张老师尴尬地笑笑，说：“你答的什么题，满篇跑火车，无法无天，自由化到极点，补考算是轻的。”我很想发火，我的胡子已经飞起来。旁边的一位年轻老师见状，赶紧起身拉着我往门外走，小声说：“你别闹了，你的事已经上了教研室例会，给个补考是集体研究的结果，回去把课本翻翻，重新再考吧。”
似乎做了一个长长地梦，醒来之后，发现世界依旧呆板，不接受丝毫的幽默和浪漫。每个人就像一个做工精细的齿轮，与周围无数的看不见的齿轮啮合，被中心同样看不见的更大的齿轮带动，不停地转动，或快或慢，永不停息，身不由己，逃避无门。
吴老师顺利考上了博士研究生。不知同学们处于何意，又是谁最先挑起的，他们把博士的头衔当作我的外号，一下子就叫开了。我既无法索根求源，找到始作俑者，敲骨抽筋，拷问为何如此歹毒；又不能和跟随者翻脸，堵住他们的小嘴，把博士二字憋回他们肚子里，沤烂作粪，永远不许它们出口。不就是喜欢看看杂书，喜欢哲学，落了个哲学补考吗？随便吧，爱谁是谁。不久之后，听到博士二字，竟然能够循声望去，微笑颔首——可见时间真是一把雕刻刀，它总有办法，剔除你心里的疖子，至少让心表面光滑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