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

原创首发,虚构故事,文责自负

老古

1.

老古升天了,不是死了那种,是得道成仙。

老古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不姓古,本名叫什么,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每当我喝多了酒就会觉得,老古就是他的本名,它的由来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说出来,虽然我们已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

上学的那几年,每个班级都会有一类人。他们相貌平平,不白不黑,不俊不丑。身材匀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成绩中等,不拔尖、不垫底。从学业到私生活,都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平静得有些乏味。你会在多年后的某次同学聚会上偶然听到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这个群体之中的某些个体,要么完全陌路要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成为朋友,我和老古就是如此。

我的高中是一所县城里的寄宿制学校,受限于县里费用紧张加之学校颇有些历史,硬件设施陈旧得很。新学期报到的前几天,宿舍楼刚被用朱红色的涂料包裹了一遍,但楼里坑坑洼洼的木质扶手、高低不平的水泥地面都显示出,这楼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很多。学校操场倒是很大,跑道用厚厚的煤灰渣铺成,中间是整片的黄胶土,一南一北孤零零戳着两个钢管焊接足球门,锈迹斑斑,像两张没有五官的脸,整天整年地对视着。遇到大风天气,操场就成了一个小型沙尘暴的发源地。自打高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黑色跑道与黄色足球场的奇异组合。与历史悠久的基础设施形成鲜明对比,学校的升学率在全省年年名列前茅,重点名额占去全省的半壁江山。究其原因,是因为生源优质。来这里上学的孩子大多来自周边的县城和农村,与城里的孩子比,打出生那天他们就输在了起跑线上,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此时体现出了伟大的价值。这帮孩子学得比谁都要刻苦,那帮呆在城里重点高中的孩子,享受着名师授课、锦衣玉食,可硬是考不过这些吃着土豆,挤在昏暗集体宿舍里的穷孩子。

在我们的年代,想上个本科不是件容易事,既然重点高中不好使,干脆也把孩子送到小县城里去,只要能搞成个大学生,吃点苦算得了什么。把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书,成了当时许多城市家庭培养孩子的一项选择。我作为其他城市的生源,本没资格到那里去读书。为了让我这个不上不下的普通孩子能成器,父母颇费了些周折,最终我以借读身份进入这所学校,像我一样的孩子每个班都有几个,我们私下被称为外地借读生。这名头在学校中等同于家庭条件优越、不求上进的老鼠屎。老古与我的情况稍有些不同,他是本地生源,学籍上没什么问题,但可惜成绩不做主,所以他的身份跟我一样,只是外地两字换成了本地,身份比我们这种外地货略高些,但也没有高出太多,在老鼠屎方面是一样的。

我和老古在同一个班上学两年半,基本没怎么说过话,也许我们都认为自己不是老鼠屎,所以没因为臭味相投走到一起。高三最后那半年,不知道是由谁而起,年级里突然开始流行吃散伙饭。要好的几人挨个坐庄,请大家到校外的小饭馆儿胡吃海喝一顿。我在某个周末收到了一位老乡的邀请。我们不是很熟,无非见面闲扯几句,我之所以受到邀请大概是因为我救过他一命。

我的老乡是个比我还臭的老鼠屎,整天除了泡妞就是逃课泡网吧。生活费自然是不够他造的,好在学校周边各类消费场所均可记账,你是几班的、住在几号宿舍、家住哪里,这些小老板记得比你亲爹都要清楚。记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外地生每学期结束之前必须把这学期的账清了,坐火车去收个几百的账款实在不划算,再者说,鬼知道你你明年还来不来,老鼠屎在学习这方面往往不靠谱,辍学概率极高。期末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他被一群社会青年堵在了校门口,一位带头大哥扬言,不还钱就要他一条胳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附近一个网吧的老板,在当地颇有些江湖名气。我实在不忍心自己的老乡在这荒蛮之地血染大地,借给他三百块钱,不光让他保住了胳膊,还可以买盒红塔山,在回家的火车上向几个老乡装装X。自此他便对我以恩人相称,我虽十分瞧不上他,但也时不时去宿舍探望他,顺便问他啥时候还我钱。

那天他在告诉我晚宴地点后,特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有好酒”。当晚老古到得比较晚,一进雅间,大家纷纷起立,像是在迎接领导。老古的派头也颇足,一张国字脸不停上下晃动,逐个点头致意,寒暄几句。他看到我时脸上露出惊讶,“你俩也认识?”。

“对啊,我俩老乡,都是呼市的”

东家看我俩认识,立马站起身,“忘了你们是一个班的了,这是老古,这我老乡,张乙。”。

“老古?”我不记得班上有个姓古的。

“咋,你俩一个班,连他这个名号都不知道?喝酒只喝古井贡,人称老古。”

伴随他的介绍,屋子里笑声四起。老古也不说啥,嘿嘿一笑,从背包里掏出四瓶古井贡白酒,逐一墩在了桌上。一桌后生像是刚刚步入草原的狼崽子见到了羊,顿时嚎声四起,群情激昂。我虽是学生,但古井贡的广告没少见,知道这酒不便宜。

别看我们是帮后生,但白酒对我们来说毕竟还有些服不住,第二瓶刚见底,一桌人已是个个红面耳赤,捉对吹起了牛逼。

“张乙,来,喝一杯。你知不知道这一瓶酒多少钱?你半年的生活费!告诉你,就凭我请你喝的这顿酒,欠你那二百就扯平了,咱是老乡,我够意思吧。”就凭这句话,我断定我的老乡没喝多,他不仅在推杯换盏间把欠我的三百减掉了一百,还直接把账抹掉了。我正想借着酒劲跟他说道说道,满满一杯酒猛地伸到我面前。

“张乙,咱俩喝一杯。”老古顶着张通红的大脸,将一杯酒直戳在我面前。

我缓缓起身,千古佳句脱口而出,“咱俩一个班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怎么说过话,要毕业了倒在一起喝上了酒,这叫啥?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认识,山穷水尽疑无路,踏破铁鞋费工夫。”话毕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古听完这几句顿时来了兴致,“我草,你他妈还会作诗,好诗啊!我也干了。来,就凭你会作诗,咱再来一杯,你应该把它写下来”。

