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高娃袒露着那小腹,这种毫无感情的暴露是在与乌恩其合法却令她觉察到存在着罪孽的交配后发生的。她毫不顾忌、恣意、如同一幅现实主义油画般袒露着整个肥胖的上身坐在床沿上,下身穿着一条裤脚被裁掉一截的藏青色的硬哔叽呢长裤,她生疏而同时感到越发熟练地盯着站在墙角的乌恩其。
乌恩其佝偻的肩膀在她看来像是一对不协调的、充满敌意的步枪上的刺刀,因为她看到那瘦弱的肩胛骨朝她闪烁着含义不明、死气沉沉的冷光,而他却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去抠剥落的墙皮,除此之外,他对身后坐在床上的女人身体里矛盾而充满幻想家诗意的血液或体温或声音或呼吸一无所知。他根本无从知晓,因为他只顾专心致志地抠墙,他看到那洁白、绵软、厚薄不均的砂浆墙皮,一心想要将自己臃肿虬曲的手指头伸进墙皮背面浓稠、呛鼻的阴影里,然后把它搅得浑浊不堪。他甚至不了解她真正的意图是抗拒动物生殖的冲动,还是去违背流淌在哺乳动物体内的摧枯拉朽的浪漫,他不知道她反感他,反感他总傲慢得像是一个扮成将军的孩子似的压在她身上。那就像是一道道无坚不摧的阳光似的刺在她的皮肤上,引起她每一根头发言不由衷、万不得已的呻吟和呐喊。
她盯着他狭窄的后背,把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上,屁股往床面的深处挪了挪。
“带我去吧,乌恩其。”她几乎是喘着气说的话,手接着滑到了肚子圆滑、紧致的上部。
“你知道那很远的。”他把打了麻药似的、弯成弧形的食指举在空中的同时转过身子来朝向萨仁高娃,接着她就看到了他凹瘪的左眼像是一个漏气的气球似的镶嵌、陷进、凝固在他的脸上,这像是一个操之过急的信号警告她他像是在那只看不见的瞎眼里藏了什么秘密。上午那渐渐由青涩转变和蜕化为成熟的阳光像是水蒸气似的洒到她的身上使他真的成了一幅油画(那在有些挑剔分子看来将仅仅是裸露、赤条条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入目的一个孕妇的身体而在那些桀骜不驯的艺术家眼里她则成了一种专门或是偶然用来讽刺和杀人的工具)使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刚才有说过话因为他优柔寡断地不再那么自负地认为他不是油画里的一棵清香并任人采摘的椿树。
“如果那不远那就不叫医院了,医院不是总让我们觉得远吗?”她歪了一下脖子,把眉毛拉到一起去,“还有,如果我们不去,这孩子我自己是生不下来的,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甚至比你都一清二楚就好像他——我猜是个男孩子——是长在我肚子里的,但是,”他把手放了下去,“但是我们是到不那里的。”
“那你难道想亲眼目睹他由内而外、反方向地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是?”
“那你是想拖着他走整整二十里地?”
