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于《鸭绿江》2023年10月刊,作者海泩,文责自负
“你娭毑总算搬到下面来住啦。”视频电话那边的父亲对我说道。父亲正坐在小平房门口,坐着的那张椅子是从老屋搬下来的。那是十年前请木匠师傅上门来做的,彼时我们一家三口都还住在老屋里。
爷爷去世后,奶奶寸步不愿离开老屋。如今奶奶终于从摇摇欲坠的老屋里搬出来,至此,老屋彻底告别了属于它的二十五年光阴。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浮现出奶奶恋恋不舍离开老屋的画面。曾经喧闹温馨的老屋顿时变得寂寥空荡起来。我的脑海里满是老屋的影子。老屋承载着家族的记忆,它是生命的底色。
01
算起来,老屋并不算“老”,只比我将将大了两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爸爸和叔叔两兄弟都到了适婚年纪。可那时一家四口还住在另一个山湾里头,土坯房里泥土地,茅草屋顶逢雨必漏。奶奶挽起裤腿坐在黢黑的灶屋里,看着脚下踩出的一层黑泥浆,咬咬牙一拍桌,瘸了一条腿的木桌摇摇晃晃,建房的决心却坚定不移。
当时的日子也似那两间屋子捉襟见肘。要建新房,全都得靠自己。于是一家四口齐上阵,在分配所得的小山头上,挥着锄头、担着箢箕,挖空了一块当作地基。又在对面另一个山头掘出一井窑洞,自己动手烧制出时髦的红砖。
爸爸弟兄两个本就是学的泥瓦匠手艺,刚刚出师不久,这时候建个房子出来就是自身本领的最好证明。再加上要建的是给自己成家的新房,于是浑身都是干劲。一家人披星戴月地赶工,一砖一瓦砌出来村里的第一栋两层楼房,也就是如今这栋老房子。
有一栋好屋,自然要配一口好井才完整。在我们当地,水井是居家必备。家家户户都有水井,就连住在山湾里只有一间土坯房的单身汉家,水井也是不缺的。因此,打一口水井也是当头等大事,花费功夫不比砌一间房屋少。一口水汪汪的井让日子多了份沉淀和诗意。
老井的位置定在了老屋的西北角,背靠山林,常年遮着树荫,竹林清音近在咫尺。爷爷先请人用机器往地下钻二十米,接下来就靠两兄弟齐心协力砌井壁。他们一个在上面和好水泥,用小桶递下去,另一个自下往上砌砖。在井底可以用自制竹梯,等到梯子不够长了,就得换麻绳,吊住腰身,脚踩井壁,宛如神功加身,飞檐走壁将红砖一圈圈垒上来。到了井口,再在地面整整齐齐地砌一圈水泥台,里里外外都用砌刀刮得圆滑流畅,宛若玉璧天成。
老房子建成,成了村里一桩轰动大事。爷爷一个外乡讨饭过来的单身汉,无亲无故,居然娶亲成家,做了村里建楼房的第一人,众人无不称奇。锦上添花的是,爸爸接着就要迎娶自由恋爱的女友入门。
大喜那日,爷爷搂着一包糖果爬上了楼房屋顶天台,站在村里的最高点喜气洋洋洒下喜糖,看着底下的人嬉闹哄抢。这个隐忍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头一次骄傲地冲着老婆大喊大笑。这是他这辈子站得最高、最得意的时候了,放眼望去,青山绿水,良田连亩,就连风,好像也是这高处独一份的凉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景致了。
他不会想到,这就是他这辈子能到的最高点了。
暮色袭来之后,天变了颜色,送来一夜风雨。爷爷好似一张纸鸢,好不容易飞高,转眼便被风雨摧残,堕入尘泥。那一晚,了却心头大事的爷爷,安详地在柴堆上睡去,再也没能醒来。一夜之间,满屋红字翻作白,一如奶奶耳畔的头发。哀乐代替喜乐响彻山谷,将奶奶的哭喊声一点点碾碎在山林间。
经此一事,父母的婚事蒙上一层死亡阴影,生活摩擦不断,终于在两年后分崩离析。妈妈带着嫁妆离去那日,风风火火一如来时。眼见着拖拉机远去,我在奶奶怀里哭闹不止,简直搂不住。奶奶索性松了手,任我跌跌撞撞去追,直到掉到路边的泥水沟里。她站在一旁看尘烟远去,心里想的不过是,同是女人,她怎么那么舍得。
