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着火车打算当晚回长沙。

我并无太多行李傍身，仅仅一个小书包放点证件。习惯去一个城市前一天把预计需要的换洗物品都邮寄到酒店，又会在离开时候，把东西邮寄到下一个目的地。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这个方法钻进我的脑袋里，隐隐约约曾有人给我这么示范过，但始终也想不起来是何人。

铁轨咔哒咔哒慢悠悠地响着，火车也随着高低起伏，我感觉整个火车就像一个波函数，铁轨是X轴。我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在这个时空里，时间不再是一个个确定的节点，不是8:30起床、17:30下班，也不是22:00睡觉，而是在一声咔哒声后的另一声咔哒，时间只有此刻和紧接着的下一刻，而此刻已无绝对时间概念。如果把铁轨、火车、我抽离出来，我作为函数上的一个点，我的视角只能是距离铁轨的高度差，我看不到-X轴那端，也瞧不见X轴远端，但理性不断提醒自己，位置确实是沿着X轴移动。

脑子里的画面只剩白色背景里的黑色线条，慢慢的黑色线条也淡了，背景将它吞噬。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

         “嘿，卡提尔”。

         “咋啦，叫这么正式，我心慌”。我打趣到。

         “我TM是不是个婊子？”

我们都沉默了很长时间。这种疑问句，代表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了。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坚定的自我主义者，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念，虽然这种理念略显高寡。我转过身，小布也转过来，我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却有些许逃离，眼神在我左右扫了几遍后，终于聚焦在我的眼睛上。小布拥有黑亮黑亮的杏仁眼，感觉像一双黑洞，它在吸收你的能量，也似深渊，你只有勇敢地跳进去，才发现这其实是一股温泉。但面对深渊，人们总是有无尽又单调的猜测，是魔鬼，是暗流，有食人族，有落水鬼。

“我觉得我不是”。小布首先打破这安静。作为话题的发起者，似乎有责任控制对话。当然，她知道我的答案，只是需要再确认下。

夜晚的路灯间隔亮起，仅仅照亮有限几米的地方。我们各自转过身，又并排往前走着，把这凝重的黑暗往前推。

从小布零零碎碎的描述中，我拼凑出了她疑惑的来源。

这个世界很奇妙，有两种人是不会被嫉恨的（准确说，是不会被普罗大众嫉恨）。一种是拥有顶级地位、财富、美貌的那波，另一种就是极度贫穷、病残、丑陋（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去描述长相这种东西，这有悖我的信念，但请在此理解为非贬义的、世俗不认为是漂亮的相貌）。像范冰冰、马云那种人，反而是被世俗喜欢的、爱慕的，因为他们清晰地知道他们距离自己的生活很远，在一生中几乎只是荧幕里的存在，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工作是没有威胁的，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女朋友被马云抢走，她也不用担心男朋友会被范冰冰勾引。层级之间泾渭分明，仿佛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另一种，人们常怀慈悲之心，人们同情、可怜他们，甚至不吝惜自己的钱财。而这部分人是最让我疑惑的。

我特别害怕一个人的慈悲之心是以上帝视角开启的，因为他预先认为自己高他人一等，他有权对他认为低一等的人施舍他的爱，通过这种暗自自我拔高的过程，将自己立于他人之上，在道德高点自我感觉良好。总之，他的爱是不纯的，他终究是为了自己片刻的思想欢愉而去怜悯他人。但我不知道我所理解的真正的非取悦自己的怜悯是否真实存在，以及这种能给自身带来精神享受的怜悯是否应被我所耻。比如，有次看新闻，一个老头靠捡废品资助了好多学生，但又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不闻不顾。这就很让我疑惑，我不知道我是该敬佩他还是鄙视他。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多很多年，它束缚着我的一些行为。我对弱者的同情，总是让我痛苦万分，即算我是否有所为。但对于世俗定义中的强者，我作为相对弱者，我是否能心安理得去接受人家或真心或假意的怜悯呢？

我曾把这些认识跟小布说过，她沉思了很久：“你心理包袱太重了。何不简单点，每次抉择，你做一个随机选择，让上帝去决定。”

“怎么随机？”

“你每次随机想一个汉字，数一数它有多少笔划，如果是双数就去做，如果是单数，就放弃。”

按照小布的方案，我慢慢发现，这世间很多选择可以简化。把选择交给上帝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命”吧。

但小布（当然我们也是）遇到的更多的是普罗大众。而普罗大众绝大部分是竞争关系，尤其对于周围的人，更是资源的竞争者。比如小布凭借姣好的长相可以赢得很多异性的关注，遇到问题总是有人愿意放下手中的事，首先来帮她。小布最开始会觉得不好意思，但后来她也想开了，接受帮助切实解决了她的问题，而助人者也在行善之中感受到了快乐，她觉得是一个双赢的事。但，别忘了，这世间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帮助了你就无法帮助她、她、还有她。对于周遭的女性而言，小布是一个威胁，尽管她们嘴上不会这么说。渐渐的，小布的一些行为被添油加醋地篡改，开始流传。小布并未向我透漏具体的故事，我想，也总逃不出男女之间的事，无趣得很哩。小布的每次升职加薪，都会被匿名举报。好在运气一直不错，总是能遇到帮她抗住质疑的领导，而小布也坚信，时间长了，答案总会水落石出的。所以小布没有其他女性朋友，她无法跟周遭的女性建立起没有戒备心的友谊。当然，当面对竞争的时候，不管对方是女还是男，以上法则不适用，在自然界，小布是一个人，对方也是一个人，此刻是不分性别的了。我说，在你有能力的时候去主动去帮助她们、他们。小布说她试过了，她们会觉得我在施舍，在以强者的身份同情弱者；而他们也因强烈的自尊心拒绝她的协助，在他们心中，这个世界的规律应是男性对女性的全面碾压，并故意降低自己的姿态去迎合你，去所谓的关爱你。好比如有城市宣传要建立“女性友好城市”，举措是什么呢？设立女性车厢、满街奶茶店？可是谁认定了女性只想和女性坐一起、女性爱喝奶茶？一帮男性绞尽脑汁想出的女性友好措施，我可去你大爷的嘞！而这个思想正如毒药，慢慢侵入男性、女性的脑子，慢慢觉得这可能是正确的认识。

小布原以为个人坚持的对抗，就能迎来被认可的一天，但她错了。在思想潮流中，个人力量如螳臂当车。随波逐流与奋力抵抗，皆苦。小布终于选择了逃离。而她离开的前一天，所有同事都表达了挽留之心，男的，女的。小布说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证明一些东西，这个时间被拉为一个未知的长度，她感到绝望。离开那天，她得到了这一生最浓烈的、虚伪的留念，她差点选择了相信。我原以为是北京的雾霾让她决定离开，也曾以为是R即将返京让她想赶紧撤离。原来，我冤枉了雾霾，也冤枉了R。

“小布，你每次随机想一个汉字，数一数它有多少笔画，如果是双数就去做，如果是单数，就放弃”。我忽然想到她之前教诉我的。

“是啊，我现在都这么操作的了”。

“你怎么随机汉字呢？”我问道。

“真。我不随机了，我只用这一个字”。

耳朵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迷迷糊糊醒来，头痛欲裂。日记本里的卡提尔、小布怎么跑到我梦中了。这时，广播响起：“旅客朋友们，列出即将到站——长沙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