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幼豹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寒梅映雪西风啸。
桌上铺陈的纸张墨迹未干,窗外雪倒是已经停了。
午后,魏烬还未醒,温从戈便自己跑了一趟黑市取了东西回来。
他难得弃了红衣外袍,着了一身黑色劲装,腕上束袖而起,发丝高挽马尾,垂下暗红色发带,额前留了龙须,身后发丝因方才作画,于肩侧垂落两缕。
云鹤推开门进来,却是换了身不常穿的衣衫,那是一身天蓝色滚边的广袖白袍,深蓝色腰带勾勒腰身,垂绦而下。
偏是一身佳公子打扮,背后却背了把弓箭。
云鹤忐忑地抻了抻衣摆,一脸不自在:“主子,我一直出任务,用不着这么好的衣服。”
温从戈轻笑一声,微微挑眉打量人,见人无虞,心下稍安地调侃道:“哟,我家翩翩少年郎打扮起来还是不错的。”
云鹤耳尖微红,被调侃得浑身不自在。
温从戈也不逗他,拿了桌上的画,抖落页尾,提在手上给人看。
“看这幅画怎么样?”
那是一个微露侧脸的美人,依稀可见那美人年纪不大,初见貌美,一张瓜子脸,不过未着五官。
堕马髻只簪一根玉簪和几朵艳丽红花,红裙露背,曼覆轻纱,蝴蝶骨恰到好处,背上一只浅红色的飞鸟胎记若隐若现。
光从这几笔,就能初端长大之后的绝色。
云鹤默然退后一步,看了半晌方才开口:“主子你画你自己女装什么癖好?怎么矮了这么多,还就画了个背影…你背上什么时候有这个胎记我怎么不知道…”
云鹤边说着边用唯一能活动的那只手比比划划,那模样憨得不行。
温从戈越听越不对劲嘶了一声儿,嘴角一抽,抬脚踢人小腿上,阻了人后续智障发言,云鹤哎哟一声儿,眼泪差点儿下来。
温从戈把画放回了桌上,没好气儿说道:“你什么眼神儿,这是我阿姊小时候。”
云鹤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温从戈起身拿了大氅披好,取了墙上挂着的玄铁弓箭,将箭袋背好,唤了岁三,冲云鹤挥了挥手。
两人出了酒馆,直奔城外山林。
方才大雪过,地上积雪深厚,山林霜挂,空地空气清冽。
温从戈深吸口气,转头看人:“比比?”
狼犬又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云鹤的发带随风扬开一个弧度。
他看了看右手,又看了看温从戈,眨了下眼笑道:“我哪比得过主子你啊…”
温从戈轻嗤一声,道声没劲。他耳边微动,抽出箭羽搭弦,臂绷力起拉弦后松指,箭羽急射过两棵树隙,却是刺到直线上的树干上,惊动了一只兔子跑远。
云鹤的表情微微愣怔,有点呆,似是没想到温从戈这一箭居然没有中。
温从戈轻笑一声儿,耸了耸肩:“杀的人太多,积点德。”
他又拿了支箭,搭弦满弓,臂回颊侧,松指箭发,第二支箭羽将方才的第一支箭从中劈穿,复钉在树干上。
温从戈顺下箭袋,连带着那玄铁弓一并丢给云鹤,云鹤下意识伸手接住,却被其重量带的腰身一弯。
温从戈弯眸笑起来,说道:“送你的。这弓稍微重一点,不过射程稍远,发出的箭力道也强一些。”
云鹤苦哈哈笑起来:“这哪儿是重了一点啊…”
温从戈瞥了他一眼,伸手过去:“不要还我。”
云鹤心里明白,照着温从戈那个性子,真要还回去了,这弓箭怕是要被扔了。
他退后一步摇了摇头:“主子忒小气,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温从戈收回手嗤笑一声儿:“这不就得了。”
云鹤把弓箭搭在肩上,低声说道:“主子,昨天我们…”
“我知道,不然周眠也不会行动。”
毕竟鹰卫的行动顺序,是排在栀颜卫后面的。
孙念英还没醒,但孙家这边的事情,他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
温从戈还没吩咐下去,便看到云鹤目光微抬。他似有所查,转身便见狼犬一瘸一拐跑过来,岁三嘴里,叼着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豹。
温从戈诧异回头与云鹤对视了一眼,便蹲下身子拍了拍手,岁三眸子晶亮,几步狂奔到自家主人面前,喉间低咽几声儿。
温从戈伸手过去,接下了幼豹捧在手里,目光却在触及到狼犬后腿的鞭痕时,微微眯起。
温从戈问道:“刚才岁三从哪边回来的?”
云鹤沉默了一下,开口答道:“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东南方向,从山下看,那边有一片梅花林。还活着吗?”