02
奶奶就舍不得。
爷爷故去之后,奶奶仍旧年轻,甚至称得上靓丽。即使在垄上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吹日晒也遮不住她肤色白皙,明眸善睐岁月只添风采。爷爷去后,总有人上门牵线说亲,大家都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要以自己的后半辈子为大。来来往往的人中,奶奶相中了县城一个退休干部,为此特地提前孤身去了城里租房试住,在那里卖水果收废品。等到半月之后回家,看到我脏兮兮的模样,软趴趴的眼神,她到底还是心软了,回绝了对方,不顾一切地回了老屋。她说,舍不得。
待到我懂事的年月,老屋连同老井都有些年岁痕迹了。那时爸爸和叔叔两兄弟已经分家。叔叔家添了堂妹,一家三口住老屋西侧。能干的叔叔在偏厅屋后打上木架,铺上黑瓦,遮住老井,算得上半间房的天井就成了。
而爷爷,只余一副黑白的面孔终日肃穆地立于神龛上,常住堂屋,看家人出入忙碌。幼年的我只觉畏惧,后来渐渐会想,他在世时,最高兴莫过于那日登上屋顶撒糖,可惜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不然可以笑着陪在堂屋,该有多好。
老井仍旧是大家共用的,一家人吃喝洗涮,都仰仗这口老井,整日里几乎没有停歇。圆滑的一圈水泥井沿,任由地底深处渗出来的井水,日复一日地冲刷,常年泛着青润的光泽,随着时光并未开裂老去,反而显得容光焕发。这常让我想起奶奶的容颜,仿佛岁月并不催人老,倒把睿智的光芒渡在她眉眼间,凭添几分光彩。
家里的两个男主人,一年到头总是忙碌的。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共处的时光却并不那么多。大多时候,老屋里到处都是两个女人和两个女孩的身影。
我格外喜欢在叔叔家天井消磨夏日午后的时光。爸爸叔叔在外务工的时候,婶婶和奶奶在家操持,这天井也是她们待得最多的地方。特别是夏天,外头日光正耀,晃得人睁不开眼。天井却弥漫着丝丝凉意,凉意从水井底部慢慢升上来。
午睡醒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总能听到水井那边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外疯玩得气喘吁吁跑回来,或者蹬了一个小时单车从学校回家头顶冒热气的时候,我穿过屋后树荫,总能在天井里头找到熟悉的人影。
这时必然先打一桶凉凉的井水上来。吊在麻绳上的铁皮桶,被婶婶倒扣着扔到井里,哐当一声闷响,彷佛能亲眼看到水桶一点点沉入水中,听着尾声就能轻易判断出铁桶已经完全浸入。两手将麻绳用力一拉,铁桶翻了个个儿,已经盛得满满当当。两手交替往上抡,一桶清澈透凉的井水闪现眼前。就势拿水瓢一舀,咕咚咕咚灌一大口,顾不得脖颈衣襟上也淋得湿哒哒,管不得奶奶的笑骂,只觉得通身凉爽,一身暑气荡然无存。
小孩子爱喝凉凉的井水,大人们却喜欢喝茶。把井水灌在熏得漆黑的烧水壶里,吊在炉子的红灰上,不消添多少柴,水就轻易滚开了。捏一撮同样在这个炉子上熏的土茶,开水一冲。比不得外面卖的绿茶好看,茶汤隐隐泛出褐色,但喝起来却是同样茶香四溢。小孩子怕烫嘴又怕热,单是闻到茶香也醉人。有时奶奶一大早拿搪瓷缸泡一大碗,到了傍晚只剩浓浓的缸底茶,我双手端起来偷喝一口,到嘴里先是浓得化不开的涩味,然而涩味散去,仍然能品到一股天然的甘甜,也不知是来自茶叶还是井水,抑或是生活中的小幸福。