“你明明知道你可以借额尔敦他家的板车,”她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膏似的一动不动,“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怎么,”他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你不怕,我这就去借。”
额尔敦家的板车靠着两只脏兮兮、阴郁的轮子歪歪扭扭地支撑着像是一张张没有弧度与没有意义的牛皮纸生拼硬凑到一起的,短小,纤细,当乌恩其第不知多少次看到这辆车时他还是无法狠下心相信面前这曾霸占他对额尔敦凤毛麟角的记忆与一度使他善始善终地觊觎着的车子竟不如一只死狗残存的骨架大。但是他还是把它推了回来放在院子的木兰树下面,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挺着肚子手扶在一根还不足以高大到一直支持着她表现出那对乌恩其虚假的情欲的大理石石柱上,他——穿着那件一如往常皱巴巴、丑陋、混杂着迷宫般缭乱的汗水气味的春季的白色亚麻衬衫,气味分子,气味分子围绕着这个左眼黑糊糊得像是烂泥巴似的男人而他当然会把这在她眼里充满了悖论式的精神冲突的一切看做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自我的完善更可以引申至一种强调那都是他的人格象征的境地里去。他下身相反地穿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荒诞、亮晶晶的黑色涤纶裤,因为是新的所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与那辆将要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木板车格格不入简直是相当于在一个暴雨刚刚败退与萎缩使其变得更加崭新更加冷寂更加明亮的夜晚里点燃了一根由那破木板车卸下来的方且粗的纵木削成的火把但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因为她不在意那条裤子而他在没看到的时候是不会去琢磨它的——站在板车旁边看着她,在她的一根根头发缠绕着不放松的空气里她闻到了他的一只眼睛也闻到了他无动于衷的内心还自相矛盾地带有一些她早就猜到并不久前刚确认了的不情愿。乌恩其看着台阶上的妻子,看着她的脂肪和皮肤拼凑成了双腿之上乳房之下凸起的、弧度圆润的肚子接着他想起和她在床上时的扑朔迷离的欢乐(而他当然还不知道她对生殖的鄙视、反感、痛恨和抵触同样也不知道她鄙视、反感、痛恨和抵触他储藏在自己那只瞎眼里的性欲和欢愉,所以说他对即将到来的漫长旅程的不情愿几乎等于她对交配和怀孕的抵抗)但是他却不想推着身后那两只轮子丝毫不对称的木板车带着她跑二十里地去医院里,他只想靠一只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深埋着生殖冲动与不安分的右眼和她在床上履行着伊甸园里流传下来的偶然的承诺。是这承诺构成了他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知道她知道。所以他说:
“我们真的要跑二十里地吗?你可能会出危险。”
“如果我们不去,你能把孩子掏出来吗?”
“不能。”
“不能就拉着我去。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制造关于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的废话,你明白吗,乌恩其?”
“我知道,我会带你去的。”
“我们明天走,”她把手从石柱上拿下来,她像一幅油画里的圣母,像一个亮闪闪的玻璃杯,“天呐,上帝保佑我我再也不想遭这种罪了。”她抬起平直的脖子——瘦弱,甚至能凸显出本该没有却再明显不过的一个喉结来,那是性别的象征吗,如果是她到底是该有还是没有呢她有点混乱了不过好在有大理石柱与她平行好在她是个亮闪闪的玻璃杯——手重新抬起来但是只伸出了一根食指从石柱光滑、不真实、虚情假意的表面上滑过去但却貌似恰巧符合了她的逻辑和道德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欺骗性或是诚实的行为。她转过身去走进屋子里,乌恩其把车子推到杂货间里。他从杂货间走出来站在门口,他觉得他可以去借一头骡子如果幸运他还能借一辆马车反正他不想凭借这副在诞生时便带有戏谑与嘲讽来驱动着自己移动二十里。
