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房间里的大象,第三章,(3)

妻子从分娩室里出来,被身穿暗绿色套服的护士搀扶着,章博闻走上去,将妻子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他问妻子如何,妻子说小腹有点疼。

回到屋里,他把妻子扶到床上。他把自己晚上睡的被子叠成枕头,给妻子当靠垫,然后用被子轻轻给妻子盖上。

妻子没有扎起的头发散落成落地的花蕊,鬓角贴耳碎发湿哒哒黏在皮肤上,脸色苍白,靠在床垫上没一会就睡着了,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妻子才醒,吃完预留的饭,妻子脸上才有点血色,像误闯入陆地的鱼重回到了水里,又活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一边剥橘子,一边问妻子。

“感觉好多了”妻子说“我刚进去的时候,吓死了”

“比生孩子还可怕嘛?”

“因为我进去之后,发现是男医生,给我打针的是男医生,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前只是听说,从来没遇到过,他带着穿着暗绿色的工作服,还有口罩,但我一眼我就看出他是男的,进去后,他冷冰冰的跟我说,把鞋子脱了,躺在上面,旁边有个女护士,帮他准备东西,我肚子大,转身不方便,那个手术床又高,我磨磨唧唧的挪,他就站在一旁看我,一动不动,气死了,我不敢说话,最重要的是肚子的小屁孩胎动的特别厉害,一直动来动去,我一只手搂着肚子,一只手摸着床沿,小腿忍不住抖的筛糠一样,我感觉站不稳了,就扶着那个床沿靠了一下,那个医生就说稍微快点,我想我大肚子不过来扶我一下,还站在旁边催我,我心里骂死他,但嘴巴里胆怯的说我害怕,他就说没什么,一下子就结束了,打针的又不是他,他当然说的轻巧,我靠在床沿上,向后仰,顺势倒在床上,心里还是害怕,我感觉浑身抖了厉害,下面都要抖出尿了,要是那样的话,丢人丢大了,特别在一个男医生面前,我夹紧大腿,但越夹紧越尿越急,他准备要操作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跟他说能不能去趟厕所,实在憋不住了,我不想打针的时候尿到床上,下面还穿着干净的内裤,他一脸不耐烦,脱掉带在手上的白色的皮手套,嫌弃的回到外面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总之,看不到他人,护士在那个打针台那里捣鼓,我大着肚子,一下子起不来,平常也是很顺利的起来的,可能是太紧张了,两只腿颤抖的不受控制,抖的两腿一点力气没有,我双手扶着床,准备撑起身体,却发现我的手也在抖,护士这时候才看到我,走过来扶我,我去了卫生间,见到一个阿姨,跟你妈年纪差不多,在里面倒垃圾桶,也不知是陪护,还是搞卫生的阿姨,穿着咖啡色的制服和带着白色的口罩,看起来跟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一样,我打起精神跟她说,我说阿姨,我等会要打针,我好怕,你能不能陪陪我,她不理我,我又喊了好几声阿姨,她好像耳聋一样听不见,实在没办法,我走过去拉住她胳膊,她正好收拾好垃圾桶,我跟她说能不能陪陪我,她说的本地话,我也听不懂,我说的话她可能只是听了半懂不懂,一脸茫然的注视着我,好像她很无辜一样,比划了半天,估计她听懂了一点点,我不管,把她拉到床边上,等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个男医生进来了,他叫我掀起衣服,露出肚子,我抬头用余光盯着他们,看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我希望他们动作快点,快点结束,又怕他们走过来,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过来,我一只手紧紧攥住阿姨的胳膊,阿姨很瘦,胳膊细的只剩下骨头,我太用力了,估计都抓到了她的骨头里,阿姨也没推开我,一只手握着我攥住她胳膊的手,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男医生和护士说什么针不对,这种事,我也能遇到,护士出去了会又进来,捣鼓了一会,两个人走过来,该来的还是要来,他在肚子上抹点消毒的液体,肚皮上凉凉的,凉凉的感觉让我瞬间没那么紧张了,就像夏天热的心难受吃到冰西瓜那种感觉,但肚子里的孩子更活跃了,不断踢,不断扭,不断打,像是网兜里的鱼,不停的上下横冲直撞,拼命的想冲破肚皮,想逃出去,我耳朵里隐隐约约似乎还听到他的哭喊,妈妈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不要打针,像是幻觉,又好像不是,然后伸出稚嫩的颤抖的两只小手不停拍打肚皮,眼角挂满泪水,汩汩涟涟,和浑浊的羊水混合到了一起,整个肚子里都是他哭泣的眼泪,我是他妈妈,我知道,我能感受到,我能听到,我能闻到,他不是兴奋,不是紧张,不是痛苦,不是饥饿,是害怕,是恐惧,是颤栗,是被逼到了墙角,是被按压在地面,一直巨大的手,伸过来,遮挡的眼前都黑暗了,男医生掏出针,那个针有这么长,大概筷子那么长,看的人都要晕过去了,等他扎的时候,我不敢看,两眼闭的紧紧的,好像看不见我就不会感觉到疼了,一只手紧紧攥住阿姨的胳膊,一只手抓住床沿,我好像忘记了呼吸,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医生轻轻的拍了一下我的肚子,告诉我不要紧张,但紧张已经像电流一样充到我身体里,我都已经被电直了,这时候唯一有感觉的是,肚子里我的孩子没了力气,慢悠悠的在肚子里游到黑暗的深处,天啊,那么长的针,扎到孩子怎么办,我当时控制不住的想,孩子,我的孩子,我心里在呼喊,在默念,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下辈子再见了,请你不要怪妈妈,我一想到此,泪水就不争气的从眼角里冲出来了”