我对力的方向该朝哪儿、怎么才能从水里搞出氧气、遗传让人的舌头横着卷还是竖着卷等等一类问题毫无兴趣,倒是喜欢胡乱写几篇小诗、散文。没想到凭着酒后脑中几句诗词胡乱拼凑了一番,倒让老古对我刮目相看。老古和我一样,也喜欢文学,但他从来不写。

那次酒局让我与老古熟识起来,在最后几个月的高中时光里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起逃课、一起看小说、一起聊文学、一起喝古井贡......我时不时拿出自己的诗作或者短篇请老古赏析一番,也会与他讨论自己一些稀奇古怪的写作灵感,每当老古在我纷乱的思绪和酒后的只言片语中发现值得挖掘的东西,就会说,“你应该把它写下来。”我那时几篇颇为得意的作品都是靠了老古敏锐的嗅觉。

2.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老古哪来的钱买那么贵的酒,毕竟他除了喝酒很上档次,其他都与普通家庭的孩子没什么不同,身上几乎永远是一件校服上衣搭一条牛仔裤,抽着两块多一包的桂花烟,时不时月底还会断供,到处找人蹭烟。我也曾向老古询问其中的原由,可每次他都嘿嘿一笑,没头没尾说一句“祖上传下来的”,这明显是句鬼话,他不愿意讲,我也就不再问,但我心中的疑问就在还差一个月高考时有了答案。

我们高考那年是2003年,全国各地都在闹非典,得了就得等死的谣言到处都是,搞得大家每天人心惶惶。在还差一个月高考时,学校为了少给自己惹麻烦,干脆宣布停课,大家即刻卷铺盖离校,回家自己去复习,考不考得上全看自己的造化。其实离不离校对我没什么影响,在哪里度过这一个月没啥区别,反正都考不上。

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离校时,老古找到了我。“你想不想上大学?”老古满脸的兴奋。

“想有个屁用,就自己那水平,最后一个月再放了羊,上个鬼的大学。”

“我有招能让咱俩上大学。”

“给校长送两瓶古井贡吗?招生不归他管。”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瞎扯淡。我突然发现这最后一个月是咱俩弯道超车的机会,”老古压低了嗓门,“你知道吗,不光咱学校,好多学校都放了假,大家都回了家,没了老师的看管,估计会有很多人成绩下降,今年分数线高不了,咱只要这段时间发了狠,玩儿命地学,少说也能提个十几分,二本就有机会,二本搞不上至少专科跑不了,好赖咱俩能有个学上。”

“别人没人管着不学,你就能学?我是没那个自觉,也就两天半的劲头。”

“所以我来找你啊,我家在郊区有个平房,平时没人住,你别回家了,咱俩去那儿闭关修炼一个月,互相监督,有不会的也可以互相商量一下,你看咋样?”

“咱俩能行?”

“你他妈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自己?在这鬼地方待了三年你到底图个啥?你父母把你送这儿图个啥?别娘们儿唧唧的,到底干不干?”

说来也奇怪,我在高中不死不活混荡了近三年,在最后时刻竟被老古几句话点燃了斗志。我当即同意了老古的提议,像是一个即将被淘汰的选手有了最后一次上场一搏的机会。我们学的是文科,背的内容居多,短时间的突击多少能收到些效果,就算没效果也可以让自己在面对父母时心里少些自责和愧疚。

老古家的房子不在郊区,而是郊区的郊区。房子位于市郊的边缘地带,从国道的某处下来,向东有一片错落的平房,老古家就在其中。东西走向,坐北朝南,还有个近一百多平米的院子,杂草重生,高的差不多有一人高,一看平时就少有人来打理。这片平房基本没人居住,大多搬进了市区里,周围异常的安静,是个闭关修炼的绝佳环境。

相较于周围环境的清幽,房子里更是别有洞天。一进屋是客厅,靠北墙正中间有一张桌子,桌上供奉着一尊神像,我看出那不是佛,也不是菩萨,因为神像脸上的三绺胡和搭在手臂上的浮尘实在与庙中看到的神像相差甚远。围绕客厅有四个房间,除了一间卧室,其他地方包括客厅的一部分,都整齐地码放着一箱一箱的古井贡。老古这小子当初跟我说的不是鬼话,是实话,他爸是个卖酒的,古井贡确实算是老古祖上的,只不过他爸并没有把这些酒传给他,都是他偷出去喝掉的。

我们俩制定了周密的复习计划,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洗漱外带吃早点需要半个小时,七点准时开始复习,晚上十二点睡觉,除了中午两个小时的午饭和午休时间、晚上一个小时的晚饭时间,其他时间都被我们排满了,背书、做习题、模拟考试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老古的父亲每天来卸货出货,顺道给我们带些吃的。很多事情一个人没法坚持,有了伴儿反而能够完成,因为谁都不想做那个先缴械的人,那一个月恐怕是我一生中最自由却最充实的一个月。

我们每天的交谈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各自复习,满脑子都是函数曲线、世界气候、五四运动、物质决定意识云云,最轻松的时刻要数晚饭后的时间,我和老古会到屋后的山坡上散步。老古家所在的位置像是一片大陆的尽头,屋后不远处便是一片宽阔的山坡,坡度并不是很陡,延伸向下,与东西两侧的山包围成了一条人字形的山沟。两座山之间有一座钢架铁轨桥,每天六点四十分都会有一列火车由东向西经过。我喜欢看奔向夕阳的火车,喷着白烟,呜呜叫,像是急着要回家吃晚饭的孩子,夕阳就是家的光亮所在。一丝浮云都没有的夕阳像没放盐的菜,寡得没有味道,有了些云彩就会美很多,也容易让人感慨。我问老古,那云像什么,老古说像棉花。我不以为然,棉花是白的,那是白天的云,夕阳下的云发黑,不像棉花。老古说,那是一坨很厚很厚的棉花,挡在我们与夕阳的火焰之间,火焰点燃了它,它的背面都开始焦,幸好夕阳很短暂,不然那云,就会被烧透。

高考并没有因非典而推迟,我们如期在六月走上了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母亲从呼市坐火车来陪我考试,我有些担心,毕竟疫情还未完全过去,谁知母亲却说,没有比现在出门更安全的了,整节车厢一个人都没有,与专车无异。走出考场,母亲没有问我什么,她知道此时多问于事无补。我自觉答得一般,但还是能感觉到这一个月苦学带来的变化,答起题来比之前在学校模拟考试轻松许多。