太阳快下山时,他重又去了额尔敦家。额尔敦叼着烟斗躺在院子边缘的一张竹条摇椅上对着日落亦真亦幻的方向,那冷冷清清、干燥、空荡荡的深红色穿透人类最易摇摆不定的傍晚穿透沉默包裹着他使他因为这假惺惺、变幻莫测、来自遥远西方的安抚而成了一尊锈迹满满、没有呼吸的铜像。乌恩其走进院门,看到了空气中飘忽不定的沉寂就像是看到了数不清的哑巴构成了他持续往右靠拢的视野,他看到额尔敦躺在墙根——他不认为自己借不到那唯一的骡子因为他所认为的自己并不是周围人眼中的那个愚不可及的独眼还有也是因为他是个独眼所以额尔敦不会是个自闭、鼠目寸光、铁心肠、插不进钥匙的铁锁还要他硬撬开否则不会借给他——叼着烟斗,他走过去,手在裤子两侧不停地上下搓动。
“怎么又来了?”额尔敦把脑袋扭过来,像是一个只会干吼的水龙头。
额尔敦啊额尔敦,我知道你会借给我的。
“车子很好,但是我,”他清了清嗓子,“但是我还想借头骡子。”
我知道你会的。
额尔敦伸长脖子借助拉力艰难地从椅背上升了起来,他用两根指头夹着烟斗搭在膝盖上同时他的眼睛——像是两块打磨完美的无时无刻会有被偷走的危险的紫水晶——对称地——似乎是有意而为、为了嘲讽面前的这个半瞎子——从一对棱角分明、符合美学、虽然被那注定要在夏日循环、长久不衰的暴风雨与上一年丰收的自欺欺人之间肆虐的寒风给划上了几道地下组织特有的纹身似的、稀疏的皱纹的眼眶中射出了一道犀利、不含任何秘密的冷光。乌恩其畏畏缩缩地睁着右眼尝试着并成功但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压地去与他的目光连接。
“你知道我只有一头骡子的,乌恩其。”
“镇上人都知道。”
“那你说的像是我这里是个饲养与贩卖骡子的大户人家似的,”他扭头吐了口唾沫,“仔细看看那头骡子吧,瘦不拉几得我都想把它宰了吃了。”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知道你会的,额尔敦。
“虽然我只有一只眼,也能把它安全地、牢牢地锁在我的这一只能让我经过深思熟虑(我其实没有)后劝我来找你的右眼里。”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右眼。
“得了吧,乌恩其,”额尔敦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你直说吧,你老婆怀孕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那辆板车你就当上帝送给你们的吧,”他看着乌恩其,乌恩其像是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你们不用再还回来了。”
“你是怕我把它弄伤了或是弄丢了。”
“不是。”
“那你是怕我饿着它。”你怎么能不借给我。
“你得明白,我的骡子不是用来拉孕妇的,是用来给我干活的。”
乌恩其叹了口气,和额尔敦道别后便回到家里。他不想再去向镇上某个虽然他在镇上活了四十年也不认识或是根本不存在的马夫借一辆马车,他放弃了这些产生时是为了让自己偷懒的、毁灭时却越来越像是一个宿命论者所主张的汇入命运与归于上天的念头。他走进门,萨仁高娃在把面包、奶酪之类的食物包进一个个布满油渍、却像是一个处女似的散发着一股茉莉花香的硫磺色的油纸里,在这个充斥着抒情的呼吸和昏暗的光线的房间里他们就像是一对表情僵硬、狰狞的瓷娃娃似的用他们被婚姻与命运的火炉围追堵截、攻打、钳制并最终在床榻的火焰下烧制完成的一双腿站立着。乌恩其打开电灯,昏黄、透明、响亮、咄咄逼人的光线打到他们脊背上,他走到萨仁高娃身边。
“我没有借到骡子。”说完他不停地用在不真实的白炽灯光下显得发黑的舌头舔舐着干燥的嘴唇。
“你去借骡子了?”她放下手中的包裹,“向额尔敦?”
“是的,他不借给我,他真是个该死的浑蛋,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一毛不拔,真是个浑蛋。”
“你为什么还要去借骡子,有板车不就够了吗?”
“二十里地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近。”
“算了,快吃点东西去睡觉吧,”她把手上的包裹打开,重新把里面的面包、黄油、奶酪和半个玉米摆放好,“我们明天最好早点走。”最后她把包裹重新包起来。
