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我总喜欢趴在家附近的井边,伸着头往井里面看,大人们看到就对我呼和,小孩子不能去井边,不小心掉下去会没命的,但看到我总是屡教不改则转而恐吓道,井里有妖怪,会把小孩子拖下去吃掉。
原本我也不知道这黑漆漆的洞口为什么对我有莫名的吸引力,它就好似磁石一般牵引着我的身体靠近,这些话非但没有阻止我,反而给了我好奇的理,井里真的有东西吗?所以大人们没能把我从井边赶开,我总是趁着他们不注意就蹲在井边,挂在井上的水桶和老水泵是我童年最喜欢的玩具。
老水泵像是患了百日咳的老人,一动弹起来就咳咳咳地咳嗽个不停,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似地,但最后总能异常艰难地缓过气来,继续他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就像村里的那些老人们。水桶就是他最好的伙伴,我喜欢听水桶顺着绳子直直下坠的声音,先是轻微的破空声,然后发出响亮的扑通声,绳子在井上左右摇摆,随着老水泵地咳嗽声,它会紧绷起来,有哐哐的声音从井里传来,最后是装满水的水桶被从井里拉了出来。
我家附近的这口井很深,从上面望下去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它仿佛是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一路直到地心,在晴朗又炎热的季节,会感到寒气和水气扑面而来,难道地心不是老师说的存在着高温熔融的岩浆,而是终年不化的冰雪?
不知为何,我感觉当我注视着井底的时候,井底也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在他眼里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被他框住的天又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小心把水桶固定住,小心翼翼地攀住绳子爬到了井下,坐在水桶中往上看,我被满天的繁星迷住了,一轮满月挪了过来,一道神秘的月光洒下来,好像从中传递着什么讯息,但我却如此无知,无法把它读懂。鼻间是水草、真菌、湿青苔的气味,我抱膝坐在井里,仿佛不在人世间,外面的人声,鸟鸣声被隔离在远远的地方,当月亮渐渐移到另一边,我被黑暗包围,我想知道黑暗是什么声音,但它却默不作声。
当我被老妪发现蹲在井里时,她用她那粗壮的胳膊把我从井里拖了出来,并再也不允许我出现在井边五米范围以内。她总是摇摇晃晃地在井边走来走去,像一只老蝙蝠守护着自己的洞穴,桶快满时逐渐减弱的响声,水泵咳嗽的声音,都宣告了她在那儿,她那灰罩裙,有麻点的白搪瓷吊桶,她那嗓门吱吱嘎嘎地响,就像水泵的柄。
多年以后我仍然会想起她,想起这个夜晚,当满月飘过山墙,我坐在窗边,月光穿过窗户映落于摆在桌上的水杯,我会低下头伸嘴去喝水,杯子镌刻着对我的忠告,毋忘赐予者,水从我的嘴唇划过,滋润着我的心田。
从那以后,我只能去找其它的井,因为我不能想象一天没有趴在井边往下看会怎么样。干石沟下边有一口浅井,它似乎不是一口井了,繁殖得就像一个养鱼缸,柔软的覆盖物从井底抽出长根,我探头去看,闪过井底的是一张白色的脸庞,哦,那原来是我的脸。
也许是它看到了我的脸,井里发出纯洁的新乐音,应对着我的呼声,它欢快地在地里回响着,惊扰到了在附近的其他动物,从蕨丛和高大的毛地黄间窜跳出一个黑影,一只老鼠啪一声掠过我的面影,我的面庞变得浑浊不清,有污泥从井底被翻出,很多根须暴露出来,引人窥测它们到底是哪棵树的根部。
于是我沿着树根延伸的方向一直走,找到了一片树林,树林深处也有一口井,我趴在这个陌生的井口凝望井底,等着它对我的呼喊发出回音,但它只是忽闪着自己的眼睛,无视我凝望着遥远的地方,我朝前它凝望的方向看去,好奇那里有什么,但浓密的树丛遮挡了我的视线,我于是朝着那儿走,路上又发现了一口井。
我走上了寻井之路,发现了一口又一口的井,有些井里能清晰地照出人影,那人好像是我,但似乎又不是我,有些井会回应我的呼声,但方式千奇百怪,有些井里已经被其他动物占据了,而更多的井是沉默的,它们沉于黑暗之中,不轻易向人透露真实的自己,我走遍了很多地方,为了认识自己,也为了使黑暗发出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