我与老古被分在不同的考场,我们约定考试结束回到他家会合。老古见到我兴高采烈,扬言这次自己至少能上个二本。我俩从附近的废品收购站借来一辆三轮车,将所有的课本、试卷、练习册满满地装了一车,全部卖了废纸,没几个小时,换来的钱就变成了桌上满满一盆鸡腿炖土豆,酒嘛,遍地都是。那一夜我们喝到很晚,后来我时常回忆那一晚我跟老古聊了些什么,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酒喝得太多,算是我第一次因喝酒而断片儿。

等待成绩单是最难熬的,像牢中的人在等判决书,尤其像我这种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更是如此。成绩是在一个下午公布的,我将家中电话的免提打开,一手捏着准考证,一手跟着语音提示在拨号键盘上移动,父母紧盯着我的手,目光随着我的手来回移动,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拆除一枚炸弹。出乎我的意料,成绩超出去年二本线八分,依照今年的情况看,能上个凑合的学校,如果志愿报得好,也许还能选到一个不错的专业。

我刚放下电话就接到了老古的电话,他全程几乎都在高喊,喊声中夹杂着阵阵的颤抖,他的成绩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竟然高出一本线十二分。多年后,看着已没有呼吸的老古,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想起那个下午的情景,仍然有些激动。

3.

老古报考了江西一所高校的医学专业,我则报考了省内一所学校的新闻专业,学校名气不大,但专业我很喜欢。分数线公布后我们都顺利被录取。那几个月,随着高考的结束,疫情也消失了,像一场风,莫名其妙降临,又毫无征兆消失,人们像雨过天晴后爬出洞穴的蚂蚁,回归忙碌。虽然有疫情的影响,可学校今年的升学率却逆势上扬,一举超越了其他几个市的名校,名列全省第一,教育局的领导对校长的工作十分满意,所以校长对我们这帮傻娃子也十分满意。

校长姓刘,身高不到一米六,皮肤像老树皮,坑洼黝黑,从头到脚一般粗细,敦实得很,像一口水缸。刘校长颇有些管理能力,把学校搞得的井井有条,其实也没什么诀窍,他的办学理念只有一个字——严,加上他脾气暴躁,又很专断,像极了民国时的军阀,大家私下都管他叫刘司令。

根据刘司令的指示,学校专门组织了毕业生欢送仪式。仪式的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项——校长训话。可以看出,刘司令对我们确实非常满意,但我又觉得他对我们不是很满意,直到上午九点半,刘司令还没有出现在演讲台上。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循环半晌后也显得有些疲惫了,从演讲台一左一右两对斑驳的大喇叭里绵延流淌到焦黄的操场上,大家像一大把洒在烧饼上的黑芝麻,在阳光的炙烤下不安分地左右晃动。

如果不是学校放出了话,不来参加仪式的,一律扣留录取通知书,恐怕很多人不会来参加,至于没有录取通知书可领的那些,无所谓,刘司令对他们很不满意,所以跟他们没什么要说的,一句都没有。

老古看看空空如也的演讲台,脸上颇有些得意,“你说刘司令为什么还没到。”

“不知道,是有什么紧急的工作吧。”

“我觉得他是头天喝多了酒,没起来。”

“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不信咱俩打一赌。”

“赌什么?”

“就赌干一杯白酒,饭馆儿那种四两的钢化玻璃杯,敢不敢?”

“有啥不敢,今天这么重要的活动,校长会喝多了酒起不来?我不信。”。

刘司令终于在上午十点半姗姗来迟,他还没走上台,我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输了。与其说走不如叫爬,一共不到十级的台阶,刘司令两次踩空,险些摔倒,干脆四肢并用,成功登台。他站在讲台边缘,微微斜着眼,死死盯住麦克风支架的位置,仿佛怕它会突然溜掉,微微抬起右手,以一种不规则的S形路线向台中间走去,仿佛是要去敬话筒一杯酒。随着刘司令双手紧握麦克风支架一虚一实的左右晃动,他裤裆间有一抹艳红色,在两条分开的拉链间时隐时现。洞开的“鸟笼”几乎是这小城里各路醉鬼的标配,只是内涵各有不同,有的红、有的蓝。

老古得意得很,我仍不想认输,但刘司令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彻底宣告了我的失败。

“嗯……他妈的,别看老子昨天喝多了……额……但我知道,你们这帮他妈的小王八蛋,考得不错,非常不错……”

当天的仪式在刘司令一番惊天动地、骂天唾地的高谈阔论中草草收场。我虽然打赌输了,但很不服气。

“你怎么知道刘司令昨天喝多了?”

老古不屑地瞅了我一眼,“他昨天请教育局的领导吃饭,打电话向我爸订酒,是我送到饭馆去的,五个人喝了十二瓶,刘司令没喝死就算不错了。”。

娘的,怎么把他爸是个卖酒的这茬给忘了呢。老古用一条胳膊使劲揽着我说,“中午我和几个初中同学约了局,庆功宴,咱俩订在晚上,不叫别人,就咱俩,战友局。”

“我看你中午就要喝多。”

“诶,咱俩可是最亲密的战友,没你陪着,最后那一段坚持不下来,放心,我中午一口不喝,留着量晚上咱俩好好喝一杯。”

“扯淡,你能控制住?”

“我跟别人说假话也就算了,跟你绝对不会,这辈子都不会,你就在宾馆等我消息吧,死等,别忘了,你输了,晚上得干一杯,今天有好酒。”老古最后几个字压低了声音,说得颇为神秘。

“古井贡嘛,我知道。”

“今天这个古井贡可不一般,是我爸最近刚进回来的高端货,我好不容易搞到几瓶,中午先给他们尝尝,晚上咱俩不醉不归。”。

我在宾馆里美美睡了一觉,睁眼已是晚上七点半,老古果然没来,我心中暗骂这个不靠谱的货。我不打算继续等老古,就是我想等,我的肚子也没法等,于是在楼下随便找了家小面馆草草喂饱了肚子。走出面馆时间尚早,我抬眼望了望这座待了三年的小城,自己在这里没少胳膊没少腿,但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这里,带不走了。我买了明天返程的车票,恐怕这一走难有机会再回来,我突然心血来潮,打算到和老古最后战斗过的地方再看一看——老古在郊外的家。

老古家门紧闭,四周静悄悄的,斑驳铁皮门的掉漆处反射出淡淡的光。我长吁一口气,心中还来不及感慨,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嘈杂,后脖颈被一张粗糙的大手牢牢钳住,手臂猛地被扭在了身后,感觉几乎要折了。

“叫啥名字?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啥事儿?”