有时我也爱逞能干自己动手打井水,却总也掌握不好角度,控制不好力度,把铁桶砸在红砖井壁上哐啷作响,伴着小半桶井水,从奶奶口中打捞出一些往日的时光。“你爷爷还在这井口摔过一个跟头呢!”说着便绘声绘色讲起那日爷爷累过头倒在井边的事,当时还差点栽到没完工的井底下去。说到后头,总免不了叹息一句,“他这个人呀,就是实心眼过头”,或者“我早叫他不要累过头,他偏不当回事,看如今,有福没命享了吧”。
这么说起来,我跟爷爷倒是有“过命”的神交了,因为我也同样差点掉到井里头。有一年暑假,我带着上学路上认识的一个姐姐回家玩。先是逛到二楼露台上,跟着她一起爬上一米多高的护栏扶手,挑战过独木桥的心跳。然后轻易被她鼓动——“你去拣几个瓦片来,我们玩过家家吧!”——我爬过护栏,踩上天井顶上的瓦棚。咚的一声,一脚踩空,径直掉下了天井,一屁股坐在井沿边。要是再偏移三寸,只怕就要提前去孝敬爷爷了。好在只是“要是”,好在未伤及筋骨,但自此之后,吓得哭天抢地的奶奶心中已埋下不小阴影。那之后数年,即使我懂事不少,但若是想趴在井边看看里面的碧波水光,感受一下地底传来的阵阵清凉,仍只能挑她不在的时刻。
奶奶和婶婶在家的时候,总有忙不完的事。年少时不懂,为何家里总有大大小小的事物让人停不下来。直到自己成家以后才知道,操持一个家,就会把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角落放在心上,一年到头是极少能有空闲的。这正是“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有时她们是在揉搓家里各个边边角角的织物,譬如饭桌上罩剩饭剩菜的布罩子、厨房和卧室的抹布,有时是涮洗锅碗瓢盆,好像把家里弄得窗明几净就是这两个女人的天职,即使是地面没有硬化的灶屋,地上的土也总是光亮的。
我不喜欢洗洗涮涮的事情,不仅双手会在搓衣板上摩擦得发疼,好好的一盆干净沁甜的井水,也被污染成粘稠的黑水,还要泼在井边水泥地上,怪脏的,不怕会污染老井?于是总是跟在后面,再泼几瓢干净的井水,把天井地面冲洗干净,浑浊的脏水顺着屋后的阴沟流走,走着走着总会变成山间的清流。自然和时间一样,有着神奇的净化能力。老井只是静静地待着,并不介意我如此挥霍。不管如何,都有源源不断的清水渗出来,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但也有一些时候,我是不介意的,比如被大人安排洗被套。冬天换下来的被套总要留到盛夏来洗。它们在春天已经退下前线,但那时天气潮潮乎乎的,洗了也难晾干。不如等到夏天,洗完晒干,兜满阳光的香味,等到寒冬打开似乎仍能那股味道。
洗被套这事,我和堂妹,也能帮上一二。奶奶会把家里那个分外厚实的大金属澡盆挪出来,那是我出生不久就已经备好的嫁妆,盆底还用毛笔写着大名,重得直到我长大也一个人搬不动。大铁盆被挪到门前的阴影里,被罩扔进去,拎几桶井水浇上,就轮到我们两个尽情地在里头踩。一脚踩进去,井水冰冰凉凉漫过脚背脚踝,两个孩子都忍不住惊笑出声。踩在高低不平的被套上,身躯摇摇晃晃,水声噗哧——噗哧,触感清凉柔软,宛如踩在春种时节烂软的泥地里,但是这么清爽柔软,只怕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舒适吧。等我们玩得尽兴了,奶奶或者婶婶这才加上洗衣粉搓洗。漂洗的时候,仍旧唤我们上场,再来几次“腾云驾雾”。
水井边的忙碌,更多时候是为了吃喝。幼时家里拮据,吃不上多少好东西,但总有些特例,那些挖空心思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来的美味,让幼时的我们解馋,在我们生命中打下烙印,直到离家万里,见过天下美食,仍旧念念不忘。这其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有两味,红薯粉和酸枣糕。