这最后一问,问的自然是那跟黑耗子一样的幼豹。
温从戈用指尖摸了摸幼豹,小家伙还未睁眼,身上有血已凝固,看着倒是无伤,似是天寒,小家伙缩在温从戈手心里,浑身都发着抖。
温从戈站起身,脚下一转,解下大氅将幼豹裹进去,递进云鹤怀里。
“还活着,我去那边看看,你带岁三下山去找芸娘。你放心,你主子我会走路就会杀人,普通人伤不到我的。”
云鹤点了点头,温从戈转身轻功一点,向着东南方向的梅林掠去,不出半盏茶,便闻见梅香浅淡,他鼻翼轻皱,闻到了梅香中氤氲着的浅浅血气。
寒风起势,风如刮骨,温从戈踩着积雪向前走,一头如雪发丝漫舞轻扬。梅林不远,雪中混着一抹不明显的红。
温从戈皱了皱眉,待走得近些才发现,那是一滩还未凝固的血。他的指尖倏然攥紧,几步过去蹲下身子查看。
黑豹躺在地上,气息奄奄,身子不时抽动一下,腹部一道伤口划破皮肉,以至于其肠脏流涌,两只方出生没多久的幼豹,脖颈一圈似有勒痕,被丢弃在不远。
温从戈抿了抿唇,喉间干涩,用掌心将两只幼豹托起,幼豹嘴角流下的血犹带余温,沾染在他的指尖,他无暇顾及,只将其放在黑豹爪下。
黑豹初为母亲的本能,让这可怜的小家伙即便濒死,也无意识地收紧爪子,将幼崽纳入庇护。
在温从戈眼里,动物的生命从不低于人,但弱于人。真正的强者,慕更强者,攀更高峰,而虚伪的强者,只会觉得自己凌驾于弱者之上,践踏生命。
他喃喃开口:“来晚了啊…”
温从戈用指尖抚散黑豹颈侧的毛发,黑豹颈上亦有一道勒痕伤口。他微微皱眉,掌间拢在黑豹脖颈上,指尖轻抚着黑豹的侧首,却迟迟不肯收紧力气将其扼死。
温从戈深吸口气,收回手,于指尖弹出一道香:“做个好梦,这香能减轻一点你的痛苦,我陪你最后一程。”
惜梦香香气如昙,能很大程度减轻痛苦,黑豹呜咽着,呼吸渐弱至无。
他抬手盖住那双湿漉漉的眼将其阖上,就在一旁用刀清开一片雪,挖出浅坑掩埋了黑豹的尸体。
温从戈搓了一把雪,清掉了指尖的痕迹,垂眸看着地上的脚印,纳掌比量了一下长宽,指抵测深,起身顺着脚印走了两步。
转过梅林,温从戈便看到一方衣角挂在低垂的梅枝上。他伸手将衣角拿在手里,看了眼杂乱无章的脚印,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下山回到酒馆,足有一炷香时间。
温从戈上楼时,恰逢有个小姑娘端了盆血水下楼,小姑娘名叫穆芸,她微微屈膝行礼,他冲其微微颔首,便越过人回了房间。
热气扑面而来,睫上的霜化去,瞬间坠了几滴冰珠,他抬手擦去,榻上的岁三抬头叫了两声儿。
拿着勺子喂幼豹羊奶的云鹤看到温从戈,简直如蒙大赦:“主子你回来了?芸娘看过,说岁三腿上的伤是鞭痕,鞭子上有倒刺。岁三机敏,才没伤到根骨。你那边呢?情况怎么样?”
温从戈走到榻边坐下,从人手里接过幼豹,将衣角丢给云鹤,云鹤扬手接在手里,勺里剩下的奶瞬间泼了出去。
云鹤:……
就,下意识反应,挺离谱的。
温从戈抬腿一躲,避免了被泼到腿上的可能性,他挑了挑眉,叹笑一声儿,顺手接了勺子垂头细心喂奶。
“我去的时候没看到人,母豹死了,幼豹不太足月,是被直接剖出来的。没有狩猎痕迹,也没有打斗痕迹,是家养。”
温从戈抬了抬下巴,示意云鹤看那片衣角的衣料。这片衣料不大,想来是岁三突然出现,那帮人连现场都没清理,离去时不经意落下的。
“这片衣角的缎子只有几个布庄才有。脚印也看过了,人数大概在五到六个。母豹身边的脚印只有一个,且左脚比右脚重,应该是个跛子。”
温从戈擦了擦幼豹嘴边的奶渍,抬头看着云鹤,扯了扯嘴角。
“应该是用鞭子遏制住母豹之后,在蹲下身子抚慰母豹的时候,一刀捅进去,向下划穿了肚子,肠脏流了一地。”
云鹤目光一滞,即便死的不是人,这行为,也足够令人发指了。
温从戈低下头摸了摸幼豹肚子,捧着软绵绵的小家伙放在腿上,掌附在幼豹身上安抚着。
温从戈轻声开口:“你去找丐帮的包打听打听一下。家中财力尚可,养宠物,用鞭一把好手,大概与我同高,腿部残疾,名声…应该很好。除此之外,再查查尹照这个人。”
云鹤久久没应声儿,盯着岁三不知道在想什么,温从戈抬头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了然于心。
“你好奇我为什么瞒着所有人出去一趟,带了岁三回来吧?也好奇岁三为什么会救下这个小家伙?”
云鹤点了点头,说道:“我记得当年你让我易容成你装病,瞒着所有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带回了岁三,但对外却说是我抱回来送给你的。主子你…不像是很喜欢养宠物的人啊…”
温从戈垂头看着腿上的小家伙睡了过去,伸手拿了薄毯一角将那小小的身体盖住。
“那年是去找霍潭暗部的,我身边有他们的暗哨,他们撤退很迅速,我扑了个空。”
“岁三不属于雾孤山,它爹是离队的头狼,我下山的时候,正看到整只狼队都被狩猎者活捉剥皮。虽然他爹作为头狼离队,但在狼群危难时还是冲了出去,拼死一搏。”
狼犬似是知道什么,叫了一声儿,往温从戈身边凑了凑,他腾出手,抚着狼犬耳朵,岁三甩了甩尾巴,呜咽两声儿。
“我杀了狩猎者,救下了待产的母犬,在附近找了户废弃的人家住下。可惜,母犬难产没熬过去,岁三是头胎,剩下的都闷死了。”
云鹤问道:“那…后来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