“针扎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章博闻强力忍住,虽然心如刀割。

“也许是太紧张,扎针的时候,我反而没感觉了”妻子说“后来医生说,本来这种扎针要对着仪器照着扎的,不能扎到小孩,但我们这种小孩又不要了,就不管了,他说一般不会扎到孩子的,如果扎到硬硬的,就说明扎到孩子了,还要重新扎,我是一针搞定”

“扎完,有没有感觉不一样”

“没感觉,医生叫我躺一会,自己感觉没事了就可以下床了,我下床的时候,发现把阿姨的胳膊捏出一圈红红的印子,我一个劲的谢谢阿姨,她说的本地话,我也听不懂,然后就走了,真的是谢谢那位阿姨,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等会医院里找找看,找到了可以买点水果给那位阿姨。”

“那是必须的”

“你那时可以叫我进去啊”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垂死挣扎的样子”妻子说“再说了,打针医生也不让你进去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章博闻说“肚子里还有感觉嘛”

“哪有那么快,这种毒针要等24小时左右才有效,前面医生不是说了嘛”妻子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心里作用,现在肚里小屁孩不怎么动了,安静了很多,就一点点动,像小手在轻轻摆一下,哎,我们好残忍,像七个月的孩子,骨骼、四只、大脑都已经发育差不多了,是一个完整的孩子了,我们就这样亲手杀死了,想想好可怜,我的孩子,只怪他自己,没有福命”

“哎,现在已经这样,就不要再说了”章博闻扯开话题

“打针的时候医生说,妊娠月份小引产用的是水囊引产,就是放一点生理盐水,放在子宫和羊膜腔之间,引起的生理性分离,那样胎儿就可以随之和胎盘剥离而分娩出来,像我这样月份大的,就要打引产针,就是向羊膜腔里注射利凡诺,就像我之前做的羊水穿刺一样,长针从肚皮上扎进去,注射进去后,胎儿会逐渐呼吸死亡,然后引起宫缩,逐渐将胎儿分娩出来,打这个针羊水要多,羊水少的话,还有通过阴道置入的方式送进去,总之,他们就是要孩子搞死,然后流出来”

“好了,你不要说了”章博闻头疼欲裂,不敢想象妻子所说的画面,更不懂得妻子说的话真假。

“哎,憋在心里,觉得很难受,说出来就好多了”