红薯刚用铁钎挖出来时带着一身湿黏黏的红泥,一个个紧紧连着藤蔓,好像刚出生的孩子,裹着一身胎脂,立时就要与大地母亲断了脐带,继而免不了被世事打磨,变做完全不同的模样。它们被挑回家,用井水一遍遍冲洗干净,削去皮,用菜刨子细细地磨成渣,然后泡在井水里反复揉搓沉淀,直至浆洗出淀粉。
在这漫长的忙碌中,我和堂妹就坐在旁边,要么拿红薯叶杆做耳环玩,要么啃着鲜甜的红薯仔,要么手里抓两个烫呼呼的红薯渣煎饼,边吃边围观边畅想,偶尔帮忙递个勺子碗。
等到红薯淀粉析出来,做成粘稠稠的浆水,就可以准备烫粉皮了。老井前面的偏厅就是叔家的灶屋,里头那口大铁锅热腾腾地烧着井水。我和堂妹除了偶尔窜进窜出围观一二,是不太愿大夏天搁在灶屋里头淌汗的,大部分时间仍旧窝在天井里凉快。有时搬个矮凳配高凳,便能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吃的。等到水快开了,婶婶把手臂粗的长树干塞在灶膛里,便能叫它自己烧着,无需再为灶火多费心思。
舀半勺浆水,放在抹了油的铝制浅口圆盘上,转几圈匀一匀,搁在微滚的大铁锅中,不消一会,浆水神奇般变得透明,一层轻薄软糯的粉皮已成。婶婶立马继续下一盘,奶奶则把锅里已熟的圆盘取出,拿到屋前,小心翼翼用筷子挑出粉皮,搭在架在两个木头叉架中间的竹竿上微微晾干,便能切成粉条或者粉皮,转移到临时取下来的纱窗门上彻底晒干。这门,夜里能防蚊,白天可晒粉,也同老屋里住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红薯粉不管是用来煮菜、下汤、凉拌还是油炸,都是一道美味,能吃到过年,甚至明年夏天。孩子们还喜欢捡了晒干的红薯粉边角料放在柴火上烤,粉皮受热后变成鼓鼓囊囊的白色脆皮,一口下去,粉脆香甜。如今想来,只需要一点点荤腥便能煮出一大锅香飘飘的红薯粉,每一根都弹牙有嚼劲,裹着醉人的油荤香,在那个年月是多么难得的美味。大人们不仅拼着每一分力气挣钱养家,还要挖空了心思满足孩子们的馋。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无比幸福。
红薯化作粉条粉皮,装在无需密封的塑料袋中,悬挂在灶屋的墙上,随吃随拿。这时候,我们又记挂上了屋后的酸枣树。树上的酸枣和门前的李子一样,都像那秋日的落叶,在枝头上玩够了,也熟透了,便只想着落地归根。一颗颗金黄的枣从高大的树枝上挣脱下来,一跃就落天井边缘,有的砸在瓦顶上,噼里啪啦作响,再咕隆咕隆地滚下来,这一趟归途急切又欢乐。
我和堂妹把酸枣一个个捡起来,仔细挑出好的,放在一桶冰冰凉凉的井水里泡着,每日勤快快地换水。澄澈的井水中,金黄圆润的酸枣一颗颗累积起来,心里的期待和欣喜也愈来愈满。不过几日工夫,就能把大部分酸枣收入桶中。有时还嫌不够,挎着竹篮跑到一里地外的山湾里,去密林中的老地方,寻又大又黄的酸枣回家,汇在一起。
浸泡、煮烂,捣糊,去皮,挑核,和料,这一套繁琐的工序下来,奶奶和婶婶早已是腰酸背痛,但是看着亮晶晶金灿灿的酸枣肉热乎乎糯唧唧地摊平在门板上,粘在洗得白白净净的纱布上头,扬起的嘴角用秤砣也压不住。见到我和堂妹嘴馋偷吃,她俩也只是象征性地骂一句,笑容反添几分得意。
那贫苦的日子啊,不就像这酸枣,落在地头都没人愿意捡来吃的东西,偏偏就有人心灵手巧,琢磨出一套化腐朽为神奇的吃法,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再苦的生活也谱成诗。
酸枣糕一般都晒在大门前,对我们来说,出出进进都是诱惑,每日偷吃几十次也不为过。有时为了做好的酸枣糕不至于太快被馋嘴猫偷吃干净,奶奶和婶婶会不厌其烦地搬到二楼的露台去晒。但其实没什么用,趁大人一个不注意,我俩就溜到二楼,并逐渐学会了有技巧地偷吃。边角料是最好下手的,就算卖相不好看,味道不会有差。有时还能吃到边角一块没有摊匀的肉泥,由于太厚,外表干了,里头还有一团软糯的肉泥,吃在口里,味道丰富,最是飨足。露台上西晒最重,我俩就躲在晒酸枣糕的门板底下边吃边乘凉,等到吃干抹净了才敢在大人们连连呼唤中下楼去。
