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怀表
“看起来要下雨了。”
林怀民推门而出,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喃喃自语。
他不急不缓地拿出上衣口袋中的怀表,仔细地用袖口擦了擦,直到那怀表的外壳又露出他小时候常见的古铜色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表盖。
虽然已经历时百年,表盘中的指针仍然如同它刚刚制造出来的那个时候一样,按照它既定的规律缓缓走动,记录着人事变迁。
他的目光转向那张照片。那张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却十分清晰的照片,还稳稳地镶嵌在表盖上,不见褪色。
照片上有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素梅旗袍,两手相覆,双腿紧贴,端庄地坐在凳子上的女人。
她明明是没有笑的,他却仿佛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到笑意,那感觉,就好像她在对着他笑。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醒过神来。
“抱歉,我马上就走。”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表盖慢慢合拢,又抚摸了一会儿,才将其放回了上衣口袋之中。
跟随着主人的脚步,他再次走过这条即便路线复杂,却因他已经走过三遍,而熟记了路线的亭廊。
血再多也有流干的时候,路再远也有尽头。
回头再望一眼老旧的门匾,他踏上了归途。
雨滴终于是滴落了下来,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恰似敲在他的心上。
他本以为拿回了怀表会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的,却想不到这会让他更加的难受。
2.前因
林怀民已经焦虑很久了,却找不出焦虑的原因。
他最近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梦中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只隐约记得有一块怀表。
眼见他茶饭不思,日益消瘦,担心他的母亲便去了渝中最灵验的玉林寺为他烧香拜佛,求了个签。
解签的游方僧说,他需得回一趟江南老家,那里有根治的机缘。
他素来便相信这些,又加上母亲在旁不停地劝说,于是他处理了一下手头比较紧急的事务,便回来了。
祖宅不再是他小时候所见的那个模样,腐朽的气息弥漫着整间大屋。
再次踏足这间大屋,旧时的记忆就好像电影一样,随着他漫步堂前屋后,慢慢在他眼前上演。
他记起,小时候他总爱做梦,梦中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经常与他一起玩耍。
后来他把这些事告诉了母亲,不久父母便带着他搬家了。
这一走便是十余年,此次归来,他已经从懵懂的孩童长大为青年。
这些年,他活得很累。他虽然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家庭。
当年刚搬走不久,他的父亲便因为金融风暴而破产,不久便抑郁离世。
是他,在宦海商波中挣扎,与相依为命的母亲携手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那时候他便想,也许是他们抛弃了这间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屋,舍弃了祖辈的庇佑,才会经历这些痛苦吧。
这里才是他们林家的栖息之地。
当晚,他便在祖宅拾掇了一间屋子睡下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拥有一块怀表。一块他的祖父在他八岁生日那年送给他的怀表,表盖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对着他笑。
他有一种预感,只要拿回这块怀表,他便可以不再焦虑。
这促使他下定决心,去寻找这块当年因为搬家而遗失的怀表。
他本以为这件事很不容易,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却不想,不到一个月便有了消息——他的表被一位喜爱收藏怀表的名家收藏了。
这意味着,他想拿回它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他开出那么大的价钱,却仍是足足拜访了四次,才能拿回怀表的原因。
3.笔记
雨越下越大。
林怀民不得不找地方避雨。
还好在江南,你总能很容易便找到能容人避雨的房檐。
窗明几净的橱窗总是比砖瓦更要吸引人。这也是他挑选这里的原因。
他将雪白的衬衫袖口挽了起来,想要将自己的额前湿透的刘海儿捋到两边儿去,最终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固执地垂在额前。
他不禁埋怨起来。若不是那位老爷子实在固执,一向开车出行的他怎么会这般狼狈。
其实这事儿也怪他自己,若是他能像平时一般镇定沉稳,出行前看一看天气预报,也许便不会发生这些令他困扰的事情了。
又思量了半晌,他无奈地苦笑。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他怎么可能还坐得住呢?