这时候,护士过来,给了一板药,章博闻接过手,觑了一眼,药名是米非司酮片。问护士这药是做什么用的,护士解释药是为了软化宫颈,说完转身就走,妻子接着说,吃了这药了,就是常说的打胎药,过会就开始肚子疼,然后子宫开指,就可以生孩子了

章博闻不置可否听着,吃过中午饭,妻子在床上睡了一觉,并没有明显的反应,窗外阳光明媚,此时照射到屋里,烘托出不冷不热的气温,隔壁床刚听完胎心,刚出生的婴儿酣然入,大家各自闲散无事,章博闻窝在折叠椅的角落里,借助窗外的阳光,抽空继续看还没有看完的《生死疲劳》。

翌日早上,护士过了询问妻子是否吃药了,章博闻说吃过了,吃药的时间又确认了一下,昨晚吃了两颗,今天早上吃了一颗,医生说晚上七点过后再吃一颗。

晚上饭后,一群人在屋里聊天。

“你看他睡着,样子真可爱”月嫂给躺在婴儿车床是婴儿盖上薄被,忍不住赞叹“这么秀气,像个小姑娘一样”

“你别说长得像小姑娘了”婴儿妈妈说“我把照片拍给他爸爸,我女儿看到了,高兴坏了,以为生了个妹妹”

“她不喜欢弟弟?”

“我跟她说是弟弟,一脸不高兴,晚上气的饭也不吃”婴儿妈妈继续说“孩子没生之前,我和她爸就问她,是想生弟弟,还是要妹妹,她毫不犹豫的说要妹妹,我们说生弟弟怎么办,她就说扔到垃圾桶里,问了好几次,她都这样回答,后来问多了,她就说如果生了弟弟,她就重新找个妈妈,她不要和弟弟生活在一起”

月嫂哈哈大笑,隔壁床的母女俩也附和着笑,章博闻虽然眼睛看着书,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妻子木然的盯着窗外,好像若有所思,在他们笑的最激烈时,妻子叫他过去,轻声的对他说她肚子开始有点疼,让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妻子紧闭双眼、眉毛纠成了倒“八字”、抿嘴咬牙,像是说不出的疼处,一只手搂着肚子,肚子本来埋在被褥下,妻子一把掀开被褥,高耸的肚子在粉红色的卫衣下鼓胀愈发明显,妻子一只手轻轻的按在小腹的地方,在床上来回辗转,章博闻俯身试图做一点帮助,却不知从何下手,待他伸手按住妻子抚摸在肚子上的手时,妻子顺势将他推开,好像他不能帮她减轻痛苦,反而增加了她不能言说的苦难,妻子把埋在枕头里的挣扎的脸庞转向他,叫他让隔壁他们笑声能不能笑一点,章博闻嘴巴里说好的,心灵的脚步却停滞不前,他们说笑声虽然有点放肆,却也是正常的聊天,声音在合理的范围内,但与疼痛中的妻子来说这些笑谈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令妻子脆弱的神经不堪重负,章博闻一时站起来,不知怎么开口才合适,他走上前,他们还在哈哈大笑,他路过时,本想说点什么,他们还在哈哈大笑,他顺势走进厕所里,佯装按了一下马桶,走出后,他们还在聊,他干咳了几下,他们侧身抬头看看,就像餐桌上赶走的苍蝇,回旋一圈又嗡嗡嗡的聒噪起来,他回到床沿边上,拉住妻子的手,这时妻子已经不疼了,妻子跟他说,我估计要开指,等会还会疼的。

就在这时,婴儿妈妈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很响,恨不得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到,婴儿妈妈仔细聆听一会就在电话里骂,“你有什么本事,小孩子写作业的事情都搞不定,我一个大肚子,一个人跑到医院来给你们王家生孩子,几天没回去,家里搞的鸡飞狗跳,就不能让我安心几天,我要是在医院再多住几天,我估计你们连屎都吃不到热的”。电话开的免提,章博闻并不想听其内容,但免提的声音太大,自觉钻到了耳朵里,“你叫那个死丫头接电话,xxx,听你爸说,你奶奶叫你写作业,你不听话,还和奶奶吵嘴,是不是有这事,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我几天没回去,你皮又痒了,你看我到时候回家怎么治你,作业今天不写完,你知道我手段,我等会让你爸爸拍照片给我看,你别想糊弄我”,挂我电话,她还意犹未尽,“真是操不完的心”