这门板白日总是用来晒干货,到了夜里也只是虚虚掩着挡个山风而已。遇着忙季,甚至可能几日都不归位。同样常不归位的还有家里的两个男人。那年月到处都在建房子,爸爸和叔叔常年累月在外打工,遇着路途远便是十天半个月不归家。等到过节了,才终于有时间阖家团聚。
春节前,年味渐浓,天气变得湿冷,屋外寒风呼啸,村里人都蜷缩在屋子里。时光的脚步仿佛停滞下来,家里人在老屋里消磨些时光。有时聚了些朋友在家打牌,男人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老屋里便热闹得不像话。爸爸和叔叔一起动手,把工地上带回来的木方做成简易的桌架,上面铺一床旧棉被,底下塞一盆炭火,就能安稳舒适地打起牌来。女人们纷纷把热水、瓜子、烟和槟榔摆上桌。
女人们即使心理紧张男人们会输钱,仍旧要顾着脸面,热乎周到地招呼来客。灶屋火炉上挂着漆黑的烧水壶,底下的柴火几乎没有停的时候。井水一壶壶烧开,冲了烟熏的土茶给各位续上。如果说夏天喝茶是为了激汗,冬天就是实实在在地暖身。有时还会在牌局开始的时候先上一碗厚实的芝麻豆子茶。芝麻和黄豆都是自己地里种的,特地收了过年来吃。炒得香香脆脆的,抓一大把放在茶碗里,开水一泡,香味四溢,边喝边嚼,口齿生香。我和堂妹也能得一碗,挤在牌桌旁趁着热闹暖和蹭零嘴吃,唯一要担心的是哪个叔叔伯伯在口里刚塞满的时候,突然抓到一手好牌,在甩牌的同时忍不住激动大呼。
每每到了那段时间,时光仿佛就慢下来了。屋外寒风料峭,屋内温暖如春,一团和气暖烘烘地烤得我俩脸颊又红又烫,好似灶膛里煨熟的红心红薯。
也有的时候女主人们会换着花样上姜茶,红的或者白的,腌渍得咸津津的生姜,撕成细丝,跟茶叶一起冲泡,就是一碗微咸的热茶。烫烫地嘬一口,将那生姜在齿间一嚼,愈烫愈辣愈热和。这时候我和堂妹是最爱帮忙的,一般来说孩子是不让多喝茶的,我们就在摆茶碗配茶叶撕姜的时候,趁机往自己嘴里塞姜,生嚼也是爽快。
瓜子花生也是自己家的土产,一年攒到头都是为了过年闲时有得磕。那烟和槟榔自然是男人们的专享,只是哪挡得住孩子们的好奇。我和堂妹曾经胆颤心惊地偷了一根烟,躲到老屋二楼走廊的避风处,用火柴去点,划了好几根才点着。一人一小口,被呛到眉头紧皱,差点流下泪来。剩下的一截被偷偷地扔到灶膛里毁尸灭迹。年少不知愁,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喜欢拿这种东西熏自己。
没料到的是,多年以后,当年被同一根烟熏得睁不开眼的我们,一个再未沾过半口,另一个却变成了小烟民。我们的人生像两条同一车站发出的铁轨,并行前进一段时间过后,渐行渐远,驶向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一切都开始于那年发生在老屋的变故。
03
在我们孩子眼里,明明什么都是好好的,日日在老屋上下盘桓,寻着数不清的乐趣。年少时不懂得,如今仍旧无从理解,只记得那些年奶奶和婶婶之间因日积月累的婆媳矛盾渐行渐远。直到千禧年来之前的某一日,叔叔一家三口毅然决然地分家,搬到一里外的另一个山头自立门户。除了留两间屋孝敬奶奶,叔家住的西侧老屋一砖一瓦也拆解下来一同带走,为他家新屋添砖加瓦。
拆房那日,叔叔拿着同一把砌刀把自己曾经垒好的砖头一块块地往下卸。手起刀落,共饮一井水的情谊,兄弟间的谈笑,炉火旁的温暖,都随着红砖上的水泥碎屑一起被削了个干干净净。
劝阻不足的奶奶气急攻心,搬来高凳,一把将爷爷的黑白照从神龛上薅下来,在叔叔屋前水泥台阶上磕碎扔在地上,嘴里一遍遍喊着,“看看你的好幺儿!”
