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12)
胡识渊是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他的死好像有些反常。
一开始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自家灯笼铺所在的那条街道上,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他看见小叫花子快天亮时才喊来人,但那时半条街的铺子都已燃烧殆尽,他这个游魂在一旁孤独地飘着,看着街坊邻居们个个捶胸顿足,坐地大哭,看着他们擦干眼泪在已烧成废墟的自家铺子上翻检着,看着他们一脸愁容地收拾了余烬,花费好些时日才重新建起房舍,看着他们的铺子又重新开了张,脸上又有了笑容。
只他那烧成一片漆黑的灯笼铺的断壁残垣依然沉默地立在那,一如在这个世间沉默的他。
这条街整日里人潮来来往往,没人看见在那片残垣中飘荡已久的他。
母亲、赵琅的娘亲和胡云朵都走在了他的前头,从多年前起,他就已经孑然一身,他的死没能给这个世界激起一丝涟漪。
街坊们渐渐老去,商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这条街上不再有他认识的人。
某一天,胡识渊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走出这条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他一开始以为人死后就会如他这般,依然停留在这世上,只是活人看不见他们而已。可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不是他们,只是他。
这似乎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惩罚,因为他没有遇见爹娘,没遇见胡云朵,没遇见赵琅,也没遇见任何一个他活着时见过的人。
他们死后都走了,只有他在死后被遗忘在这个世界。
他只能漫无目的地瞎逛,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好些人的悲喜与挣扎,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这样要被永远放逐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人。
那天他路过一个因为爆发瘟疫而被封锁的村庄,通往村子的道路被路障拦得严严实实,有披甲蒙面士兵在路障数丈远处持弓箭把守。他无声无息地从士兵们眼前飘过,穿过那些路障,在这个被病痛和死亡笼罩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
村子里十室九空,零星几家尚有人在走动的屋子也是门窗紧闭,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声或是哭号声。房前屋后,巷子里到处洒满了石灰。村子西边一块空地上空浓烟滚滚,是两名蒙面士兵正在焚烧病逝村民的尸体。
火堆旁还堆放着不下二十具尸体,胡识渊看到那当中有个身量比别的短了一大截,是个还未成人的小孩。他在那堆尸体旁飘了不到一刻钟,那俩士兵便开始把剩下的尸体往新堆的木柴上架。
他本来是要离开村子的,可那时候头顶上方突然飞来一群乌鸦,黑压压的几乎要遮天蔽日。那群乌鸦也不出声,目标明确地落在了那尸堆上,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
那两个奉命焚烧尸体的士兵看到这异相,扔下手中刚抬起的尸体,一溜烟跑走了,只留下胡识渊这个孤魂野鬼与群鸦默默对视。
胡识渊还没来得及因为那群乌鸦似乎能看见自己而激动,就听见头顶又传来一阵翅膀煽动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又是三只乌鸦朝他飞了过来,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人声:“咦,怎么是个老头儿?”
他还没来得及对那口吐人言的乌鸦表示惊诧,就又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凭空出现在自己三步远处。
那黑衣男子显然也能看见他,朝着这边点了点头便走向那落满乌鸦的尸堆。
那三只乌鸦中的一只飞在他前方为他引路,其余两只则落在他的肩头。
胡识渊眼看着群鸦在那人走到尸堆前时呼啦啦飞起,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而那只领头的乌鸦则落在那具小孩尸体上,它在尸体上跳来跳去,看上去似乎有些焦躁。
“唉,没救了,怎么总是晚来一步。”
胡识渊听得清清楚楚,那乌鸦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
黑衣男子默然不语,他弯腰抱起了那具早已僵硬的小孩尸身,然后转身朝胡识渊走来。
胡识渊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多久,也记不大清楚自己后来在那个长着一棵老槐树的院里生活了多久,但当年远先生抱着小孩尸首向他走来的身影,他至今想起来仍清晰到恍如昨日。
远山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会设法帮你回归命运正轨。”