“你们家估计是你当家啊”,隔壁床的阿姨说

“我们家那个男人窝囊废,在公司里好歹也是领导,管几十号人,回到家,啥事不管,什么事都找我,小孩写作业的事情都管不了,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你像我一个女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搞定,哎,不说了,说多都是泪”

妻子扭头看看章博闻,他正好也凝睇妻子,妻子朝隔壁床嘟嘟嘴,暗示他好好听听,他明知其中意,却装着听不懂,埋头看书。

“都什么时候,你还在看书”妻子憎怒,章博闻想说我不看书干嘛呢,但话到嘴边了,还是咽进去了,放下书,坐到妻子旁边,他握住妻子的手,湿哒哒的,像被包裹住了一层粘液,他说,你的手像一只黑鱼,妻子收回手,歪过身子,背对他,“我口有点干,帮我接点开水”不疼时,妻子指使他,他从开水间接完水回来,妻子侧立的身子滑倒在被窝里,双腿弯曲,双手搂着肚子,整个人像只出水的龙虾,他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摆摆手,眉头紧皱,额头上沁出密密的细汗,“章博闻,疼死了”,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知所措的弯腰站在床边上,伸手握住妻子其中一只手,手上的冷汗冰凉的像握住了一块冰,妻子紧紧的攥住他的手,像掉进悬崖的人最后的希望,章博闻俯身两只手握住,好像如此会给妻子更多的力量,他感觉自己笨极了,简直无所适从,只能在一边干捉急,妻子疼的翻江倒海,他却帮不上半点忙,他真想躺在床上疼痛的人是自己,这样最起码心里能好过点。

妻子一阵疼,一阵停,肚子硬的像汽车轮胎。

“你去问问医生,是不是我已经开指了”妻子颤巍巍的挤出几个词,章博闻跑到护士台,几个护士正埋头做事,他不知道找谁,站在护士台外,正好有个护士抬头看他,他便逮住就说妻子现在疼很厉害,对方问是不是7号床的李文茵,他说是的,对方不紧不慢哦的一声,然后转身看了下墙上的钟表,才慢悠悠的问妻子是否想上卫生间,他说没有,对方说再等等。

章博闻立马跑回妻子床边,把护士说的话转给妻子听,妻子疼的半天没回应,中间稍作缓解后,妻子说,能不能叫他们弄点什么药,真的好疼啊,我不想活了,他踌躇的坐在床边上没动,妻子见状,催促他“快去啊”,他哒哒哒跑到护士台问护士,护士说,“就是要疼,没什么药,疼了才能开指”,他转身回到屋里,妻子已经不再挣扎,静静的侧身歪着,他用纸巾擦干妻子额头上的细汗,问她要不要喝水,妻子没理他。

嘟嘟嘟,婴儿妈妈的手机铃声又爆炸了,声音出奇的大,“干什么啊,一天十几个电话”,电话开着免提,只听到电话里说“明天上午来接你们,需要带什么东西”,婴儿妈妈怒吼说“你说要带什么东西”,“就是不知道所以问问”,“这种事也过来问,你每天吃饭拉屎要不要问,把你人带来”,“哎呀,老婆辛苦了,我今天在菜市场买了两只老母鸡,等你明天回来,我炖汤给你喝,孩子需要的尿不湿啊,奶粉啊,你之前网上买的都到货了,昨晚我都拿上来·······”,“好了,不要给报功劳了,你买两只鸡干嘛,一只一只买来不及啊,菜市场倒闭了嘛,还是人家卖鸡的跑路了”,“想着多买几只,到时候······”,“好了,不说了,这是医院,不能大声说话,挂了”,说完挂了电话,还不忘嘀咕一句“真烦人,像三岁小孩子一样粘人”