循着声音我勉强扭头观望,两个凶神恶煞的中年人,看那眼神但凡我敢反抗当时就会被扭断胳膊。旁边跟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我认得他,就在我们同级隔壁班,是老古的初中同学。

“错了,他不是老古,是我们的同学。”

“不是他?你叫什么?这么晚来这儿干什么?那个什么老古在哪儿?知不知道?”

说实话,我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看这阵仗,老古一定是犯了什么大事儿。

“不知道,我来找他玩儿,我们是同班同学。”

“你少扯淡,看你也不像什么好货,这么晚了玩儿什么,他到底在哪儿,说!敢他妈说假话让你坐牢。”

“我真不知道,叔叔放开我吧,胳膊疼。”

我说的是真话,没什么心虚的,我确实不知道老古在哪里,但我也未透露老古中午和初中同学吃饭的事情,这两个人也没问我知不知道老古中午在哪里,也许老古现在还在饭馆儿里,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个信息必定会去抓他。

估计他们也觉得我没那个撒谎的胆子,一把将我推到了墙根儿,警告我赶紧离开,一旦有老古的消息要马上报告,之后便再次隐到旁边黑暗的角落中去了。我壮着胆子悄声询问那位同学,出了什么事,他低声地冲我嘀咕了一句,那声音却大到刺耳,“老古中午给人喝了假酒,死了好几个人。”。


4.

老古曾向我说起他父亲经营烟酒店的位置,我打算去看一看。一路上路灯一根接一根的从出租车两侧掠过,闪断的灯光下,熟悉的街景像老照片,一幅一幅奔向身后,但此时我已无心留恋这座小城。一想到那位同学的话,我就会不自觉的手心冒汗,头皮发紧,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惊天的大事就要被人发现了。我对老古是否真的因喝酒犯下大事将信将疑,老古确实跟我说自己中午要请同学吃饭,最要命的是,他今天准备了一种大家都没见过的酒,还颇为此得意,这让我心里没底,难道这稀罕酒是假酒?我脑中甚至已出现了一副情景,光着头的老古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与一群杀人越货之徒一起站在高墙内。

老古家的烟酒店很好找,即使我不知道那店的名字叫什么,因为闪烁的警灯与围观的人群此时成了最好的标识。我挤进人群,恰好看到警察将老古的父亲连同十几箱白酒一股脑塞进了一辆面包车,扬长而去。老古的母亲像一根棍子,干巴巴地戳在地上,一动不动。现场并没有看到老古的身影,听现场看热闹的人讲,警察还向周围的邻居们调查了店主儿子的去向,但一无所获,看来老古仍未“归案”。

老古会跑到哪里?我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他也许正躲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瑟瑟发抖?也可能已经逃到了外地?或者已经秘密地被家人藏在了某个亲戚家。我的猜测很快有了答案,他就坐在我入住宾馆的大厅角落里等着。我们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又各自很快地将眼神投向别处,像一对秘密接头的特务,我径直走上旁边的楼梯,老古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前一后回到了房间。

老古确实闯了祸,中午的酒是假酒,但幸好并没有喝死好几个,我不知道这里用“幸好”这个词是否妥当。中午吃饭的人加上老古,一共五个人,老古由于晚上和我约好了见面,因此没有喝酒,还有一个人因为生病也没有喝,其余三个举杯畅饮的,还没等饭局结束就开始意识模糊、呕吐不止、眼前发黑,其中一个喝得最多,当场抽了过去。老古以为是这酒劲儿太大,大家喝不习惯,饭店老板见得多,一眼就知道是喝了假酒。

老古的父亲赶到医院时,三个人都还在抢救中,其实老古的父亲早知道那酒有问题,也是自己图便宜,私下找人进了几箱新产品,但收到货后发现这酒从里到外都不对劲,因此将这几箱酒锁在了家中的小屋中。老古那天用备用钥匙进了屋,本想像往常一样随便拿几瓶,可角落里那几箱包装明显不同的新产品引起了他的注意,没有什么比拿出大家都没见过的新货更能展现自己老古这个江湖名号的了。

老古的父亲在问清事情原委后,一张脸死一样的灰,他没有责备老古,更没有打老古,他知道,此时做这些已然于事无补。他把老古揪到角落中,叮嘱老古马上回家去,如果警察找到他,就告诉他们,酒是自己让老古拿着跟人喝的,老古不知道这是假酒,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会难受得这么厉害。

老古听父亲说起过,搞假酒要坐牢的,害死了人要偿命,他不敢回家,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我们约定见面的宾馆。此时的老古坐在床边,像是被人抽了筋,脊背深深地拱起,上半身全靠两只胳膊在床沿上撑着,整个人像通了电,不停地微微颤抖。

“我刚才去过你家的烟酒店了,你爸已经被带走了,警察在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估计我会被枪毙吧,听说西郊的水库旁有片荒地,犯人就在那里被枪毙。”

“跑吧,你身上有钱吗,我这里有四百,能跑到哪儿算哪儿。没人知道我们见过面,他们找不到你。”

“我也想过,但我不能扔下我爸妈,况且那点儿钱维持不了几天。”

老古开始抽泣,仿佛自己走出这间屋就即将被押赴刑场。

“你爸在医院跟你说的那些话,他应该也会跟警察那么说,你不知道是假酒,不是故意的。既然不能跑,不然就听你爸的。”

“我去自首。”

“罪犯才去自首,你不是罪犯,回家吧,警察找到你,就按你爸说的来。”

夜里两点,我陪老古走上了回家的路。凌晨的街道冷清得有些慎人,空气像被冰镇过,寒冷的气息塞满了街上的每个角落,连路灯都被冻得没有那么明亮了。这条路不像是回家的路,倒像要通往阴曹地府。苍白从城市黑暗的边缘逐渐开始升腾,远远看到老古家的灯亮着,无精打采的,在灰暗中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老古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两名守候的警察一左一右抓住了胳膊。一晚上连续目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被带走,加之一整夜焦虑的折磨,让老古的母亲几近崩溃。我只听到了她凄惨的哭声却没有眼泪,她也许已经无泪可流,恐怕待到明天,她的泪水才会像夏季的河流一样再次充盈起来吧。

5.

