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爱能抵过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姚承荀心底,有满腔地恨意,可这恨意,却不足以让他这副残躯从轮椅上站起来,将这个人杀掉。
温从戈察觉到他的情绪,毫不在意地转身到那女子面前,蹲身给她喂了粒药,确认其能活下来,方才起身。
“你身上尽是伤,我不敢动你,给你时间缓缓。”
那女子轻点了下头,虚虚闭着眼睛,感受着药丸生效时散发出的暖流,那暖流缓和着身上的痛苦,蔓延向四肢百骸,归入丹田内腑,让她的脑袋有些昏沉。
温从戈这才有空舍去一个目光,真真正正地打量着,那瘫坐在木制轮椅上的人。
姚承荀一个袖筒空落,双腿尽废,面色惨白灰败,双目呆滞地望着一处。
俯身抬手时腕铃微响,温从戈轻轻撩开了那人遮脸的发丝,那被发丝盖住的半张脸上,近是溃烂愈合后的痕迹。
从枫溪密地里爬出来又怎么样?还不是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温从戈直身在姚承荀的锦袍上擦了擦手,弯眸笑起来,心底翻涌着愉悦。
他轻轻开口:“当年风光无两的姚家主,也有今天啊。”
这一句刺痛了姚承荀的心,他仰着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咬牙道:“你的下场,又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魏烬看了眼温从戈,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姚承荀的话。
“不劳费心。”温从戈歪了歪头,“他给你下毒,你知道吗?”
姚承荀摇了摇头,气声儿开口:“不会的,他不会的…他说过他会救我…温从戈!你不得好死!”
这几句话说完,姚承荀剧烈地喘息起来。温从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翻了翻柜子,找出一套干净衣服,将那置身血水中的女子裹起来放到床上。
他俯着身子,抬手熨帖在那姑娘肩侧,给人渡了些内力,淡笑着开口:“是吗?可我入你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他不派人保护你吗?”
姚承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衰败到了极致,连站立都成了一种奢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温从戈。
身后一阵响动,温从戈微微转头,便见姚承荀的轮椅翻倒,那人掌间沾了血污,目光如厉鬼一般阴狠。
“你身上的毒,恐怕已经很严重了吧?”
魏烬垂眸看着姚承荀,眼中是凛冽的杀意,可温从戈没发话儿,他不敢擅自动手。
温从戈噙着笑,缓缓收回渡内力的手,走到姚承荀身前,蹲身扼住人下颌,眼中平静。
“那又如何?你会比我先走一步,不如你告诉我,血刃残部,都有什么人。”
姚承荀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了温从戈的手腕,微弱刺痛感于腕间传来,温从戈扬臂抽手,腕上徒留一道横伤。
姚承荀癫狂地笑起来,手中的指刃沾着血,落在地上。
魏烬皱了皱眉:“阿眇!”
“没事,别担心。”
温从戈站起身,一脚踩在姚承荀背上,冷笑了一声,脚下施力,将人狠压在地面。骨裂声入耳,姚承荀蓦然吐出口黑血,那痛苦的感觉,如五脏六腑移位一般,虽没了半条命,却是强撑着没晕过去。
温从戈嗤笑一声:“找死。”
就在这时,那床上的女子勉强有了几分力气,开口咳了咳,低声道:“那…那里…”
她声音很小,也得亏习武之人耳力惊人。
温从戈甩了甩腕上的血,随手用手帕扎起。回头看去,那姑娘颤抖着手,指向了墙上的画像。
魏烬先一步走到画像前站定,目光有些惊诧。温从戈抬手抚了抚肩侧,不动声色地点了两个穴道,用内力压着毒往伤口冲去,越过地上的姚承荀也走了过去。
魏烬看了看身边人,又看了看画像上的人,只觉得两人极其相似。