“多带点食物,”他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这不会是段轻松的旅程。”
早上五点钟当婴儿般虚弱、小心翼翼的阳光刚刚翻过奄奄一息、无精打采的大路在每家每户的门前一闪而过的时候,那些人家院子里宝蓝色的琉璃草和梯子般带有使人登高的迷惑性的慷慨和热情的蝎尾蕉拥挤着、推推搡搡地要融化进这金色的光芒里而不管它们的主人是否还在梦里做着些符合或不符合伦理的梦亦或是他们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饭桌前嘴里咀嚼着昨日遗留的道德的残渣它们不在意也不会因他们站到院子里时而去在意它们只管放肆地用自己种族的颜色和姿势去争夺这个早晨。乌恩其把一个两英尺高的、像是萨仁高娃的肚子似的纱布包提上了板车并用绳子把它拴在车把手上,萨仁高娃在身后关上屋门,走过来坐到了车子上。乌恩其走在前面,手往后抬起车把手同时车子两只原先起最主要的支撑作用的后脚也紧跟着脱离了地面,他们朝西边走去,一只脸部黑魆魆(像是被烧焦似的)的、如同山竹般的暹罗猫趴在他们家的篱笆外,当他们走过时它抬起头来一直盯着他们,像是一尊被暗杀的凯撒大帝的雕像。
“我猜它准是阿木古楞家的。”萨仁高娃说。噢,可怜的猫,可怜的乌恩其。
“那可说不准,”乌恩其艰难地侧过脑袋,使他那只黑葡萄般空洞的左眼进入到萨仁高娃的视野内,“虽然老阿木古楞还在牢里,他家的猫也是会乖乖地不会乱跑的。”你竟然不借给我,额尔敦。
他们经过额尔敦家。他家院子里的天门冬和落葵薯在他向邻居们所宣称与宣扬的是他和上帝连接的华丽的纽带和通道那外柔内刚、虚有其表的渲染下却像是一堆狗尾巴草似的歪歪斜斜地在泥土上方晃动。我昨天竟没有注意到这些病怏怏愚蠢该死的植物。额尔敦正拿着一只遥远的羊角锤在铁砧上敲击着一个即使在远处的乌恩其和萨仁高娃看来也已经黑黢黢得快要被他们家那势利、诡秘莫测、财富的大火所烧化、熔断的铁壶,他戴着一顶麦草制成的平檐草帽,和乌恩其一样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脚上的是一双灰色的帆布鞋。他注意到乌恩其他们在篱笆外走过,便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哟,乌恩其,”额尔敦故作惊讶地说,抡着锤子在大腿旁边甩来甩去,“你好,萨仁高娃。”
“你好,我友好、热心肠的额尔敦。”萨仁高娃这时已经侧过身子把那汽车轱辘大小的肚子朝向额尔敦。
“车子还好弄吗?”他问。
“没有任何一辆车子能胜过它。”乌恩其站在两根颀长、平行的车把手中间说。
“那就好,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他停下不间断的、像是钟摆似的荡来荡去的手臂,“祝你们旅途顺利,愿上帝保佑你们。”他又朝他们喊道。
“谢谢你,额尔敦。”萨仁高娃说。
他们经过广场时已经快到九点钟了,硕大的中央喷泉用它清澈、政治性、使人们不怀好意的言语和嗓音不断循环的木兰花色的泉水洗刷了他们因早起而不断堆积、侵蚀他们大脑和身体的睡意,广场边缘像是站岗的士兵似的、人们无法逃脱它们如狼似虎般经久不息的盯梢和监视的柏树、橡胶树和洋槐围成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封闭式的圆圈而那些身上散发出不会消散的麝香味的、不知什么原因总是让人觉得闲散的高个子律师、肥胖的牧师、瘸腿的木匠以及拉扯着她们孩子袖子的妇女们都恍然不知、迷离恍惚地在喷泉的附近像是蜜蜂似的点缀着一个镇子上午的死寂。树木之间千奇百怪、手足无措地生长起来的紫藤花、木香和茑萝完全就是那些尚在激烈地呼吸着的、上帝的孩子们的化身因为那错综复杂、凌乱的绛紫色、鹅黄色和朱红色就像他们的心跳和好奇似的呼之欲出。
乌恩其拉着车子穿过广场,经过喷泉之后有个抱着两岁左右的女孩、身体被塞进一件印花的丝质连衣裙里的妇女走到了他们跟前,脚上穿着一双紫藤花色的高跟鞋,她的孩子丑陋得像是一个还在子宫中的食蚁兽,
“嗨,萨仁高娃,”她用她自我从中挖掘、过滤和提炼出骄傲、荣誉、使命感的尖细的嗓音说,“你们要到哪去?”坐在她胳膊上的孩子低下头来盯着萨仁高娃肚子里的秘密,她的手指毫无规律地、痉挛似的拨动着萨仁高娃的疲倦和反感。
“你好,娜布其,” 萨仁高娃说,“去城里找个医生给我接生。”她的牙齿在打颤。
“镇子上的医生不可以吗?”娜布其说。
“噢,我猜他们肯定要忙着帮上帝了,哪能顾得上我们。”