喝了假酒的三人,最终一死两伤。死的那个先天肝脏就有点儿毛病,在重症撑了两天,没挺过来。伤的两个双的视力也受到了永久性损伤。老古的父亲被判入狱十年,老古由于并不知情且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被免于处罚。庭审宣判当天,被告及被害人的家属都来到了现场,旁听席不时传来小声的抽泣。直到宣判结束,老古的父亲都很平静,像是这审判早已经历了数十次。在被押下法庭时他趁法警不备,猛地朝向旁听席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磕得脑门变成殷红,他仍没吱一声。

老古他妈把家赔了个精光,还向周围亲戚借了不少钱。母子俩在城郊租了一处小破房,事情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余波未了。没人能轻易走出这场横祸。几个受害者的父母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老古家的新地址,隔三差五便来大闹一番。倒不伤人,只是不停地骂,随意地砸。三番五次的折腾让老古家中本就十分简单的陈设变得更加单调,几扇窗户不是被敲得支离破碎,就是被泼满红色的油漆。当地派出所也来管过几次,但终归没伤到人,打坏的东西也实在不值几个钱,也就都不了了之。也许冥冥之中感觉到了妻儿在外的不易,老古的父亲在入狱不久的一个夜里突发心梗,不声不响地走了,算是用这条命给了大家个交代。自打老古他爸归了西,那几个家长再没来闹过。

老古他妈听到丈夫的死讯时静得很,一声哭没有、一滴泪没落,像根被风抽干了汁水的枯木桩。领回骨灰后的第七天,老古他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老道,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做了场法事,算是把人发送走了。

眼见快要到开学的日子,我想再见见老古。走进那巴掌大的矮房,他妈看了我一眼,说一声“来了”便再不作声,鬼魂一样飘到外面去了。我坐在床上,老古坐在一张矮马扎上,瞪着眼睛发呆,像个虚度了一生将死的老头儿。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比起“别难过”一类没用的屁话,我宁愿忍受沉默。所以我也就静静地坐着。

“喝酒去吧。”老古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提议实在有些突兀,但好像也蛮符合此时的场景。

老古拎着酒在前面走,我跟着,直走到老古家后边的铁轨桥下。我们在一片凌乱的野草上席地而坐,老古利索地拧开瓶盖,伴随一串气泡在瓶中升腾,一大口烈酒灌口而入。

“要开学了,以后怎么打算?”我想对老古来讲,比起不堪回首的过去,聊聊未来也许对他更有帮助。

“我学医,也许毕业的话能做个医生,我能做个好医生。”

“江西在南方,很远,我假期可以去学校找你。”

老古看看我,又看看表,仰头望向头顶的铁路桥。

“火车要来了。”

老古话音刚落,我们瞬间被一阵疾风包裹进了轰鸣声中。在钢铁狂躁的敲击中,我们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无理、狂躁、愤怒、无助的世界,一切的挣扎都是无谓,一切的个体都将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老古就着声响又猛地灌下一口,接着将酒瓶递给我。我也一把将火辣辣的灼热灌入口中,这轰鸣仿佛让酒的度数高了很多,食道的灼烧感让我不禁咳了起来。

“你知道吗,其实头顶这座桥在一个小时后还会通过一趟列车,咱们那时忙于备考,从来没见过。那是辆拉煤的货车,浑身漆黑,驶来时是黑夜,看不清车身,却能看到一串白色烟雾在桥上平行而过。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看那团白烟,他说那是仙气,乘着它能到天上去做神仙。我时常在想,火车终日在这轨道上不停地往返,终有一刻会到站,会停下,这就是它的意义。人也一样,卡夫卡说过一句话,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

“我们就像这火车,过了一站又一站,只要不是终点站,就要在铁轨上奔跑下去。”

“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跟下一趟火车说声再见。我想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执意留下,也许此时独处会让他感觉更舒服些。


6.

毕业后,我进入了当地一家小报社,单位二十人不到,社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出版的报纸名叫《绿城轶事》,发行量不大,勉强够维持。报纸内容主打各类奇闻异事,说白了就是个大杂烩,从其他小报上抄点儿,把人名地名改巴改巴,再随便找点当地算不上新闻的新闻添油加醋改造加工一番,一期报纸就诞生了。我负责当地新闻板块,收集新闻不难,难在胡编乱造。这与我崇高的文学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每天的工作逐渐成为一种煎熬。

这种煎熬让我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做梦,从未间断。梦得多了就有些分不清梦里的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梦到自己上学时写的诗与小说,梦到与老古在家中喝酒,这些应该是真的。我梦到自己在大山的地洞里啃食岩石,在湖泊的深水里叼着烟卷儿散步,那些应该是假的。

说起老古,我记得我们自铁路桥下一别便再无联系。绝对是这样,我记得我们确实没再见过。他像一片裹着秋雨的云彩,在向大地一番清冷地宣泄后,跟着秋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某天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当时应该是在深夜。因为我接起电话时神志恍惚,屋内漆黑一片,只在窗帘缝隙中泻出一丝暗灰。在这份工作中,为了能第一时间获取消息,我有一些固定的联络人,他们四通八达,总有办法及时获得各种消息线索。甚至有的时候患者家属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公被酒鬼撞进了医院,我已经到急救室门口等着了。这种深夜来电一般是死人的事儿,多少有些晦气,如果不是这份工作,我才不要他妈的大半夜听到这些狗屁消息。

“请问是张乙吗?”

出乎我的意料,并不是我熟悉的某个声音。说话的是个男人,或者男孩儿,话语里透着一股孩子样的干净劲儿。

“是,哪位?”

“妙法仙师让我跟您联系。”

我毫不犹豫地随即挂断了电话。妈的,现在的骗子也够敬业的,这么晚了还在加班,扰了老子的觉!

不出所料,电话再次响起,还是同一个号码。“你们这帮骗子,有完没完?”我能感觉到,黑暗中升腾出一团怒火,就在我的胸口和脑袋之间,但还没等它完全冲出来就瞬间熄灭了。

“是老古让我给您打的电话。”

“谁?老古?你认识老古?你是谁?”