爷爷目光沉静地躺在一地碎玻璃片间,神情肃穆,目光仿佛穿透岁月,在过去凝望着当下的乱局。
不管奶奶怎么抗议,家还是拆完了。叔叔搬走后不久,爸爸也搬去县城,和一个阿姨步入二婚。似乎是一夜之间,热热闹闹的老屋里只剩下我们祖孙两人。老屋断了臂膀,颓了气势,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人走以后,以前总以为永远会满溢的老井,似乎也要干涸了。奶奶把水桶上系着的麻绳接了一截又一截,铁皮桶撞在井内沿砖头上的声音从深处悠悠传来,良久才能听到哐的入水声。
水位太低了,奶奶便从废墟中翻出嵌着钢筋水泥的砖头,一点一点地往井口挪。她把腰弯成曲犁,像一头老牛,一点一点把巨石挪动。山间吹来的凉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却抚不平她额头爆起的青筋。她像发泄一般,喘着气把它们扔到井底。老井一同吞下的,还有她所有的不堪与不甘。
如今想起来她在一片废墟瓦砾中压弯了腰的样子,那时年岁尚小,只觉得是那些残留着水泥块和钢筋的砖头格外沉,却不明白,压弯她腰的何止这些。那些难以释怀的伤痕,如残石沉在井底,积在她的内心深处,又在近两年化作梦魇,回过头来让她夜不安眠。
老井填得越来越满,最终只剩下一米来深。井水不够用了,爸爸不得不请人在老屋东北角,我家那半边屋后,凿了第二口井,并且先后装上手动压水泵和电泵。取水的确更方便了,只是井口永远盖着一块几十斤重的水泥井盖,再难一窥井中风采。
残了半边的老屋似乎承受不住岁月的洗礼了,老得特别快。门窗木框里头钻出来成堆的白蚁,石灰墙里面的电线被陆陆续续挖出来查找断点,屋前二楼悬空的长廊隐约有了裂缝,屋后的山泥会在夏季整夜的暴雨后一股脑冲到后墙,连带井水也透出一股泥色,原本在堂屋后的灶屋不得不搬到东侧的偏厅。就连门前的橘树也耐不住年岁,逐渐枯萎,吝啬得不再给一颗果实。
叔家拆走的断壁残垣上种起了蔬菜,原本那屋里就没有粉砌过,还有最西边两间原本的猪圈留下沃土,蔬菜很快长势喜人,绿油油地冒出来盖住断墙根。只是从不见婶婶像平时下菜地一样光脚采摘,总有些钢筋残渣隐没在茂密的瓜藤和叶子底下,一不留神就会伤人见血。
露台底下那间屋拆走之后,原本通到露台连接走廊的楼梯被截断,为了进入二楼房间,爸爸在二楼一间屋的后墙凿出一张门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靠几块简单垒起来的红砖垫脚进门,每次从楼梯间跨上去都是一次不亚于走护栏扶手的冒险。
天井荒废,我再也不会去井边玩耍。
婶婶做的酸枣糕也终于和我家的演变成了不同的味道。
我与奶奶在老屋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就像我上学蹬的自行车轮一样,转得飞快。有时放学晚了,还未到家,天便已擦黑,远远地就能看到山湾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候着。到了屋里,却不一定找得到人,奶奶的身影常常隐没在以森黑的山林为背景的田野中劳作。待到两人一同吃过晚饭洗漱好的夜深,奶奶总是一边在昏黄的灯下忙碌,一边督促我写作业。“好好读书,走出去吧”,曾经她亲手放弃了自己走出去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04
十多年后,我考取外地的大学,就此出走家乡。离了老屋,我就像出了土坑的红薯,脱离了那根藤,离了自己的根,被世事不断打磨,自此再难回去。
求学期间,我辗转合肥、深圳与新加坡,从四人间,到二人间,再至单间,在宿舍和出租屋之间不断转移,居无定所。曾经大门敞开山野也为家,出门在外才发现,即使房门紧闭,也难找到那样的安全感。
因我借了助学贷款上大学,家里少了负担,加上那时爸爸和继母的缘分也到了尽头,他索性从县城搬回来,新建了一个小平房。
新房子就在老屋东侧,仍旧是挖了一块山地来建房,只是曾经的父子三人只剩下爸爸一个。新房比老屋地势更低,为了取水方便,又凿了一口新井,用电泵把水抽到老屋顶上新装的水塔里,装用上了自来井水。这次连井口都难见着了。
奶奶起初一同搬到了新房子住,却在第三次忘了关电闸,看到水塔里的水像瀑布一样自老屋顶上溢下来之后,赌气一般地搬回了老屋。
新房太潮,房间太小,不够通透,就连贴了瓷砖的地面太滑也是她不喜的理由。尤其是抽到水塔里转了一圈,又打水管里冒出来的井水,一点也不合她的意,仿佛这井水已经不再纯粹。
