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56)

                      孟婆(1)

云淼看见了那场瘟疫的源起。

小孩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出生时母亲难产撒手离开人世,父亲抱着他在村子里四处借奶水喝,等他好不容易长到勉强能晃晃悠悠走路时,某一天,进山打猎的父亲一去不返,邻居们三天后才反应过来进他家查看,将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孩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后,小孩今日吃在东家明日宿在西家,靠着乡亲们的救济长到了六岁,然后在那场覆灭村子的瘟疫中丧生。

云淼发觉,那场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那天,小孩躺在村子边的山坡上替邻居黄大爷放羊,初夏的风拂过细碎额发,小孩从短暂的午间小憩中醒来,坐起身望向通外村外的那条小道。他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僧人,那僧人身形极瘦,细脚伶仃的,身后跟着一条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黄狗,一人一狗脚步虚浮地朝着小孩走来。

僧人自称是一名云水僧,路途中捡了那条流浪黄狗作伴,水粮告罄已有两日了,问小孩能不能带他去家里化缘。

小孩不懂何谓云水僧和化缘,但他猜出这和尚想要去他家里讨饭,他先是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解释道:“我家里没有吃的,但我可以带你去村里问问。”

游僧双手合十微低头向他行礼,直道善哉善哉,小孩羞涩地笑了,低头看那条绕着他裤脚尾巴摇得正欢的老狗。

小孩赶着羊群回村,游僧和老狗跟在他身后也进了村。

村里老人对小孩带生人进村的行为很宽容,还赠了些吃食给那游僧和他的狗。

僧人在小孩家借住了两天,他白日里带着狗去村子周边转悠,晚上回来借宿。

第三天清早他离开村子前送了两只肥硕的野兔给黄大爷,说是出家人本不应该杀生,但他实在是身无长物,想要感谢村里老人们的施饭和施水之恩,就借花献佛,让老狗帮忙抓了野味给村人打打牙祭。

黄大爷乐呵呵收下了那两只早已断了气的野兔,还送了一些干粮和水给游僧上路吃。

一僧一狗离村当晚,黄大爷将两只野兔剥皮烤了,又喊来小孩,给他撕了几块好肉,让他跑腿把剩下的给左邻右舍分发了。

小孩难得吃一回肉,一整晚睡得香甜,睡梦中脸上都带着笑。

次日,吃了兔肉的村民都开始出现高热、恶心,上吐下泻症状,小孩也不例外,他虚弱地躺在铺着茅草的炕上动弹不了,他的呕吐物在地上积了一大滩,可他竟然一丝异味也闻不到。小孩很虚弱,仅有的力气只能支撑着他将头转向窗子,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他在那忽冷忽热中熬了几日,渐渐呼吸停止,闭上了眼睛。

两只野兔最终带走了这个村子的所有村民。

只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良善的村民仍不知道,当日那僧人和狗出了村庄,不到半日功夫,那条老狗便倒在道旁有进气没出气了。

那游僧扫了眼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老狗,眼中毫无温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即将厄运临头的村庄。

云淼梦里的景象一开始要比在老胡记忆里看到的更为真切,他在小孩垂死之际看到瘟疫在村子里快速蔓延开来,他看到去乡里找大夫的村长被一队全副武装蒙着面的士兵驱赶回村子,他看到村子被封锁后村民们等死的绝望神情。

但是他梦中的情景在小孩呼吸停止后就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起来,他触到了冰冷的地面,嗅到了浓烟,又似乎听到了阵阵鸦鸣,之后就陷入了一片混沌。

云淼再睁开眼时,远山就在房内,他正坐在床边看着云淼,眉头微微皱起。

“你做噩梦了?”远山问他,虽是疑问语气,可云淼感觉得到他已经认定了答案。

云淼微怔了一瞬,他不觉得自己做了噩梦,但脸上滚落的汗珠又在提醒他,他确实是受了惊。

云淼摇摇头没说话。

远山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情绪让云淼看不明白。

他接过远山递来尚温热的毛巾,擦了擦脸,长长吁出一口气,终是解释道:“老胡死后去的那个村子,就是你接他的地方,那场瘟疫起的不寻常,好像是有人故意投毒,”说着他顿了下,看了看远山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便鼓起勇气又问道:“远哥,你当时去那个村子是要找那个小孩吧?他是我还是云清?”

远山怔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他很快就给了回答:“是你,但又不全是。”

云淼心中略略松一口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但确实这个答案让他心情愉悦了一些。

远山没继续问他做噩梦的事,云淼想起还在校医院地下室躺着的那些人,便问远山接下来要帮谁清除魂力。

远山只说不急,先带他去做个全身体检,确认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没问题了再继续。

云淼没异议,他明白做这些自己所要承担的风险,既然下定决心要帮远山,那就力求不出差错,有始有终。要是因为自己这边掉链子,没能完成许诺还惹得远山因此自责,他大概得羞愧死。

好在他的体检结果还不错,云淼在远宅多住了三天权当做休整,远山忙着和余风去给躺着的那些人做测试,每天回来都很晚,好在这期间乌家三胞胎时不时过来陪他聊天,云淼倒也不怎么无聊。

很快,远山将云淼带回了校医院的那间地下室,他们选定的下一个人是孟婆。

云淼对孟婆这个金发美女记忆尤其深刻,远山向他说出这个决定时并未多做解释,但是当极少在云淼面前露面的地府大忙人蓝夜第三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云淼多少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也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云淼看着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倚柱发呆的男子,唇角不自觉扬起。