那是一副人物像,看角印,出自名家之手。
正值长夏,画中人正闲适慵懒地侧躺在紫藤架下的一把长椅上。她面容俏丽,一身暗红底色的苗疆服饰上,绣着各色花纹,银饰盘坠在她的腕间脖颈,却不掩其半分飒美。她唇畔含笑,半垂着眼睛与地上仰头望她的猫儿对视。
温从戈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画面——那猫儿会跳到长椅上,凑进那女子怀里。她也该是欣喜的,会抚着喵呜叫唤的小猫,笑得开怀。
他的视线被久久吸引,定格在画中人那张脸上,那是多年前的娘亲。
年轻,漂亮,张扬,如他的阿姊一般。
魏烬捏了捏温从戈的手,温从戈回过神,抬手将画像摘下,卷了卷别进腰际。
那画像后是一道暗门,温从戈抬手一拍机关,暗门缓缓开启,露出了其中一个上了机关锁的木盒。
温从戈把盒子取走,递给魏烬,魏烬拿在手里后,他才走到桌边儿,用蜡烛点燃了帷幔,松指蜡烛落地,火花明灭,他语气轻嘲。
“姚丞荀,我不会动手。你上次从蛇窟跑出来,这次,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浴火重生。”
“方才那道香,名为蚀骨。你在他们眼里,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不会有人来救你了。你就好好儿体会一下,在绝望中痛到极致,却不会轻易死去的感觉。”
温从戈走到床边弯下腰身,将那女子抱起,转身垂眸与姚承荀对视。
那是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一双纯粹平静如一波秋潭,一双浑浊如厉鬼一般怨恨。
垂死之人总是要挣扎一下的。
温从戈努力忽略掉身上不适,却仍觉臂间如被火燎过一般。
姚承荀的目光落在他腰际的画轴上,倏然睁大了眼睛,喃喃开口:“把画儿…还给我…”
东风起,火势腾然,霜发被热风抚过轻轻扬动。
温从戈只觉得聒噪,抬脚踢在了姚承荀下颌,将人下巴踢到脱臼,再发不出一声儿。
一开始便带着算计的人,何配此时谈情深?
他轻轻笑起来,火焰映着那如画一般的眉眼:“你不配我阿娘绣的那一朵格桑花,也不配带着我阿娘的画像赴黄泉。”
外面传来锣声,魏烬开口道:“阿眇,该走了。”
温从戈应了一声儿,抱着那女子翻窗离开,轻功一点,落在了墙头之上。
身后火光冲天而起,破风声响。
魏烬方才落墙头,下意识想伸手拽温从戈一把,可危险本能下,温从戈微微移步,魏烬的手落了空。
肩膀骤然刺痛,温从戈稳住身形轻呼口气。微微回首,能见肩上箭羽羽尾,他一抬眸,便见不远房顶上立着的弓箭手。
遥遥相对,温从戈勾唇冲人露出个挑衅笑容,转头从墙头跳了下去。
魏烬看了暗处一眼,紧随其后,从他手里抱过了女子,一路回了酒馆。
那女子多是皮外伤,无甚大碍,喝了药之后便睡在了客房。温从戈的伤口,魏烬自然不敢假手于人,拿着纱布亲自处理。
岁三趴在床榻上可怜巴巴地看着,温从戈像是不知道疼一般,半挂着衣服,反坐在椅子上,将下巴抵在椅子背处,垂眸摆弄着盒子上的机关锁。
这倒惹恼了魏烬,魏烬皱着眉看着因他动作一直涌血而落的箭伤,额角跳了跳,直接从他手里抢走了盒子,丢到桌上。
他恼火道:“别乱动。”
温从戈应了一声儿,乖乖坐直了身子,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将额头抵在抓着椅子靠背的手背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魏烬将那箭伤包扎完,才发现那人了无动静儿,他无奈地绕到温从戈身前,蹲身握住他的手去看其手腕上的伤。
丝绸帕子已被黑血浸染,魏烬急忙拆开,那伤口虽细小一条,但狰狞外翻,黑血如稠墨一般涌出。
魏烬没来由地心慌几分,心尖儿都发着颤,声音颤抖地喊他:“阿眇?”
这一刻,心底里的恐慌如野草疯长,压在那里的声音肆意叫嚣着——不能失去他…也不能让他出事。
“嗯?”听到熟悉的声音,温从戈拽回昏沉的意识,虚虚睁眼,“在呢。”
魏烬刚站起身要去喊人,就被一把抓住了袖子,他的手颤了颤,安抚地摸了摸温从戈的发顶,哄道:“阿眇,你别怕,我去喊大夫来。”
温从戈轻笑一声:“我不怕,倒是你,手都抖了,手抖怎么拿剑啊?”