“老古是妙法仙师修道前的俗名。对不起这么晚给您打电话,但实在是情况紧急,仙师的情况不是很好。”

“他……出家了?”

“太详细的情况跟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仙师恐怕时日无多,他很想见您一面,但想到您可能没法相信我的话,所以叮嘱我可以向您说出他的俗名。”

“你的意思是,他快死了?”

“您别再问了,实在没时间向您细说,您来了就都知道了。我们的地址是@¥#%……*&,请务必尽快过来!再见。”

“你说哪儿?”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还没等我问出口电话就断了。说实话,他说的地址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明明刚才我听得很用劲,恨不得把电话塞进耳朵里,但确实只听到了一阵“呼噜呼噜呼噜呼噜”的声音。按道理我应该把电话拨回去,但我并不打算这么做。说起来奇怪,我什么都没听清,但心里却清晰地知道该去哪里。

那是个很远的地方,我没去过,也没听说过。但我就是知道,那里很远。

也许是大半夜被惊醒的缘故,我整个人一直浑浑噩噩。当我稍感清醒时已经是在一辆长途中巴车上了,我居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踏上了这段行程。中巴车行驶在一条乡间土路上,外面阴着天,远处依稀能看到些起伏的山形。我环顾车内,光线很暗,四周灰蒙蒙的,跟车外的光景混为一色。乘客们似乎都被这灰色的空气压得透不过气,车厢内塞满了沉闷。我旁边坐着一个男人,脸上是一团黑灰色的雾气,一双大手牵着胳膊交叉环绕在身前。这种姿势给我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让我紧靠着座椅挪动不得,于是我索性看向窗外,回忆起老古的样子,如果不是他,我才不会奔波这一程。我记得他大学应该是学的医学专业,怎么会变成什么上仙?还跑到那么远的一个鬼地方?成了上仙还可以喝酒吗?他上学时酒量还蛮大的。

7.

阴霾的笼罩,让人不知道太阳是几时落的山,到站时天空已是黑乎乎的一片,恐怕是几近深夜了。这镇子明明是终点站,可除了我却无人下车。我一度怀疑自己下错了站,下车后喊叫着向司机确认再三,却没有得到回应。折叠车门关闭时发出的咯吱声还没有结束,中巴车就已开出了几米远。

我的身边有一根路灯,此时它像我一样孤单。头顶洒下的光在地上画出一个亮的圆,我仿佛是一名演员,站在一出话剧的舞台中央。也许我该找个当地人问问路,可环顾四周除了从不远处几所房子的窗户中透出的模糊的光和几声狗吠,再无其他。恐怕要在这里住一夜了,但哪里有旅馆?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路灯的庇护后该朝哪个方向走。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一个人和一头驴突然出现在光的世界里。他们从哪儿来的?我毫无察觉,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您是张乙吧?我是仙师的弟子,我叫静听。我来接您,之前给您打电话的就是我。”说话的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一身灰色长袍衬托着五官分外素雅俊秀,嘴唇粉润上附着薄的白,一双眼睛两窝清泉样闪着光。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个时间过来?”

“仙师告诉我的。仙师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我们上路吧。还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您可以坐在驴上,这样快一些。”

“老古怎么了?他生病了?我们不去医院吗?”

“现在没有时间跟您解释那么多,等到了地方仙师会告诉您。”说话间静听不由分说将我搀上了驴。我就这样被牵着,跨出了光,走进了黑。

虽然眼睛适应了黑暗,但周围仍是一团模糊,这一路我的视力好像下降了很多。我们走了没多久就上了一条乡间土路,大约几百米后,路面开始逐渐向上倾斜,植物编织成黑色的网,在我的身边越来越密、越来越高。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走多久?”

“你是老古的徒弟?他怎么就成了仙师?他出家了?”

面对我的一连串问题,静听就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牵着驴快步向前走着。是嫌我烦么?我暗骂:这孩子看着挺机灵,怎么是个呆瓜!你倒是回句话啊!

“我问你话呢,你跟我说一说啊!”

静听的回答仍然是沉默,向前的步伐似乎更快了,这下倒把我搞得有些心虚。老古既然被称作仙师,还有徒弟,恐怕在此地也有些声望,我作为仙师的好友,刚一跟他的徒弟见面就这么问东问西,多少有些欠稳重。

想到这里我便也不再说话,甚至还挺直些腰板,双手下垂,叠放于小腹之上,好像自己也是个仙师。这世上装是最累的,大装大累,小装小累,不装嘛,就不累。佯装得道高人于我而言算得上是大装,所以没几分钟就累得塌了腰,最后干脆双手抱着驴脖子,把脸埋进驴鬃里睡起了大觉。

当我苏醒时已是大亮,一座院落赫然立在面前。整个院落稍显破败,一人多高的围墙由黄泥砖垒成,混杂其中的秸草依稀可见。对开的院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面的红漆早已斑驳,呈鱼鳞状分布着,中间写着三个大字——妙法观。相较周围七零八碎的红漆,这几个字的金漆倒还完整醒目。“妙法仙师”听着明明是个道号,怎么这里却是个庙?虽然有些古怪,但看起来香火很旺,院内不时升起朵朵青烟,在上空四下飘散着、笼罩着,整个院落像一个正在燃烧的巨型泥炉。

“仙师就在那里。”我顾着观察眼前的景象,竟没发觉静听原来一直站在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在身后光秃秃的野地里,突兀地屹立着一座高耸的山峰。山体呈朱红色,随着海拔升高,颜色也逐渐加深,山顶处红的近乎于黑。整座山上奇石怪木横七竖八地遍布着,紫色的云雾飘渺缠绕其间,在临近半腰处,依稀可见一个山洞。

“你说老古在那个半山腰的山洞里?”

“是的,上去吧,仙师在等您。”

“这也太高了,我怎么上去?这也没路啊!”

“怎么会没路,您没看到吗?就在那里,向前走就是了,路就在那里。”

8.