奶奶搬回了老屋,就睡在当年叔叔拆家时留给她的那间房里,睡的还是那张用了几十年的雕花木床,那是她和爷爷婚后生活好一些的时候爷爷亲手做的。几十年的风雨了斑驳了床架上的紫漆,露出底下的木纹。爬上床的时候总难免有几声咯吱咯吱,夜里翻身时也一样。无数个寂静的山间深夜,这就是老屋内唯一陪伴她的声音。门窗在老床的呓语中,慢慢地,一同老去,松弛、破损。一块褪色的红花布,悬在玻璃窗的破洞前,欲遮不遮,无声地随风轻舞,无论冬夏。
每当我站在异乡的高楼上与奶奶通话时,故乡的风也通过无线电吹到我耳边。奶奶总是报喜不报忧,即使突来的雨水将她关节里的痛感阀门冲开,也只有一句“好得很”,她更关心我学习或者工作是否顺利,关心我住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城市里灯火辉煌,我却再也感受不到荒村孤野那一盏灯能带给我的安心与温暖,城市高楼让我由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浮感。
本科毕业后在深圳南山区实习时,我住在研究院的宿舍里。站在阳台上一眼望去是无尽的密林,恍惚间,有些回到老屋的错觉,不同的是,那里长满了老家不曾见过的荔枝树。宿舍楼下,还有一棵古老而茂盛的榕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种神奇的树木。粗壮的本根之外,它还有数不清的根须从树枝上垂下、插入大地,这丝丝缕缕的牵连,好似我与老屋、与故土之间的牵绊。我好似一棵连根拔起的榕树,根须上沾染着故乡的泥土,流落异乡,只有脑海中伸出的气生根,始终紧紧抓着老屋。我这才明白,身在异乡挥之不去的虚浮感从何而来。
只有偶尔放假归乡时,心里才可安定一些。每次从爸爸的摩托车上下来,扔下行李箱,我总是径直路过新屋门口,先去上面老屋找奶奶。
老屋愈加飘摇,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垂在堂屋大门正上方,穿过二楼房间的墙与走廊。奶奶却始终不肯搬离。爷爷仍旧在堂屋的神龛上陪着她,仍旧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仿佛在问她何必如此执着。
每次我问她何苦总是守着残破的老屋时,她从不多说,只是眼光不经意地瞟一眼神龛上的照片,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
有时奶奶会抱怨爸爸不给老屋修葺一番。
“你守着个老房子干什么,搬下来住新屋不好吗?”爸爸也犟着不肯低头,只催她搬去新房住。
这一拖就到了如今,此时我已离家漂泊逾十年,在婚后同先生共赴美国工作。
05
漂泊多年之后,我终于在异乡能找到家的感觉。我和先生在工作所在地买了房,安置了我们的第一个小家,在这里迎来了第一个孩子的诞生。
这是一套三层的排屋,是一栋白色楼房竖分成三户之后西侧部分。
一楼的书房有一张大书桌,通常是桌子两头一个我一个他,自疫情开始后在此工作了一个又一个日夜。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总是亮得电脑屏幕都要看不见,不得不关上百叶窗阻隔,一同阻隔的是屋外的风景。其余时候,大可以时不时看看窗外。白栅栏、绿藩篱,以及常常造访的小动物和蓝的、红的、黄的、灰的各色鸟儿。
屋外的院子很小,在水泥地面和栅栏之间有一方小土地。入住之后,有了自己的院子,我便忍不住怀念起在老屋时唾手可得的新鲜蔬果,跃跃欲试地开垦了一小块菜畦。可惜这个角落阳光不足,始终成不了气候,唯有留给鸟儿们打打秋风。很巧的是,院子西北角同样有一个“井”,只不过,不是水井,而是放置天然气罐的窖井。
房子的二楼最为宽敞,整个楼层就是厨房、餐厅、客厅组成的起居室通间。家庭时光多在这里度过。先生在厨房天天下厨,做出不知多少美食,而我就负责洗刷收拾。每每看到他在厨间忙碌,我总会不由得回想起来和奶奶吃饭的那些黄昏。我们在老屋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她总是担忧厨艺不精的我以后如何在夫家自处、如何相夫教子,那时我没心没肺地笑答“找个会做饭的对象”,没想到如今已经成为现实。我也开始懂得奶奶和婶婶两个女主人在家中永远歇不下来的忙碌,一个家,就像另一个孩子,离不开也免不了女主人的悉心照料。
