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什么缘由到了这个地方,又如何就成了仙,老古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他的身体状况似乎确实不太好,神智时而清醒得像个十八九的后生,口齿伶俐,时而又糊涂得像个百岁的老汉,粘牙倒齿,含糊不清,不知在讲些什么,话语间还时不时穿插些听不懂的古怪词儿。
我边听边猜,大致了解了老古的经历。
进入大学后的第四年,老古的母亲大病一场离开了人世。沉重的负罪感与亲人相继离去的打击让老古再无活下去的心思。老古决定去死,但又下不了那一哆嗦的决心。他不是怕死,是感觉总有什么未了的事儿在牵着心。但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直到有一天,老古在实习的医院偶然碰到公益组织送来了一个少年,是个孤儿,因为意外中毒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老古决定把自己的眼睛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少年康复后要帮自己结束生命。
手术很顺利。少年不仅复明,失聪居然也恢复了。是因为七窍相通?还是什么?大夫也解释不清,最终归因于医学奇迹。少年履行了承诺,带老古回了自己的老家。村子不大,但山清水秀,很适合做个自我了断的场所。老古没意见,反正眼睛也没了,哪儿死都一样。
农村是个信息闭塞的地方,但仅是对外闭塞,各种野路子消息在村子内部甚至周边邻村传播得比广播都快。少年获得救治的事很快铺天盖地:某某村有个孤儿积了大德,在城里遇到神仙下凡,赏给他一副眼睛珠子,不仅能看见了,连耳朵也能听见动静了。城里的医院都争着抢着请神仙去坐诊,神仙却不听他们的,执意要到这小村子里隐居。现在神仙就住在那少年家里,听说要不了几天就要进山闭关修炼、显圣升天了。
村西二里外有座土地庙,荒废已久。沸腾的村民自发组织起来,将庙里一尊半人高的香炉、一张还算牢靠的供桌搬到了少年家中。巴掌大的家院瞬间成了一座仙观古庙,拜仙烧香的人排出去老长,院子上空升腾的烟火隔着几座山都望得见。小米、高粱、土鸡蛋、小笨鸡,各类贡品在桌上桌下堆成了山,十里八乡的高血压、青光眼、瘸腿断胳膊、眼歪嘴不正纷纷慕名而来,期盼着上仙能赐一副灵丹妙药。
老古被逼将在这一方小院内,起初还与人解释一番,这下可好,“仙师道法高深,恐泄露天机,轻易不与人消灾”的说法激得人们更是挤破了脑袋来求见老古。实在是百口莫辩,老古不得不硬着头皮靠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一些皮毛给人瞧起病来。
说来也怪,老古瞎着眼,只能给人把把脉,可他这手只要往病人的脉上一搭,病根儿在哪儿,该吃啥药,就像字幕一般一行行地出现在脑海中。更奇的是这治病的药方,全是些平常的蔬菜外加点儿周边山里普通的植物,什么土豆、冬瓜外加小葱、榆树叶、狗尾巴草,熬上两小时与一两陈醋同服,只需一副药,被那蹭蹭的血压顶到快要爆开的脑瓜子就像拔了阀的高压锅,瞬间轻快了。后来干脆连开药也省了,长了小半辈子的牛皮癣,老古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吐口唾沫揉巴揉巴往那癣上一搓,就见那癣一片一片像干透的盐巴散落下来。比牛皮癣还闹人的痴疯病,被老古冲着耳朵眼儿吹口气,在后心上轻轻拍两掌,什么愁的烦的就都像落下的雨,跟着江河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老古拗不过村民,也愿意多救些人,索性就做起这个仙师,只是贡品钱财一概不收。人们暗叹这是真神仙,不恋身外物,所以就不停地磕头烧香。老古还给那少年起了个名字叫静听,让他就跟着自己做个徒弟,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被各式各样的痛苦和烦恼缠绕的村民一波接着一波来求见仙师,人们的苦难就像树上那些腐败的果子,被老古一颗接着一颗地摘掉。坏果越摘越多,老古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只七八年的光景,三十多的人已经衰败得像入了暮年。
对苦难的消解损耗了老古的气血。
近来老古仙师感到自己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已实在无力再为人们消解病痛,便只身来到这山洞中。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剩无几,但心中仍有些事放不下,便让静听找到我,想在离开之前见我一面。
“你为啥非要见我一面?”
我不明白老古为什么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之时执意要见我。如果是因为友情,当年铁路桥下分别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完全可以联系到我,大可不必把我们的重逢搞成生离死别。
“其实在经历那场变故后,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与身边的一切都隔着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我曾经试着从这个罩子上钻个洞回到你们的世界,努力生活,尽全力补偿父亲母亲、补偿那些因我而丢掉性命和双眼的同学、补偿一切我亏欠的,哪怕我的罪过根本无法洗清。可我终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强大,我没有勇气活着。机缘巧合下我遇到了静听,不仅帮了他,还帮了这里很多人。这是天的安排。”
“你帮助了那么多村民,也算是赎罪了。”
听到我这句话,老古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用一副空荡荡的眼窝直直地盯着我。
“张乙,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当真觉得我这些年算赎罪吗?赎清了吗?”
我终于明白,老古这么执着见我,就是要在走之前找到一个人,问一句自己的罪赎清了没。他像个背着巨石的登山者,本想抱着巨石滚下山去,粉身碎骨,可没想跌跌撞撞间,山顶似乎已近在眼前。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卸下巨石,他需要一个评判。他累坏了,他想昂着头向前走,下山去,下到山的那一边重新活一次。而我作为当年的亲历者,无疑是个合适的评判者。
“算!赎清了!”
这几个字仿佛给了老古胸口一击,他的身体重重地倒向石壁,两股清泉竟从那两眼枯井中喷涌而出。天空传来轰鸣,像一群奔腾的野马,携卷着滚滚烟尘冲入洞穴,是火车挥舞着车轮无情地碾压铁轨呼啸而过的声音。
这声音是熟悉的,甚至声音中还有股陈旧的味道,是那座铁路桥破败的铁腥味。这声音是陌生的,其间夹杂着无助的嘶喊、叹息、悔恨及释然。老古眼中冒出的清泉渐渐变得殷红,被声浪激起的阵风卷起,散成血色的雾气,幻化着老古的身形,在洞中巡回、飘荡。老古伴着轰鸣头也不回地冲出洞穴,向着天际飞去了。我紧跟着追出洞穴,外面下雨了,雨水散发着醉人的酒香。
老古成仙了,乘着无情的风,沐着醉人的雨。
我将老古带回了山下,他的身体仍然柔软,却轻得似一张纸。迈进院落,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口硕大的棺材,没有香炉、没有供桌,四周干净得像从没有人在此住过。我大声喊着静听,无人回答,这世界好像只剩了我一个人。将老古安置在棺材里后,我静静地在他身旁坐下,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