她嗓门洪亮,说出来的声音声震瓦力,全屋的人不想听也听得听,章博闻干巴巴的坐在床边上,也不敢看书,害怕妻子等会又疼痛起来。

“你真是好幸福哦,有个好老公”隔壁床的婆婆说。

“哪里幸福呀,大事小事都要操心,买只鸡也要我操心”婴儿妈妈说

“你老公做什么的”

“打打工,在政府单位里上班”

“公务员啊”隔壁床的婆婆语气里充满羡慕

“公务员也不好混,近期有个什么大项目,本来非要请假来医院陪我,我一寻思还是工作重要,就没让他过来”

“上面有个大女儿,现在来个儿子,一家四口,幸福美满”

婴儿妈妈哈哈笑了两声,“明天回家了,可以不用在这受罪了”

这时,妻子抓住章博闻的手,现在又疼了,他俯身观察妻子,妻子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他问要不要去叫护士,妻子答非所问的说她想上厕所,他扶妻子起床,妻子头发散落,满脸煞白,妻子有气无力的穿上拖鞋,一只手跨过他肩膀,半边身体靠紧他,被他拖着一瘸一拐向前挪,走到厕所前,还没等推开门,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可以隐约可见里面有团黑夜,“有人”,里面嗡嗡的警告,妻子疼的站立不住,他一只手楼着妻子,另一只手在妻子滚圆的大肚子挣脱下根本使不上力,妻子的身体一点点下沉,几乎要坐在地上,章博闻不好意思催促里面的人快点,因为对方也是孕妇,就在撑不住的瞬间,里面传来马桶冲水的呼噜声,旋即开门,晃出来一袭黑影,是隔壁床的小鸭子孕妇,“不好意思啊”,对方抱歉的低头从身边掠过,开门的瞬间,厕所里冲出来一股怪异的臭烘烘的气味,妻子极力挣脱侧身挪进厕所,并将章博闻推出去,他站在厕所外面,急的双手直搓,只听到里面传来妻子一阵阵的痛苦的呻吟。

章博闻转身跑到护士台找护士,告诉对方妻子现在开始上厕所了,对方还是不当会事的说,等她从厕所里出来,带到这边来,她用手指护士台旁边一间小房间,房间旁边的墙上有个牌铭,上面写着产检室。

他把妻子扶到产检室,护士叫他在外面等候,随即关上门,桃木色的木门上有块长条磨砂玻璃,玻璃边上贴了四个字:男士止步。

没一会,木门打开,内检完毕,护士一边脱掉手上的手套,一边跟章博闻说“还没有开指,再等等”,他茫然的点点头,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妻子缓缓的起身下床,他不知道进去扶妻子合适不合适,妻子穿上了一只拖鞋,另一只拖鞋不知为何被踢到床下面,妻子的一只脚一直摸索不到,大肚子又不方便弯腰,她想下床,好像被肚子挡住了,使不上力,又或者还在疼痛当中,怎么也下不来,她从门缝瞥见了他,直勾勾的盯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过来扶我,他想说,刚刚医生说男士止步,但身体的反应已经超过了语言说出的速度,还没说出口,章博闻已经钻到床底下掏出拖鞋。