眼见着这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不由无聊地四处张望起来。
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身后的这扇橱窗。
橱窗中陈列了许多饰物,看起来皆是价值不凡。
早就听说这是一条有名的古玩街。
他打定了主意,要进这家古玩店里看看。
这确实还算得上是一家不错的古玩店,物品摆放错落有致,书画、瓷器、钟鼎尽皆在它本来就应该待着的位置。
他漫步在店中,一处处把玩鉴赏,店家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介绍着这些他早就知晓的知识。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一本黑色笔记本吸引了他的目光。
店家以为客人看中的是笔记本旁边的木笔架,正要滔滔不绝地为他的客人讲述这木笔架的来历时,却见客人拿起了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他有些糊涂了,这店里的每一样物品,他都能一一报出来历。他发誓,这本笔记本是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
林怀民摩挲着手中的笔记本。一股书香气息自泛黄的书页间飘散出来。
他心中突然冒出的一种冲动,叫他舍不得再将这本书放下。
他微笑着转身,面对着还有些怔忡的店家,轻轻开口道:“这本笔记,我要了。”
4.沉睡
自那日雨后归来,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林怀民一直在沉睡。
他的母亲在他沉睡的第二天便赶过来了。
他有一个极好的习惯,不在母亲身边时,每晚睡前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问安。
唯一的一次破例,是他因水土不服,而卧床昏迷了三天。
所以那天晚上,她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便意识到他一定是出事了。
等到她买了最近的机票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儿子沉稳安详的睡颜。
没有任何异样,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嘴角还隐带笑意。
她找了很多人,不论是久负盛名的坐诊医生,还是声名远扬的行脚大夫,都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好像他仅仅只是睡了过去,只是时间有点儿长罢了。
她既欣慰儿子终于可以有一个安稳的睡眠,又害怕儿子此次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她突然想到,玉林寺的那个游方僧也许可以解释这件事情。
她猜的没错。
游方僧只是远远观望了一下他的气色,便肯定地告诉她:“这便是他的机缘。”
她终于可以安下心来。
现在,她唯一思考的一件事便是: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5.巧合
林怀民觉得很惊奇。
没想到封面如此破旧的一本笔记,其内里却保持得如此完整。
修长的手指扫过书页,一阵墨香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声飘散出来,掩住他的鼻息。
摸了摸高挺的鼻梁,他准备认真研读这本笔记了。
一阵心悸的感觉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如果他没有认错,在昏黄的灯光下,扉页上用彩铅涂画的这个图案是——他的怀表?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深呼一口气。
也许他看错了不是吗?世上的怀表千千万,总会有跟它相似的一款。
他拿起一直夹在口袋上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又掏出一直贴身佩戴的怀表,决心要去灯光下再仔细地瞅一瞅。
图案、颜色、纹路、指针全都一模一样,唯一一点不同,只在于那张照片。
笔记本上的这个怀表,没有那个女人的照片。
他松了一口气,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扶着扶手坐回藤椅,他突然觉得有点疲惫。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呵,怎么可能?
