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纲神情怅然,一手紧握毫笔,一手轻捏袖口,断断续续在纸上划来抹去。每当萧纲心中喜乐、忧郁、悲愤乃至种种飘忽不定却又绵延不绝的情感涌上心头时,都会像这样找一僻静的所在,独坐案前,把他的饱满的内心在赫蹄上高古游丝、细描大勾地画出来,化作一个个方圆的麟蹄,连成一串串瑟瑟的珠玑。作诗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华服上的纹饰,珍馐中的盐豉,高阁里的珠帘,犊车外的油幢。而今一切看似如旧,如旧的是锦衣玉食,如旧的是闳宇高车。变了的却是鲜衣未旧而明珠蒙尘,长夜未央而盛宴收散。琼楼未倒而欢客不见,远路未穷而日暮行难。
就是这样变质了的周遭还能有几时?还能嗅得几次宫城北苑的浅馥暗香,还能见得几次玄武湖心的疏星朗月?还能把几杯酃酒,对几回联句?
而偏偏侯景,却是这幽林中的折花人,清波上的摇橹客,将他所有的美梦都折成两半,毕生的追求都搅得四碎!
时间已过去良久,虽是脸上汗珠涔涔难止,手头也是微颤不已,却仍是全无文思,撇来捺去,偶得一两个句子又匆匆阁笔,层层麦光纸被涂改得面目全非又终弃之于地上,枉自时人誉其善诗,此刻情景皆至,却求一句而不可得。
他现在已不知道是该写“分妆间浅靨,绕你传斜红”的倡女还是该写“衫轻见跳脱,珠概杂青虫”的歌姬,也不知道是该写闺阁怨还是离人愁。他只觉得而今这种痛苦仿佛已将他的内心掏空了般,把他从前替镜靥生怜的空室之恨,替艳妇感慨的独栖之悲,全都排挤出去,榨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心中盈盈不能散去的怅然若失,胜过了一千张空床一万间春闺的长恨,恨意不可名又不可状,若要强形,就像是漫山的桃花开着就这么开了,忽然一夜就自顾自谢了,碾作尘就像从未有人看过。整江的春水流着就这么流了,莫名转瞬就结成冰河,春去了好似从来就未曾活过。
从前父皇被奸臣朱异惑乱以致轻信了侯景,自己隐约之中预感国有危难,于悲愤之中写下“瞻彼阪田,嗟斯氛雾。谋之不臧,褰我王度。”的四言,可这到底是化用《诗》来讽谏君父,非是自抒情怀之作,当初只觉得心中愁苦无以复加,此时方知,痛苦是一条无穷尽的春水,从来流不到东海,没有一片汪洋能够装载得下,也许唯有死亡才是尽头。
“想我入主东宫已近廿年,从鼎盛之年到现在的渐已知命,虽一直活在父亲威势的阴影之中,纵有抱负却不得施展,但自己于权势不甚有心,故也自得于东宫之中,不做非分之想。只是春秋游冶,夏冬著书。同为嗣子,建康人常以曹丕来比我萧纲,但文章经国事,千秋万代名,自己只取了后半句,只愿以文名不朽,未敢以功业求全。自知难堪大任,这储君的位置本应大哥萧统来坐,既胸负决断寰宇之志,而常怀奉仁扬德之心,无奈阉人作梗,诬称哥哥以巫术谋逆,父皇虽未全信,却终是因此疏远了哥哥,乃至阿兄于忧愤中溺水而亡。
父皇不喜阿兄一脉,又因着欣赏自己的文采,这才立储以爱,我也阴差阳错做了这东宫的主人。这大梁的千里江山往日只隐匿于自己的笔下龙蛇之中,从此却变成亿钧的实体重重地压在了自己肩上。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筋骨都是养尊处优的产物,如何能扛得起这嶙峋的重重山岳!
若阿兄未亡,当时或能劝得住父皇,不至于轻信了侯景。可昔日阿兄受奸人诬告,我明知实情,为何没有据实以报?!枉自时人比为魏文,子桓又何尝害得兄弟失去性命?到底还是贪着太子的虚名,恋着东宫的浮势。不想终是得名不正,引得其他诸兄弟嫉妒心纷起,假意驰援了一番,最后竟眼睁着侯景的叛军攻入台城,将他们的国都变成火狱,将他们的父兄变作囚徒。彼时燃箕之恨,方此阋墙之痛。”
而今眼见得江山飘零,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思来想去,竟无一人能够帮助自己,帮助父皇,帮助大梁,于这尸山上造一处乐土,血海中开一条生路。一念及此,望见桌旁摇凉的羽扇,神色愈加黯然下去,“可怜白羽扇,却暑复来氛。终无顾庶子,谁为一挥军。”只是愣愣地在口头吟诵,却并不愿落笔写成墨字。顾庶子即是先晋名士顾荣,时逢陈敏叛乱,顾荣手执白羽扇指挥若定,讨伐叛军,扇面所指之方向,敌众溃散之所在。顾庶子,今安在!?顾庶子,今安在!?