厨房有一把扶手椅,孩子最常光顾这把椅子,有时是站在上面看爸爸妈妈忙碌,有时是借道此椅爬到飘窗上看风景。冰箱和洗碗机门上贴满了磁吸积木,它们见证着孩子从什么都不懂的婴儿,长大成可以自如摘取、粘贴、甚至富有想象力地拼出游鱼和飞鸟,助它们遨游的幼儿。
客厅中间铺着一张双面爬行垫,这上面洒满过五颜六色的积木,承载过不会翻身的婴儿,也忍受过蹦跳跺脚的幼童,甚至有过童子尿的洗礼,更有数不清的画笔残留痕迹。一张大沙发靠在墙边,上面满载的是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读绘本的回忆,也有加班后偶尔休憩的身影。壁炉边的两把藤椅,依旧软榻舒适,两边的扶手却早已被猫爪挠得四仰八叉,从工整的编织变成了一片荆棘。
从起居室去三楼的卧室,先得经过楼梯。楼梯一侧墙上曾经贴满了家人的照片,因为疫情回不了老家的孩子,靠着这些照片慢慢认识万里之外的亲人。奶奶和我的自拍照还是赴美之前一起去衡山旅行时所拍,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眼中盛满了闪亮的喜悦。
三楼卧室的窗外有一排高大的北美糖枫遮阴,将另一边的马路遮住大半。但半夜时分仍免不了听到嘈杂的引擎轰鸣声。每每这时,我的心神就忍不住飞回老屋,无比怀念山林中的静夜,想念老屋,思念家人。年少时总想着飞离家乡看世界,看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又想要回到从前。
我开始在刚步入工作的年纪遥想起了退休生活。“等我们退休了,回老家去建个别墅吧。”先生听我这么说,转过头来握住我的手,眼里是包容与理解的温和。
我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后山的酸枣了,长在了高高的枝头,看过了群山与村庄,然后迫不及待等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欢欣雀跃地回归大地,落叶归根。
我有些懂得奶奶不愿意搬离老屋的原因了,那幢房子,是她的根,也是我的,那里有太多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或许她想着,只要她还住在里面,我就仍然是那个暂时离家的孩子,也许在某个傍晚,就会拖着行李箱,在门口大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
在我有了自己的小家之后,奶奶终于在挨不住的寒风中松了口,搬到爸爸建的新屋里长住。爸爸立马打来电话告诉我,不用再每日担心老屋坍塌的危险,他大松一口气。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父亲,他只是一个儿子,一个终于等到了母亲伸手拥抱他的儿子。
奶奶搬到新房之后,并没有彻底放弃老屋,屡屡拒绝爸爸将老屋拆掉的提议,甚至放下话,“等我落气了,你再想着推掉它,跟我一起入土吧!”
她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去打开老屋并不上锁的堂屋大门,里外洒扫,一如那些年我们还住在里面的时候。
那次跟爸爸视频通话后,放寒假回家时,奶奶就坐在新房子的堂屋里面等着我,舒服地躺在沙发上,脚下是光洁明亮的大理石瓷砖。我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坐下,她已经站起身来招呼我,“跟我去上面看看你爷爷”。
老屋门前新砌了一根粗大的水泥立柱,勉力支撑着开裂的二楼走廊。柱子表面的水泥刷得很随意,比当年的井沿刷得还粗糙。就这也是三番五次催促爸爸才完成的。堂屋大门敞开着,里面洒扫得一尘不染,爷爷仍旧在黑白照片里肃穆地俯瞰着我。曾经,他是最早离开老屋的人,如今,他变成了最后守着老屋的那一个。
叔家西屋的残址上搭了两间屋子,用的不再是红砖,而是裸露的水泥砖,没有丝毫粉饰。虽然与老屋合在一起有些违和,但好歹不再残缺,奶奶看着便舒适很多。穿过房间,屋后的天井早已不复当年整洁,四处仍散落着杂砖瓦砾。然而天井地面的水泥地又恢复光亮水润,丝毫不见老化开裂。
我随奶奶走近一看,原来老井还活着,井水漫过井沿渗出来,里面清晰映照着奶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