孟婆的名字叫侞月,她在大梁边陲小镇孟镇经营着一家酒肆,酒肆名叫梦归处,是个两层小楼,一层大堂供往来商贾歇脚吃酒,二楼有客房可提供住宿。

梦归处是侞月从她的养父母那继承来的。

侞月的养父母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时常穿行于大梁和北朔边境采买特产转卖,待他们岁数上来后,大梁和北朔两国之间冲突不断,小规模战斗频发,为安全考虑,两位便决定在孟镇安顿下来,用多年积攒的银钱开了梦归处这家酒肆。

战事短暂停歇时,侞月的养父会去边境附近采买些小货物放在酒肆售卖,侞月便是他晚秋时节去北朔采买羊毛时在小月河下游捡到的。

那时的侞月已有十岁,她和家人同部落里的族人赶着羊群迁徙到小月河附近时,那里已被另一个部族先一步占领驻扎。部落族长在与对方交涉时发生争执,引发两个部落间的殴斗,最终刀兵相向。侞月的族人数量少,加上长途迁徙跋涉,人困马乏,劣势明显,很快她族中的男丁就被对方全杀了,她的父兄也在其中。

在杀光男人后,那个部落的人又将屠刀砍向了老人和小孩,他们只将女人留了下来。侞月因身量高挑,少女身形已堪堪显露,因此逃过一劫。

侞月母亲却不愿她与自己一同沦为仇人的性玩物,趁人不备拉着她沿着小月河逃跑,可惜没跑多远便被发觉,被人快要追上时,她母亲咬牙一把将她推进河水中,返回迎向对方并紧紧抱住那人的腿,至死未松手。

侞月在冰冷的河中抱着一根枯木漂了许久,直到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她是在养父的背上醒来的,她趴在这个陌生的大梁男人的肩上,听他絮絮叨叨讲大梁那边的孟镇,讲那幢叫梦归处的小楼,讲一个颇喜爱孩子却未有所出的慈祥妇人。

那夜一轮圆月高悬,侞月被养父背着,沐浴在那皓光下,一步步走出了北朔无垠的草原,踏上了大梁的土地,从此她不再是北朔草原上居无定所的牧羊女,而是一名金发黑瞳的大梁少女。

因着那头北朔族人特有的耀目金发,侞月到梦归处的头两年,没少受当地小孩的排挤和欺负。侞月的养母心疼她,便想了个法子,这位妇人找来一种叫墨旱莲的野草,捣碎成汁和黑豆混在一起熬制成膏状,定期给侞月染发。就这样,侞月便和真正的大梁少女无甚区别了,渐渐地,她便有了经常一起玩的小伙伴。

侞月及笄那年,她的养父母相继去世,临终前将梦归处交与她手中,一并交给她的还有几年来夫妇俩陆陆续续在边境捡到的战争遗孤,六个年龄从九岁到三岁的小孩子。

侞月因此度过了好长一段兵荒马乱的年月,好在父母给她留下的伙计都很善良忠厚,对她处处帮衬,她才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渐渐竟也能将梦归处打理得像那么回事了。

元平四年,大梁和北朔的战事愈发频繁,梦归处的住店生意也日渐萧条,好在酒水生意还在受当地居民光顾,倒也堪堪维持住日常开销。而这一年,侞月又捡回两个孤儿,她拖着这些个小尾巴迎来了自己的二九年华。

这年深秋,侞月如往年一样,去小月河畔祭奠自己的母亲和族人。她骑马越过两国边界直往北朔行去,可是离那处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尚有段距离时,她便觉察出一丝异样来,随风而来的浓烈血腥味让她的马变得焦躁起来,在原地疯狂踏步转圈,她安抚了许久马儿才略微平静下来,但却怎么也不肯再朝前行了。

侞月无法,只能将它拴在一旁枯死的胡杨树上,然后徒步朝她母亲和族人的埋骨地行去。

她看到了遍地的尸体,人马皆有,残臂断肢散落各处,血色浸透沙土,染红了小月河畔零落的荻花。那些死去的人中多数身着北朔的铠甲,少部分则穿着大梁军甲。侞月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可这样惨烈的战后景象还是超出了她的认知。她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迈步。

小月河水静静流淌,河岸这片土地一片死寂。侞月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她捏紧肩上的包袱带子,包袱里面是她亲手做的祭品,她终于壮着胆子迈出了一步。她忍着喉咙里的不适感,屏息从尸山血海中穿行,尽量避免碰触那些逝去的兵将。

等她终于走近那道自己亲手竖起来的墓碑时,一身衣衫已然湿透。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和鬓边,在那墓碑前跪下,将包袱里的祭品一一摆放好,努力忽视与墓碑相距不远的一人高尸堆。

她跪在那里低声同母亲说了自己的近况,语速飞快,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末了,她又让母亲在冥世放心,不要挂念自己,若是能梦中相见就再好不过了。说完她便快速起身,想要早点离开这修罗场。

谁知起得猛了,眼前发黑,踉跄着要往那尸堆上栽倒。

她慌乱中又怕又急,只来得及避开那些尸身,抓住一柄穿透了几个北朔士兵尸体的长枪枪身,勉强止住自己身形,没倒在尸体上。

这一意外让她那颗小心脏几乎要停跳,好在手中的冰冷长枪似乎赐予她新生,她找回心跳,扶着那兵器站好,劫后余生般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时,侞月浑身寒毛直竖,如坠冰窟,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枪杆突然不受控地猛烈晃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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