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
云淼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了远山卧室那张大床上,身边还是小火那个大眼睛丫头在照顾着他。
“你醒了啊?感觉好些了吗?我去叫主人。”她起身欲走却发现衣角被人拽住了。
“别,”云淼有些头疼,他现在不太想见远山,“先别打扰他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小火不解,回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开口:“晚上八点钟,可是主人让我在你醒来后立刻去找他。”
云淼按了按额角,无奈解释道:“我先缓缓,一会儿我自己去找他,你先忙你的吧。”
“我不忙,我的任务就是坐在这儿看着你。”小姑娘很单纯,单纯到除了远山,谁的话她都不听。
云淼表情僵硬地笑笑,他不太愿意见远山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从看到远山和净严法师在一起剑拔弩张的样子后,他就隐隐约约明白有些事并不是自己不去想,不去追问就可以过去的。远山不说,可能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想或者觉得无关紧要的,但不代表对自己不重要。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间卧室醒来时和远山的那番谈话。
远山提起过自己曾经于千年前救过他,虽然他说在他眼里,那时的救命恩人和现在的云淼并无区别,可云淼明白,并不一样,即便是同一躯壳,灵魂也千差万别,就算灵魂未变,记忆不同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早已面目全非。
远山于云淼,是他同那个湮灭在大火里的家的所剩无几的联系之一,是他解开困扰自己这么多年梦魇的唯一可能,更是他莫名依赖和信任的精神依托。
可是对远山来说,自己是什么呢?在五岁到高三这段成长期短暂陪伴过的小孩?久别重逢需要照顾和保护的旧友?还是千年前那遗憾过往的弥补与追忆?
云淼心情很复杂。被人当做替身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不属于自己,还心安理得地沉溺于那份关怀与照顾。这种完全依赖第三人的关系就如同海市蜃楼,眼下越是美轮美奂,回归现实就越是残酷难捱。
总有一天,远山会发现,他云淼并不是千年前的那个人,或者当某天那人在远山心中留下的印记逐渐淡去,云淼因此而拥有的就会因为没了支柱而坍塌,乃至分崩离析,包括替身这个身份也会就此失去,到那时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会终归陌路吗?
云淼不敢去想那个结果,他有些烦躁地伸手扒了扒床沿,小火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看他。
云淼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搓了把脸,他起身边下床边穿外套边跟小火商量:“丫头,哥哥和你商量个事,你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远哥最近那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要不你帮我给他说一声,我先去花婆店里帮帮忙。”
小姑娘歪着头思考了一会才点点头同意了,她大概是觉得云淼只要人在这个院子里,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云淼摸了摸她的头顶,温柔笑道:“那就有劳了,多谢小美女,我先过去了啊。”
打发走小火这个小姑娘后,云淼出房门后循着记忆摸到院子里,他隔着老远经过那棵老槐树,目不斜视地径直去敲花婆的制衣店门。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阿云那张精致的小脸,她看到云淼后一脸惊喜,下意识地向他身后望去,然后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神色问道:“先生怎么没和你一起啊?”
云淼不自然地笑笑:“远大哥有事,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阿云边把他让进屋里边快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靠近云淼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快帮我陪陪花婆,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
云淼闻声向店内一角看去,花婆正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她手中捏着一件暗紫色绣花旗袍。
云淼发现她在走神,手里的动作一直僵着,直到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喊“花婆”时,她才恍然惊觉云淼的到来。
云淼一脸担忧地弯腰问他:“花婆,您心情不好吗?”
花婆抬头看向云淼,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招呼他:“小淼来了啊,我没事,你就先帮阿云在前面招呼招呼客人吧,我这有事会喊你的。”
云淼只得跟着阿云往外间走去。
他有些担心花婆,于是悄悄问阿云:“花婆怎么了?”
阿云摇摇头,低声说:“我也不清楚,她最近几天一直都心神恍惚,情绪低落,时不时就发起呆来,还有那件旗袍,她一直放在手边,摸来摸去,看来看去。”
“你没问问她吗?”云淼想着花婆毕竟和阿云认识很久了,有些事可能不方便给自己这个才见过一面的男生说,但是阿云不一样。
谁知阿云一脸懊恼地摇摇头:“我问过了,老太太什么也不肯说,她太倔了,肯定是有什么事又不愿意麻烦别人,只能把自个怄在那伤神。”
“你和她在一块时间最久,有没有什么头绪啊?”云淼还是想尽可能帮帮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如果有什么力不能及的或许他可以想想办法。
“你还别说,我觉得她像是在等什么人,她最近频繁问我什么时候了,我说了没过多久她就又问,我都怀疑她是不是有些糊涂了。”阿云压低声音向云淼说出自己的担忧。
“等人?”云淼不解,“想见为什么不直接打个电话约出来呢?实在不行视频也可以啊。”
“……”
阿云张大嘴看云淼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仿佛刚说了句什么蠢话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不明所以,疑惑道。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种情况正常人是看不见的,除非等到和我们一样。”阿云觉得云淼有种傻白甜气质,好好一个帅哥怎么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和我们一样?”云淼越问越糊涂了,他隐隐约约抓住了点什么,“我们这种情况怎么了?”