他把妻子扶到床上,问她疼不疼,她说肚子有点涨,一阵阵疼,她也说不清楚,妻子面无表情,在恐惧和疼痛当中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时间一秒秒过去,到了吃晚餐的时间,妻子也没吃,饭后,护士来给隔壁床的年轻孕妇听胎心,呼哧呼哧一阵操作,年轻孕妇问今天怎么样,护士说,基本上没什么了,不出意外,应该每天可以出院了,年轻孕妇连连点头,随后拿起电话,“老公——”对方娇滴滴的呼喊“明天过来接我啊,护士说可以出院了,解放咯”,“老婆辛苦了”电话里老公说“我跟你说个奇葩的事,昨天晚上吃过饭后,肚子痛的厉害,我想这是怎么了,刚开始一点点疼,然后不疼了,后面一阵一阵的,肠子打结似的,疼的不要不要的,我跑去蹲厕所,一点也拉不出来,疼的满头大汗,回到床上我想是不是得阑尾炎了,但感觉又不像,最近也没喝酒,也没吃脏东西,肚子越来越涨,气鼓鼓的,像你们女人怀孕了一样,这是咋回事啊,疼的我一脸懵逼,我当时想你是不是要生了,只是这种疼痛的感觉跑到我身体里来了,实在受不了,我准备去医院,刚下楼,屁眼有点紧,完了,还是要上厕所,厕所里蹲了半小时,打破了我上厕所时间记录,哗啦啦一泡屎下来,人好多了,我大概能体会你们生孩子的痛苦了,便秘跟生孩子一样难受”,“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年轻的孕妇说“孩子的名字这两天想好了嘛”,“想好了,我觉得名字越简单越好,两个孩子,一个叫杨健,一个叫杨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罪过,罪过,再生一个,是不是叫杨过啊”,电话里传来哈哈的笑声。

为什么他们打电话都是开免提,妻子用责怪的语气质问章博闻,他伸手拉了拉布帘,一直拉到底,希望可以把帘子另一边的噪音隔开,但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与其说为了隔音,毋宁说是为了回应妻子的质问,疼痛开始蔓延,每隔几分钟就来一次,妻子搂着肚子,始终咬牙切齿,一声不吭,他说要是难受就大声叫出来,她摇摇头,疼的哎呦呻吟几下,便又埋头不语,疼痛间歇空档,妻子跟章博闻说,你不知道孕产疼时不能喊吗,喊了也没用,要省掉力气后面生孩子,章博闻听了埋头不语。

窗外的夜色渐浓,期间妻子还是一阵疼痛催促一阵疼痛,妻子始终没有叫出声来,中间又去产检房一次,还是没有达到开指的标准,啼哭的婴儿已经熟睡,新生婴儿妈妈有节奏的喘息着呼噜,贪婪沉睡的美味,隔壁床的小鸭子孕妇听完胎心,也沉入了睡眠,章博闻始终坐在妻子旁边,身体像风干的朽木,一碰就倒,但却毫无睡意,身体像是脱离了意识,自行的立在那里,这时,妻子突然跟他说,我感觉肚子在下坠,说完便嗷的叫了几声,哎呦哎呦的叫,痛彻心扉的叫,不管不顾的叫,疼死我了,呜呜呜,房间里陪护月嫂和阿姨窸窣的翻动身体,其中阿姨说,赶紧去叫护士,应该开指了

章博闻如梦咋醒,在妻子撕心裂肺的恸哭时,他好像失去了意识,茫然的杵在那里,一动未动,隔壁阿姨的一句话当头棒喝敲醒了他,他扶着妻子挪步去产房,若不是妻子怀孕,他恨不得直接背上妻子,妻子疼痛的已经失声,泪水连连的脸颊煞白的像进入了弥留之际。

这时候从住院大门闯进来一对夫妻,其中的孕妇几近临产,疼的要死要活的胡口乱言,章博闻在走廊处见其进了产检房,老公站在门外焦急的踱步,行李还没来得及放进屋里,堆在护士台的外面,可见比较迫切,章博闻扶着妻子进到产检房门口,一下子急了,这可怎么办,深夜的值班护士只有两个,他扯着嗓门对坐在护士站的护士说,产检房里面有人,我老婆怎么办,护士说,里面有两张床,叫你老婆先进去,他焦虑止步在门口,产检房门开出半扇,靠近门口的床上耸立着一个大肚子,映入眼帘,灰色的窗帘遮挡了半边,只见一个大肚皮高耸在半空中,却看不到人的头和脚,大概是在听胎心,咕噜咕噜水里冒泡的声音,在半夜的走廊里剧烈的回荡,章博闻注视着妻子进去后,转到走廊上焦急的踱步,心乱如麻,那个在产检房外等待的老公,器宇轩昂,人高马大,飞机头的发型修整的一丝不乱,“你们也是快生了嘛”,他突然说话,章博闻转身辨别是在跟他说话嘛,对方笑嘻嘻的,带着期待的眼神,章博闻阴沉着脸,没搭理,转身又踱步,脑子里乱哄哄的,靠近护士台的顶端有个免费称重的电子秤,他上去称体重,还是174斤,这两天没怎么吃饭,体重依然坚挺,这时护士从门缝了伸出头说,“李文茵家属,你老婆开指了,现在上楼”,他急忙跑到产房门口,却不知道做什么,妻子颤巍巍的蹒跚的挪动,他两只手扶着,从护士台路过时,他发现那个站在行李边上等待的男人也站在电子秤上称体重。