打出生起,我就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山,加之这一路都让人感觉十分诡异,我不得不认为老古待的这个地方可能是个类似于仙境的场所。

既然是仙境,那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所以虽然我完全没看到什么上山的路,但还是朝着静听指示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手脚并用地趟过一片半米高的杂草,侧身挤进了迎面的一片灌木丛中。我想也许真的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树丛后面豁然开朗,陡然冒出一条蜿蜒向上的山路。但事实是,我在杂乱的树丛中艰难跋涉了近半个小时,根本没有什么他妈的路,甚至连一条靠人踩出的便道都没有。原地稍事休息后,我决定下山,这遮天蔽日的树枝树干让人根本判断不出方向,这样走下去肯定会迷路,谁知道这山里有没有什么野兽,万一被困在这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有些埋怨老古。管你是成了仙还是做了佛,毕竟同学一场,见面就见面,搞得神神秘秘算怎么回事?这和那些挣了点小钱就在同学聚会上装逼装到忘了自己姓啥的人有什么区别!我心中嘀咕着,不知不觉已向山下走出了一大截。按照上山时的路程推测,此时应该已经可以看到山下的那座破庙,但眼前却仍是茂茂密密的一片。奇了怪,上山也不过才半个来小时,加之是边开路边向前,怎么也不会走出很远,而且现在明明是下坡路,我能感觉到地势是向下倾斜的,那种被惯性和引力向下揪扯的感觉不会错,甚至途中还曾看到被我上山时踩倒的植物,痕迹很明显。我坚信自己大方向没有走错,难道是走偏了?导致路程变长了?于是我加快了下山的脚步。时间又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却仍未走出这座山。

我还是迷路了。

我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刚才只顾着埋头开路,这时坐下来细看才发现,身边环绕的树木种类繁多,多到几乎囊括了我认知里的所有植物,杨树、榆树、槐树、柳树、柏树、松树、梧桐、樟树、榕树……各类枝干与大小不一的叶片组成了一座绿色的迷宫,紫色云雾在缝隙中悠闲地荡着,隐隐约约间,哪里都像是路,哪里又都不是路。

肯定是走不出去了。我沮丧到了极点,悔不该决定来见老古。这么多年不联系,我俩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就算见了面能有什么可说的?还坐在一起喝古井贡?一起感慨假酒害死人?一起吹牛逼?他都快死的人了,这一面要是见好了,那以后没法再见,会被回忆折磨;要是见不好,除了尴尬和浪费时间,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永远把当年的古井贡和桥上奔腾的火车一起装在回忆里的好。

“外面是张乙吗?进来吧。”

吓我一跳!细琢磨,这一声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听声音确实是老古,可那声音背后已绝不是多年前那个很熟悉的老古。我循声望去,斜后方不远处,刚才还是一片树木的地方,此时却凭空出现一个洞口,看那形状着实就是之前在山下眺望到的半山腰的那个山洞。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我将信将疑地从洞口走了进去。洞穴不是很大,由于树木的遮掩,里面有些昏暗,只能看到角落处有一个人背靠石壁半躺着。

“老古?是你吗?”我走到近处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是我,张乙。好久不见……”

我借着寥寥的光线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的这个老古。他变化很大,黝黑的皮肤上长了很多本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皱纹,腮下蓄起的胡须让整张脸更显消瘦。一双眼睛紧紧闭合着,眼皮软塌塌地陷进眼窝里,像两眼被风沙淹没的枯井。

“这么多年,你怎么也不跟我联系?”

“你怎么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那个小徒弟说你时日不多了,什么情况?”

“你这是出家了?做老道了?当和尚了?”

老古静静地听着我一连串的疑问,然后缓缓地将头转向我,仿佛是在盯着我看,眼睛却依然紧闭着没有睁开。

“我不是老道,也不是和尚,但我成仙了。”

9.

什么缘由到了这个地方,又如何就成了仙,老古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他的身体状况似乎确实不太好,神智时而清醒得像个十八九的后生,口齿伶俐,时而又糊涂得像个百岁的老汉,粘牙倒齿,含糊不清,不知在讲些什么,话语间还时不时穿插些听不懂的古怪词儿。

我边听边猜,大致了解了老古的经历。

进入大学后的第四年,老古的母亲大病一场离开了人世。沉重的负罪感与亲人相继离去的打击让老古再无活下去的心思。老古决定去死,但又下不了那一哆嗦的决心。他不是怕死,是感觉总有什么未了的事儿在牵着心。但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直到有一天,老古在实习的医院偶然碰到公益组织送来了一个少年,是个孤儿,因为意外中毒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老古决定把自己的眼睛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少年康复后要帮自己结束生命。

手术很顺利。少年不仅复明,失聪居然也恢复了。是因为七窍相通?还是什么?大夫也解释不清,最终归因于医学奇迹。少年履行了承诺,带老古回了自己的老家。村子不大,但山清水秀,很适合做个自我了断的场所。老古没意见,反正眼睛也没了,哪儿死都一样。

农村是个信息闭塞的地方,但仅是对外闭塞,各种野路子消息在村子内部甚至周边邻村传播得比广播都快。少年获得救治的事很快铺天盖地:某某村有个孤儿积了大德,在城里遇到神仙下凡,赏给他一副眼睛珠子,不仅能看见了,连耳朵也能听见动静了。城里的医院都争着抢着请神仙去坐诊,神仙却不听他们的,执意要到这小村子里隐居。现在神仙就住在那少年家里,听说要不了几天就要进山闭关修炼、显圣升天了。

村西二里外有座土地庙,荒废已久。沸腾的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将庙里一尊半人高的香炉、一张还算牢靠的供桌搬到了少年家中。巴掌大的家院瞬间成了一座仙观古庙,拜仙烧香的人排出去老长,院子上空升腾的烟火隔着几座山都望得见。小米、高粱、土鸡蛋、小笨鸡,各类贡品在桌上桌下堆成了山,十里八乡的高血压、青光眼、瘸腿断胳膊、眼歪嘴不正纷纷慕名而来,期盼着上仙能赐一副灵丹妙药。

老古被逼将在这一方小院内,起初还与人解释一番,这下可好,“仙师道法高深,恐泄露天机,轻易不与人消灾”的说法激得人们更是挤破了脑袋来求见老古。实在是百口莫辩,老古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一些皮毛给人瞧起病来。