魏烬攥紧了手心,觑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温从戈抿着苍白的唇,笑道:“那不然我哭给你看?”
魏烬瞪了他一眼,闷头不吭一声。
“岁三,把碧血带来。”
岁三抬了抬头,起身转了一圈儿,拱着脑袋叼出了一个锦盒,从床榻上跳下来,跑到了温从戈身边。
温从戈抬了抬手,那小家伙把锦盒放到他手里。他一手拨开锦盒放到伤口处,那盒子里碧玉一般的小蛇抬起头,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注意到那道伤口,吐出蛇信发出了嘶嘶声响。
魏烬皱着眉看着那条蛇攀上温从戈的手腕,将头钻进了伤口,皮肤很快鼓起一个弧度,到最后,连蛇尾都看不见了。
魏烬蹲到他面前,用帕子擦拭着他掌心上的血,只那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险些擦到伤口上。
岁三看着魏烬的手,抬爪摁在他的手腕上,叫了一声儿。
温从戈勾了勾唇,拿过巾帕自己擦了擦,说道:“我家岁三嫌弃你笨手笨脚的。”
魏烬皱了皱眉,仰头望进温从戈眼里,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我只是…怕你出事。”
没想到他的回答这般率直,温从戈愣怔了一下,抬手揉平了他眉间的皱起。
“别担心我,我尚还能应付。”
魏烬握住那泛凉的手,攥在掌心:“阿眇,今日我们把一切说开,可好?”
温从戈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魏烬小心翼翼道:“我忘记了很多事,还曾伤过你…你…可曾生过我的气?”
至此时,魏烬对那一剑,还在耿耿于怀。
“不曾。你刺得那一剑,说得那些话,我连难过都不曾。”温从戈勾了勾指,蹭了蹭那温热掌心,“你忘记我,伤害我,不会再喜欢我,这些都不重要。”
魏烬怔怔反问:“那对你来说,什么才重要?”
“比起那些,我更怕失去,也更怕你死我前头。”
温从戈习惯了隐忍,隐忍之人的感情藏得很深,理智又冷静,克制又清醒。
可面对魏烬的欢喜时,他竭力让感情外露,毫不吝啬的回馈欢喜,会在一次又一次询问时给予确信。
温从戈从始至终都记得,让魏烬忘记一事,因他而起,又因他结束,后果如何,自然也要他来担着。
他记得魏烬的好,记得魏烬的满腔欢喜,记得魏烬的小心翼翼,他记得一切,所以才不忍心责怪分毫。
在温从戈这里,他的爱能抵过。
魏烬沉默了下,试探着问道:“阿眇,我为何会失去记忆?”
温从戈垂下眸,老实交代:“是我一手促成的。你可会生我的气?”
魏烬摇了摇头:“不会,你那么做,总归有你的道理。”
至后半夜,隔阂与陌生感尽数褪去。
两人零零碎碎地聊着,从很久之前的琐事,到后来的天南海北,没有太多固定的话题,常常是一问一答。
温从戈腕间的伤口渐渐出了红血,变成赤红色的小蛇从伤口中钻出来,攀到他手腕上圈着身子,打了一个嗝儿。
因着失血,温从戈脸上血色尽无,他将小蛇掐在指尖挂到耳朵上,用帕子擦过腕间废血,利落上药包扎起来。
魏烬抚了抚他的手腕,握着那冰凉的指尖:“你行事一直这般吗?”
温从戈的脑子有些迟钝:“啊?”
魏烬抿了抿唇:“一直这般,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温从戈不语,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魏烬紧忙揽了一把,那人撞进他怀里,像猫一般蹭了蹭他的颈窝。
“我好困…让我靠着歇歇。”
这是一句很拙劣的逃避,两人都心知肚明,可魏烬的理智,最终溺死在那满身的香气中,鬼使神差的没追着要一个答案。
他轻叹口气抚了抚温从戈背后的蝴蝶骨,安抚道:“好,睡吧,我守着。”
魏烬想,他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又栽了一道。
原来忘过一次的人,哪怕只是触碰到,也还是会心动。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