他将手中的笔记翻开了一页,这次他再也不能激动得站起了。
因为他突然觉得全身有些瘫软,虽然他知道,他深深得明白:
这是真的,他找到了这本笔记。
他突然记起,在他八岁那年,那个游方僧人对他说过的话:“你的恋人,在百年之前。”
这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已不被他放在心上。
然而此时、此刻,却震彻心扉。
望着眼前这个微笑的女人,他的双眼逐渐被泪水模糊。
擦干了眼泪,颤抖着翻开一页,又一页……
怀表中的指针,一刻不停地走动着,旋转着……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爬上床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6.梦境(1)
林怀民疑惑地看了看四周,他确信自己从来也没有来过这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儿。
这儿是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汪湖水,碧波荡漾,倒映出他的身影。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独自一人站在这荒凉的院子里,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院子只有一个出口,那是一个不知道通向何方的拱门,他还不想马上就走。
他低下头,看见一个模糊扭曲的身影。
他矮下身子,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他突然有些惊慌,他不知道水中那人到底是谁。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身着对襟马褂的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水中的孩子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笑了笑,水中的孩子也对他笑了笑。
他突得站直身体,现在他看不见那孩子了,他想看一看自己。
还是那件白衬衣,还是那条西装裤,手是自己的,腿也是自己的。
那个小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蹲下身,那个小孩子又出现了。
他用手触碰了一下湖面,小孩子居然诡异得扭曲直至消失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但这次他没有再站起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湖面。
湖面恢复了平静,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掏出了怀表,现在明明已经是黄昏,太阳即将下山,指针却指在凌晨四点。
这个地方有一些不合常理。
就在他思索着这件事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能够听清。
“怀民哥……怀民哥你在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
只听到声音从自己的嘴中传出,“子渝,我在这里——”
一个七八岁年纪,绑着两个小辫子,穿着碎花短裙的小姑娘从拱门那边跑过来。
他只觉得那小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又觉得自己不可能见过。
“怀民哥——”小姑娘泪眼模糊,“你还会回来吗?我害怕……我害怕你像母亲一样……”
“放心,待我学成归来,会回来找你的,你不是爱记日记吗?当你把我送你的本子记满,我便回来了。”他抱住她,坚定承诺。
林怀民突然明白了他来这里的原因——为了给她一个承诺。
承诺完成了,就该走了。
他听见她哭了,撕心裂肺,他想回头看看她,但是他不能。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过客,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生,无力去做任何改变。
他的心突然开始疼,很疼很疼,疼得他几乎就要晕过去。
于是,他晕了过去。
7.梦境(2)
等到林怀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已不再是荒园。
晨光正好,微风徐徐,柳岸长堤。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几只白鹅正玩耍得有趣。
这次,他知道该做什么了。
果然,湖中倒映的影子并不是他,是一个身着长袍斯文儒雅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也许还要看一场戏。
果然,不多时,他便等来了要等的人。
一个身着素梅旗袍的女子,自岸边缓缓而来,柳梢拂过她的发丝,清风吹起她的纱巾。
柔情的眼对上清澈的眼。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也明白了面前的女人是谁。
一双手伸出来,托住他的手,满是温柔。
“我把它交给你。”一块怀表放进他的手心,“便是把我交给了你。”
他打开怀表,怀表中有一张照片,是女子的照片。
“你要带着我好好的活下去……”
“子渝,等我……”他搂住她轻轻道。
她温柔的笑着,泪水却打湿了眼眶,“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林怀民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女子。
他想要大叫,不要再傻了!不要再等了!然而却始终喊不出声来。
他只能离去,好像他给她的永远只是等待,没有归期的等待。
他知道,背后有一个女子,望着他,等着他。
他想停下,却不能停下。
他想要回头,却已经回不了头。
不论前边是黑暗还是光明,他只能一直走下去,他也必须走下去。
8.梦境(3)
林怀民还没有睁开眼睛,便觉得情势有些不对劲。
他虽没有经历过战火,却是见惯了硝烟。
商场中尔虞我诈的手段,他见得太多,稍不留意便是破家之祸,他一直认为这无声的战场最能置人于死地。
而今,他身处这战火之中,又觉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战场,时刻处于生死边缘的战场。
炮火声、喊杀声,声声入耳。
他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战地临时指挥棚,桌上铺着作战计划图,此刻的他,手中正拿着铅笔,在图上勾画。
“团长,挡不住了,日军火力太猛了——”
“挡不住也得挡,把警卫队都给我派出去!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坚持到日落,必须坚持,等待友军救援!”
“团长,咱们的弹药已经用完了!”
“弹药用完了,不是还有炸药吗!”
“团长,这里已经守不住了,咱们撤吧!”