说来也怪,老古瞎着眼,只能给人把把脉,可他这手只要往病人的脉上一搭,病根儿在哪儿,该吃啥药,就像字幕一般一行行地出现在脑海中。更奇的是这治病的药方,全是些平常的蔬菜外加点儿周边山里普通的植物,什么土豆、冬瓜外加小葱、榆树叶、狗尾巴草,熬上两小时与一两陈醋同服,只需一副药,被那蹭蹭的血压顶到快要爆开的脑瓜子就像拔了阀的高压锅,瞬间轻快了。后来干脆连开药也省了,长了小半辈子的牛皮癣,老古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吐口唾沫揉巴揉巴往那癣上一搓,就见那癣一片一片像干透的盐巴散落下来。比牛皮癣还闹人的痴疯病,被老古冲着耳朵眼儿吹口气,在后心上轻轻拍两掌,什么愁的烦的就都像落下的雨,跟着江河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老古拗不过村民,也愿意多救些人,索性就做起这个仙师,只是贡品钱财一概不收。人们暗叹这是真神仙,不恋身外物,所以就不停地磕头烧香。老古还给那少年起了个名字叫静听,让他就跟着自己做个徒弟,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被各式各样的痛苦和烦恼缠绕的村民一波接着一波来求见仙师,人们的苦难就像树上那些腐败的果子,被老古一颗接着一颗地摘掉。坏果越摘越多,老古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只七八年的光景,三十多的人已经衰败得像入了暮年。

对苦难的消解损耗了老古的气血。

近来老古仙师感到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已实在无力再为人们消解病痛,便只身来到这山洞中。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剩无几,但心中仍有些事放不下,便让静听找到我,想在离开之前见我一面。

“你为啥非要见我一面?”

我不明白老古为什么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之时执意要见我。如果是因为友情,当年铁路桥下分别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完全可以联系到我,大可不必把我们的重逢搞成生离死别。

“其实在经历那场变故后,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与身边的一切都隔着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我曾经试着从这个罩子上钻个洞回到你们的世界,努力生活,尽全力补偿父亲母亲、补偿那些因我而丢掉性命和双眼的同学、补偿一切我亏欠的,哪怕我的罪过根本无法洗清。可我终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强大,我没有勇气活着。机缘巧合下我遇到了静听,不仅帮了他,还帮了这里很多人。这是天的安排。”

“你帮助了那么多村民,也算是赎罪了。”

听到我这句话,老古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一副空荡荡的眼窝直直地盯着我。

“张乙,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当真觉得我这些年算赎罪吗?赎清了吗?”

我终于明白,老古这么执着见我,就是要在走之前找到一个人,问一句自己的罪赎清了没。他像个背着巨石的登山者,本想抱着巨石滚下山去,粉身碎骨,可没想跌跌撞撞间,山顶似乎已近在眼前。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卸下巨石,他需要一个评判。他累坏了,他想昂着头向前走,下山去,下到山的那一边重新活一次。而我作为当年的亲历者,无疑是个合适的评判者。

“算!赎清了!”

这几个字仿佛给了老古胸口一击,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向石壁,两股清泉竟从那两眼枯井中喷涌而出。天空传来轰鸣,像一群奔腾的野马,携卷着滚滚烟尘冲入洞穴,是火车挥舞着车轮无情地碾压铁轨呼啸而过的声音。

这声音是熟悉的,甚至声音中还有股陈旧的味道,是那座铁路桥破败的铁腥味。这声音是陌生的,其间夹杂着无助的嘶喊、叹息、悔恨及释然。老古眼中冒出的清泉渐渐变得殷红,被声浪激起的阵风卷起,散成血色的雾气,幻化着老古的身形,在洞中巡回、飘荡。老古伴着轰鸣头也不回地冲出洞穴,向着天际飞去了。我紧跟着追出洞穴,外面下雨了,雨水散发着醉人的酒香。

老古成仙了,乘着无情的风,沐着醉人的雨。

我将老古带回了山下,他的身体仍然柔软,却轻得似一张纸。迈进院落,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没有香炉、没有供桌,四周干净得像从没有人在此住过。我大声喊着静听,无人回答,这世界好像只剩了我一个人。将老古安置在棺材里后,我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10.

自打送走老古,我的睡眠越来越差,整宿整宿地似睡非睡、半梦半醒,白天就像个游魂,肚里只剩半口气,话都懒得说一句。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已连续数天一篇稿子都未交,能感觉到,社长开始盯上我了。缓兵之计下,我计划使出绝招来暂度难关:把过去的小报翻出来一些,找找旧的奇闻轶事,改改时间、人物、地点,凑合着应付交了差了事。这个方法我曾经用过几次,屡试不爽。

我走进档案室,晃荡到最后一排货架,随手从最下边一层的角落拎出一摞报纸,满是嫌弃地掸了掸上面的灰,然后从中间随便抽了一份出来。版头信息显示这份报纸是2004年8月25日出版的,是我参加高考那年,这报纸可真够老的,我翻到最后一版才找到了本地轶闻专栏。

第一则轶闻讲的是近来多人因非典后遗症获得了超能力。其中一人能够连续数日不吃不喝,只要把饭菜端到面前,用眼睛盯住饭菜,凭借意念便可将食物的能量转移至体内。为了验证真假,有人专门进行了实验,经过三天的断粮断水,这位特异功能者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两斤。我心中暗骂:妈的,编个什么理由不行?因为非典有了特异功能?真够扯的!我打算改成一人因遭遇车祸,大难不死反而获得超能力,这就可信多了嘛!

我接着向下寻找素材。第二则轶闻非常简短,这明显是一则伪纪实通讯稿,故意假装搞得简短严肃,就能省下瞎编很多离奇情节,还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刚读过前两句,我就断定这是篇假报道,而且假得极其离谱。真他妈的混账!这些下三滥的记者,搞这种狗屁伎俩,明明都是胡编乱造,竟还搞得煞有介事,毫无职业素养可言!越向下读,我的恨意就越深,妄称记者,简直猪狗不如,满嘴胡言乱语,读到最后我恨不得把写这编报道的记者连同这破报纸一起撕个粉碎!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我将它摘抄下来,请大家评判:


“昨日夜间,我市东侧妙仙山隧道中间路段静听桥发生一起卧轨事件。根据市公安局法医鉴定,轻生人员当场死亡,性别为男性,年龄18岁至20岁。现场发现空酒瓶一个,轻生人员疑似卧轨前曾大量饮酒,未发现其他遗物。目前公安人员正全力寻找轻生人员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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