因了这个典故,萧纲不由得想起一位旧人,同为名门之后,同为太子近侍的庾信。不过一个是力挽狂澜的中兴名臣,一个却是临阵逃脱的贪生小人。侯景叛乱之初,萧纲曾命庾信率领宫中文武数千人驻守于朱雀航,不想仅仅是飞来的一支羽箭,东宫学士的颜面就此散尽。他来不及扶正将倒的游冠,无暇去提敛累赘的朱衣,在城头上摔了几个跟头,就踉跄着逃出了建康,未经一战便将城门拱手让予了侯景。
庾信是庾肩吾之子,庾肩吾与徐摛以文章并称与世,时人誉之为“大徐庾”,二人之子又有后来居上之势,称为“小徐庾”,而其中,萧纲又尤其赏识庾信,时常对左右谈起,若此朝他日有人名匹鲍谢,则必是庾信无误。但经此之乱,人心日显,对比徐摛的忠义正勇,庾信更像是一个弄丑的佞臣。连带着连庾信之父庾肩吾,萧纲也不愿相见了。
分神似只须臾片刻,愁肠却已百转千回,紫毫从手中滑落也不自知。双手手撑在几案上,缓缓将指尖扣住,直到爪痕嵌入肌里,露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抓印。柔顺的银光纸也被自己揉成球团,这银光纸洁白明亮,铺陈在案上,如银月光泽笼罩其中,故得此名。乃是前代高皇帝萧道成创立的银光官署所制,后风靡于士林之间。想来这凝霜般的玉絮,不知写就了多少潘文乐旨。
又可叹这被幽禁的太子,只知这纸上沾染了多少文人豪客的挥洒的墨迹,却不晓得这一张纸的造价能抵得上建康郊外贫户一家几个月的粮米。
正自失魂处,一名宦官内侍匆匆忙闯进来,“殿下,侯丞相求见。”
萧纲并不怪罪内侍打搅了他的诗兴,东宫左右已尽是侯景的爪牙。萧纲心头不悦却又不敢见罪于侯景,眉头稍皱很快又强作淡定:“丞相现今何处,本宫便去相迎。”
“丞相已于正厅等候多时。”
真是滑天下之稽,擅闯主人厅堂而遣门吏召见,天下竟有这样的客人。“好、好”萧纲拍手苦笑着,笑声低恻,却是一声比一声凄惨,痛悟自己早就不是东宫的主人了,方才却还以本宫自称。
萧纲神色愈加低萎,身后是自得洋洋的内侍,形容落寞之人却位居前列。
从书房到正殿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旁是摆放疏密有致的牡丹,三月正是竞艳的时节。需知牡丹花此时尚不常见于豪门华庭之家,自己当年也是多方找寻才请来国中最好的牡丹花师传授植种技艺,亲力去筑高台、去除旧土,浇灌必于夜静日初,养花必以薄绢丝布。终得牡丹千本,而色不两同,样莫相近。最名贵者,如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天外红、一拂黄、先春红、颤风矫、蓬莱相公、卵心黄,珍品异品绝品极品尽而有之,一枝一蕊,皆是自己日日夜夜浇灌的心血。
今日重过花丛,眼前平白多了一层泪幕,令这些斑斓亮丽的花中翘楚,颜色都一齐变得黯淡模糊。
“多懂人心的花!销魂人怕的不是凄风苦雨,美景良辰才最是伤楚。这牡丹多像妙仪啊,用锦衣玉食与千般宠爱养成的娇花,才刚破苞而出,春光就变了颜色,求求你,再等一等,再等我的晗烟长大,再等我的牵挂放下。
侯景,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来建康,为什么来我的宫室,你听了谁的言,信了谁的话,要来折我的鲜花,夺我的女儿。你辱得了一国太子,吓不倒一个父亲。你要是问她下落,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你尽管来,尽管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