“不许撤!弹药用完了,就拿刺刀拼!来啊,都跟我上战场!”
他掏出了怀表,打开表盖,看着照片上的女子,满眼留恋,最终不舍地合上表盖。
“对不起,我回不去了……”他在怀表上印下一吻,“值此家国存亡之际,民族危亡之时,我必须挺身而出,不能给你幸福,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摸了摸怀表,不舍地将它递给了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警卫员,“你帮我把这个带回去,告诉她……不用等了。”
“团长……”警卫员有些犹豫不决。
“这是命令!”
“是!”警卫员泪流满面。
9.苏醒
林怀民的母亲,已经很久都没有合过眼了。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儿子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虽然他这些天睡的很安稳,但是她仍是不放心得一直在旁边守护着、照顾着。
这天早上,她熬了一碗燕窝粥,放在床头,期待着醒来的儿子马上就能吃些东西。
她看见,儿子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珠,很快,泪流满面。
她有些慌了,这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林怀民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焦急的母亲。他想立刻坐起身来,却浑身无力。
“妈,你怎么了,怎么如此疲惫。”他一眼便看出母亲深深的黑眼圈,担忧得说。
她紧紧抱住儿子,“没事,妈没事,你醒过来就好。现在没力气吧,来,吃点粥。”
她扶着他坐起,一手持碗,一手拿匙,“来,妈喂你。”
林怀民本想接过碗匙,却因无力而不得不放弃。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这些年,他在外东奔西波,很少与母亲这样待在一起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粥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会这样虚弱的原因。
他想起的那些梦境,也许是他前世的记忆。
他觉得眼角有些不舒服,一摸才知道那是泪水。
他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一手撑起这个家的他,再没有时间去流泪。
他突然好想歇一歇,好想有个人可以依靠,好想有一个人,在他满身疲惫的回家时,等着他。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个一直在等着他的女人,他很痛苦,自己没能给她幸福。
他能感觉到胸前的怀表,滚烫而炽热。
10.相遇
休养了三天,林怀民终于可以四处走动了。
他想去西湖边散散步。
也许,他只是想见见梦中的那个她,怀表上的那个她,笔记本中记载的那个她。
即便他知道他不可能碰见她。
毕竟她是百年前的人啊。
他拿着怀表,带着笔记本,想着去那梦中的定情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想着,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与她相处的时光,那一个个美好的拥抱,即便那拥抱意味着分离。
他驻足在杨柳下,望着湖中的白鹅打闹,就像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样。
他望向悠远的天空,轻轻叹息。
一个好听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本日记,你能还给我吗?”
他转身,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眼含笑意地望着他,“你好,我叫折子渝……”
他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只能轻轻回答:“我是林怀民。”
他想,这次,他一定可以给她一个美好的结局。
番外
折子渝已经等待很久了。
小时候,她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望着他,离她而去。
她不是不想劝他留下来,只是她知道,他是一个坚定的人,更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他要出国留学,去完成他的理想。
她就不能成为他的绊脚石。
她希望他可以完成自己的理想,即便这阻碍了自己的梦想。
十年后,他回来了。
他们已经各自长大。
他成为一个朝气蓬勃,有理想,有志气,想去干一番大业的少年。
她却成为爱着他,担忧他,却又不得不压抑着心情的少女。
她知道战场有多么凶险,但她阻止不了他去实现他的抱负。
她想他能好好活着,然后娶她。
他再一次许下承诺,她一如往常得相信着。
她知道他的处境有多么凶险,要知道纵使是在租界里,也并不安全。
她知道他正在那里等待救援,她也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求了她能求的所有人去救他。
然而,她等回来的只有一块怀表。
一块染血的怀表,一块带着他的气息的怀表。
她绝望地哭泣,你送我的笔记本,我已经记满,我送你的怀表,你却为什么要放弃?
好,你说让我等着你,我便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我等着我们的再次相遇……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