胡识渊在永生巷住了很久,远山在那个院子里收留了很多像他这样的人。虽然在遇见云淼之前,陆陆续续有同伴被远山和蓝夜他们送走,但大多数人还是只能熬着,熬一个虚无缥缈的机缘。胡识渊不清楚所谓的机缘到底是什么,他的执念混乱零碎的几乎不成执念,却依然绊住了他,把他困在一个望不见出口的荒芜世界里。
所以当这个出口乍然出现在他脑海时,他一瞬间有些茫然,随后就是短暂的不知所措。
云淼在探查胡识渊的回忆时,发现他获得了修改对方部分记忆的能力,当他感受到老胡情绪中具有强烈的悔意时,那种情绪波动会将他短暂地由旁观者转变为当事人,赋予他力量去修正老胡的行为。
一开始他因为有所顾虑,生怕自己的作为会对老胡身体产生负面影响而此迟迟不敢妄动,但当老胡的记忆循环重复几次下来,他发现在那些个关键节点时,老胡的悔意强烈到令他心门失守,几乎忘了自己并非胡识渊本人,于是他便尝试着顺其自然,跟着老胡的情绪走,没想到竟然真改写了老胡的记忆。
在这之前他曾试着同胡识渊进行交流,均以失败告终。然而当他依着老胡的心意走完这趟回忆后,他听到了老胡在主动向他打招呼。
胡识渊此刻趴在熊熊燃烧的杂货铺里,四肢被火舌一点点吞噬,但他感觉不到痛意,他的心情也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感觉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似乎正在一点点消逝,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想总算是在死前再见了那人一面,也道出了那句亏欠对方许久的“对不起”,大抵算是心愿终了了。
他长吁出一口气,转头想再看看窗外,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蹲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已经待了多久,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明亮又柔和,与远宅初见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可胡识渊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人,却突然想起当年在那个闹瘟疫的村庄里,他第一次遇见先生时对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孩尸体。
原来如此啊,还真让先生找到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老胡在心里默默想着,然后他开口问云淼:“云小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淼似乎被他突然出声惊到了,老胡看着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胡叔,您能看见我了?”云淼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不确定。
老胡笑着点点头,一瞬间心有所感,他又问云淼:“你是来送我走的吗?先生没来?”
云淼摇摇头,又点点头,向他解释道:“我一个人来的,远哥没法过来,他委托我来帮您消除您魂魄上的污染源,您之前一直滞留人世间是因为有东西附在了您的执念上,扰乱了您原本的往生轨迹。”
老胡不甚在意地表示理解,他在火光中冲云淼道谢:“那可太谢谢你了!是你帮我实现心愿的吧?我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偿还自己欠下的债了。”
云淼不好意思摇摇头:“是您自己想要那样做的,我只是顺水推舟推您一把,没帮上什么大忙,您不用太在意。”
老胡一脸郑重:“不,我这辈子活得过于拧巴,没有什么好的人生信条能说与别人听,到现在唯一可与你分享的就是, 不管是歉意还是谢意,心意要说出来,一定要在还能说得出口,还有人能听的时候,及时说给对方听。”
云淼醒来时一眼便看见了床边坐着的远山,彼时那人正皱着眉,眼神严肃,一脸担忧,当两人眼神相汇,对方先是一怔,紧接着眉头便肉眼可见地舒展了,眼里暖意渐渐融化。
云淼冲他笑笑开口唤人:“远哥。”
远山捏了捏他的手腕开口道:“辛苦了,欢迎回来。”
云淼视线这才落在被远山紧紧握着的手腕上,他轻轻晃晃手问道:“远哥,老胡怎么样了?”
远山松开云淼的手腕,替他掖好被子,轻声道:“老胡醒过来了,他一切都好,魂魄中残留的魂力也被余风取出来了,你不用担心他,现在反而是你,魂魄有些不太安稳,先安心休息,好好养养魂,等你精神好些了再下床。”
云淼点点头,他倒没什么着急事儿,不介意多躺躺,更何况他确实感觉到精神有些不太好,身子似乎也比往日沉重了好多。
远山看他很配合,便站起身问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云淼点点头,看着远山转身出了房间,他收回视线打量周围,隐约觉得这房间的布置有些眼熟,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远山的卧室。
云淼很快便睡着了,但他睡得很不安稳。他又回到了胡识渊遇见远山时那个瘟疫肆虐的村庄,只是这次除了胡识渊记忆里的那些情景,他还看见了一个小孩,那个原本已经死掉被远山抱在怀里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