“我说云淼同学,你不会也失忆了吧?”阿云被云淼问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话,索性也不避讳了,直接道,“死人怎么能和活人一样!”
云淼一下愣住了。
阿云最后一句话像是一道几万伏高压电劈进他的脑海,噼里啪啦把他电懵了。
死人怎么能和活人一样?
谁是死人?谁是活人?
与此同时,北京城郊外一座山腰处,夜色中一黑衣人扣响了青云寺的老旧木门,不到片刻,有个小沙弥从里面打开门探出头来,两人交谈后那黑衣人进了寺,小沙弥在他身后合上了木门。
青云寺并不大,没了白天时往来香客和游人的吵闹喧嚣,此刻方显出几分与世隔绝的静谧和禅意来。
小沙弥将来客带到寺院东边的荣堂,敬上茶水后退了出去。
灯光下远山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茶杯袅袅升起的水汽,冷硬的脸部线条在光影中越发凌厉。
“你打算在那站到什么时候?”他手持茶杯,皱着眉看向门外。
堂外夜风呼啸而过,空荡荡地并无一人。
远山唇角微掀,嘲讽一笑,陡然间出手,指尖茶杯化作箭矢,极速穿过堂门,随后在门外硬生生拐了个直角,没入夜色中。
与此同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一身布衣的僧人从暗夜中现身,缓缓走进待客室。
正是那白日出现在云淼学校的净严法师。
他在远山对面落座,将手中茶杯放好,重新添茶:“器物无罪,何必迁怒。”
远山冷哼一声:“你到底想做什么?”
净严将茶杯往远山面前推了推,示意他用茶:“没想做什么,你不用紧张。”
远山双手放在腿上没动,他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法师,沉默良久后开口:“那旅游大巴上那几十条人命你怎么说,老人们何其无辜!”
净严抬眼与远山对视,他收回笑意无所谓道:“你也说了,既是垂垂老人,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何分别。”
远山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他看着净严的目光愈发冰冷:“老人们寿限是否到了还轮不到由你来裁决,你既是想引他过去,有的是办法,何须用这种阴损法子。”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净严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后又将其放回原位,看着远山神色嘲弄道,“若非你百般阻挠,那些老人也不至于枉死。”
“啪”的一声巨响,远山拍裂了身前的木桌,他眨眼间出手握住了净严的脖子,手指稍稍用力,净严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脸立刻因为呼吸困难而有些扭曲,脸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狰狞到有些可怖。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小动作都能瞒天过海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他,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为了谁?”远山捏紧了他的脖子,几乎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你的事我不关心,但你若是因此把他再次推往地狱,我绝不饶你!”
净严脸开始发紫,可他却还在笑,似乎让远山情绪失控是件很愉快的事,哪怕代价是赔上他条命,他也不挣扎,就那么看着远山近在咫尺间暴怒的脸,喉咙里艰难地咳嗽着挤出几个字:“咳咳,我……当然……是,咳咳……为了他,……可你……究竟……是咳咳……为了……谁?小……乌鸦……咳咳。”
远山在听到最后净严喊出那个称呼时,有一瞬间失神,他不自觉松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目光飘忽地看向夜空。
净严抓住机会连忙脱离他的钳制,瘫在一旁边咳边大口呼吸着,还没完全调整好他就又抬起头站直了身体,看向远山侧脸的眼神愈发的嘲讽,他咳了几下又开口了,声音沙哑地问静默的远山:“你做这些又对得起他吗?你现在朝夕守着的到底是谁,我想你比我清楚吧。”
一室静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净严几乎以为那人被自己问住了的时候,远山突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他就是他,我清楚我要做什么,既然你执意要一意孤行,那我们且走着看吧,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人已不在室内了。
净严瞥了一眼袍袖中露出的手指,那上面隐隐现出细密的青紫色纹络,如同蛛网一般开始向手臂上蔓延,上覆的皮肤薄如白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缩起来。
他眼底无波,仿若未见。
“好。”过了许久他才对着穿堂而过的寒风淡淡吐出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