护士提醒章博闻准备一次性床垫和一次性纸尿裤,他赶忙回屋去找,等他回到护士台时,妻子正坐在轮椅上,护士把妻子推到电梯口,坐电梯,上七楼,是胎儿分娩的地方。

分娩室上面写着闲人莫入,分娩室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穿一套绿色的衣服。头套的是蓝色的一次性帽子。从章博闻手中接过妻子后,就关上了分娩房的推拉门,把他一个人隔在门外,分娩房上有个大大的静字,他望着发了一下呆,面对紧闭的大门,他竟无能无力。

妻子推进分娩室,那双水红色的塑料拖鞋掉落在门外,他失落的站在门外,低头看见那双落寞的拖鞋,本打算捡起来,又想等会妻子还要出来,可能还要穿,他顺手摆好拖鞋放在门口。门外有两排等候椅并列靠墙一字型排开,靠分娩室门口的的位置坐着一位成年的男子,章博闻从分娩室外的走廊挪到等候大厅,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也是快生了嘛”,他寻声转身,确认是在和他说话嘛,深夜的大厅没有其他的人,确认无误,他莫名的心生愤怒“生你妈呀”,然后转身沉默以对,那个成年男子像雕塑一样钉在椅子上,双手操弄手机游戏,手机屏幕的光亮照射他脸上,使得整张脸略显苍白,又像是恐怖片里的主人公用手电筒对着下颚照射所呈现的恐怖恶作剧,章博闻的沉默没有得到他的继续追问,可见他刚刚不过是礼貌性的慰问,并不是有意的嘲讽,进产房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生孩子,一个人陌生人又怎知他的情况,他的沉默像一把锤子敲打的手机游戏男也沉默,沉默加沉默,产生的无形的化学反应,使得空气迅疾的凝固,凝固的可以切成块,挤压的大厅没有半点声音,他为自己刚刚内心的恶意而懊悔,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章博闻看见他沉浸在手机游戏里,一直低头,仿佛早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和无形的冷漠,他又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大厅的窗口旁边,凌晨的城市像遗落在家里沙发角落的玩偶,脸上的呆滞的表情一成不变,万物沉寂,只有远处工地上的吊塔上的灯光,不合时宜的刺穿漆黑的夜幕,尴尬的自我狂欢。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过去多久,章博闻挑了一个靠窗的等候椅坐下,沉重的睡意,压的他难以抬头,却并没因妻子进分娩室而又缓解,势不可挡的从四周爬上每个神经,像透明的软体动物分秒不舍的啃食完了神经,掏空了他的大脑,他的脑袋空空如也,成了一只被掏了瓤的葫芦,他掉进了空空如也的窟窿里,失去了对当前所发生的一切的思考能力。

他用手揉搓太阳穴,想把脑海里的透明的软体动物驱赶出去,该死的虫,赶紧滚蛋吧,他听到他们在脑海里沿着堤坝淙淙蠕动的声响,他们交头接耳,兴高采烈,锣鼓喧天,噼里啪啦,浩浩荡荡,他们不管不顾的章博闻的感受,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仰天大笑撒欢,急剧爆炸的喧嚣,刺激的他脑疼欲裂,他双手扶着脸颊的两面,以希压抑他们的不可遏制的情绪和肆无忌惮的胡闹,不行,他站起来,想借助外面的力量,来支撑他须臾的镇定。


那个成熟的男子一局游戏结束,把手机放在膝盖上,伸懒腰,打呵欠,然后又双手捧起手机,等候大厅并不大,除去两排等候椅,只有靠近电梯口的位置有点空间,临窗的位置摆放在一个自动售货机,里面陈列着饼干、巧克力、矿泉水和各种饮料,章博闻对照里面的产品编码,付款,购买了一盒饼干和一瓶矿泉水,他坐在椅子上干巴巴的咀嚼饼干,饼干和牙齿碰撞所发出的脆裂的声响,空洞回荡在口腔里、回荡在等候大厅里、回荡在走廊里,甚至回荡在整个大楼里,凌晨的深夜,只有这脆裂的巨响特别振聋发聩,走到分娩室大门口,蓝色的大门冷冰冰的闭嘴眯眼,听不到里面一丝的呼吸声音,回到座位上,他又吃起了饼干,饼干粉身碎骨的呻吟,陪伴着他,抵抗着漫无边际的凄凉的空洞的深夜。

喂,妈,椅子另一头的成熟男子站起来接电话,是的,再等呢,还没有生,进去一个小时了,我在外面等着,你不用操心,好好,生了第一时间告诉你,好了,知道了,你们早点睡吧,放心吧,没事,估计是个大胖小子。成年男子嗓门洪亮,弹射的声音就像台风下的海浪,不时的拍打着礁石,他们翻过石砌的护栏,蔓延到沿海的柏油路上,钻到小区里,淹没了路两边的花草树木,还有坐在椅子上的章博闻,海水倒灌进了胸腔,他感觉自己要窒息而死,在濒临死亡的刹那,他想到分娩室里的妻子,是否也在垂死挣扎的分娩,是否无力痛苦的呼喊,是否也声嘶力竭的求助,这一夜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明日朝晖何时才能洒满漆黑的大厅

章博闻坐在等候椅上,喝了一口水,以抵挡那些负面的浪潮将他打翻在地,手机男挂完电话又玩起游戏,他的那份内心闲庭漫步和笃定,让人心生厌恶,章博闻不去看他,眼睛没有着落,等候椅的正前方挂着一个关闭的电视,漆黑的屏幕,黑着脸,沉默不语,电视剧上方悬挂满了医院科室获奖的铭牌和旌旗,有面旌旗上写着:救死扶伤,巾帼英雄。开始以为是写错了,或者挂错了,这是医院,又不是战场,何至于写的这样触目惊心,转念一想,那些女性的生育分娩何尝不是在人生的战场上生死搏斗,看护她们的医生又何尝不是“巾帼英雄”!

时间一秒秒的流逝,大厅里还是一成不变,分娩室里没有半点动静,漫长的等待让思绪变成了一只蜜蜂,在铭牌和旌旗上流转、停顿,旋即又飞到空无的半空中,没有着落,并排的电梯偶尔传来电梯上下的齿轮碾咬的摩擦声,电梯正上方极小的显示屏,每到一个楼层便有红色的电子字体显示出来,思绪的小蜜蜂飞到了那个电子屏上,百无聊赖之际,他希冀电梯里突然跳出个什么人来,电梯下去了,电梯井传来呼哧的呜呜呻吟,嘀的一声,到了一楼,然后又呼哧的呜呜呐喊,嘀的一声,六楼,他想肯定有人来住院了,却没有人上来,他一直盯着那块电子小屏幕,不敢有半点懈怠,期待某种不可预测的奇迹从电梯里惊喜而出,妻子完整无事的笑着走出来,他希冀着,只有呼哧的呜呜叫和嘀嘀的清脆嘶鸣不停转换,没有一个人。

章博闻坐在椅子上发呆,思绪不自觉的想起自己和妻子多年前认识的场景,也跟电梯有关,后来别人问起来,他常常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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