“我们想找个好医生。”乌恩其插嘴说。
“好医生?”娜布其的声音像是一条捏在两手之间的棉线随着她的惊讶降了下来又后悔地升了上去,“那个叫孙志闻的汉族医生就不错,其其格就是他给接生的。”
“那是因为他是你的——”
“噢,得了吧,没人会愚蠢地承认我丈夫的能力比不上城里医生,”她有点生气,“除非他们看不起这个粗鄙、贫穷的小鄂尔多斯镇。”
“我不是——”
“噢,你们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看不起这镇子,看不起我丈夫,”她大叫道,“孙志闻是个妙手回春的医生,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知道。”乌恩其说道,他伸手试图去触摸她的手指,但娜布其以她一个女性和母亲的身份所不能容忍出现倦怠和粗心大意的谨慎提前避开了乌恩其的触碰,留下乌恩其惯性的、不能反悔的手指硬生生地插进了阳光里,他的手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一只麻雀似的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
“别碰她,你这个目中无人的蠢货。”她踩在几米外的一片槐树叶上,像是个金属存钱罐,“哼,你们不会知道的。”
“娜布——”
“嘘,”她腾出一只手来把食指挡在嘴唇上,“你们都闭嘴吧,自大的家伙们。”
她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双随着她怒气的焚烧慢慢地变得羸弱的眼睛,头发缠绕着一道道笔直的阳光像是绳子缠住了一条男人的腿。她像翻书似的迅捷而灵活地和她的腰部一起转过身去连同她那件沾满印花像是被阳光穿透、烧焦的窟窿似的套裙也一起随着她含混不清的身体转到她黑色的愤怒中。她抱着孩子健步、用力地踩着地面离开了他们,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发出嘚嘚嘚的声音仿佛是一只怀孕的母马的走路声。
她从广场上离开后,萨仁高娃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像是拧螺丝钉似的拧紧了他们对准乌恩其和她的视线,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二流雕塑家在某天被自己的冲动灌进一瓶玉米酒之后昏昏欲睡地创作的失败品上才有的风景,穿黑袍的牧师把他臃肿肥胖的双手背在身后用他鹞鹰似的、逐渐晦暗下去的眼珠子戳着他们,他的鞋子显然是因为承受不了宽大、收拾的脚掌而逐渐变了形(是一种拥有完美弧度的椭圆形),他吧唧着两只像是摞在一起的德国香肠似的、有条不紊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紧接着他手背向外朝他们挥了一下手——就那么吝啬、铿锵有力地挥了仅仅一下,仿佛再多一下就会把他身体里日积月累的脂肪的余温沿着众人和他如出一辙的、都是为了抵抗两个在娜布其合理、振聋发聩的审判下已然变成镇子的叛徒的夫妻的视线甩出去——示意让他们赶紧离开,于是乌恩其继续抬起车子,拉着萨仁高娃走出了广场。
一条被一辆辆汽车在下雨时压上了一道道粗细不一、互相交叉的车辙的小路一直从广场通到镇子边缘的橡树林里,车辙凹槽形的弧线上还有一条条像是水蛇蜕去的银白色的蛇皮似的、闪闪发亮得映射着天空中的云块的水流。道路两侧并行延伸的灌木丛间,一些刚刚开了互相攀援、弱不禁风的白花的野生芫荽、獐牙菜以及天门冬推推搡搡地生长在一起,繁茂而又荒诞无稽,甚至还不如头顶上方在白幕之下像是水墨画似的黑漆一团的橡树枝。只有这条小路在经过无数个自以为是、穿着浆过衣领和袖口的一尘不染的西装、开着外人所不能奢望甚至是有机会摸得到的宝马香车的模糊的富人无数次、不厌其烦的经过后,也像是被他们传染了那挥金如土的臭毛病,它们贪婪、阴险、轻佻、厚颜无耻地吞下路过的贫穷镇民的疲惫,吞下他们的由疲惫演化成的愤怒,吞下他们出发之前直至他们走上这条路上时还苟存着的爱慕虚荣的耐心和希望,简直是整个囫囵地吞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倚靠到了某棵橡树粗大的树干上去。
“天哪,现在几点了,”乌恩其坐在地上,头枕着滑溜溜地树干,一束阳光射到他黑糊糊的左眼上,“我感觉已经走了一天了。”好你个该死的额尔敦。
“中午吧,”萨仁高娃小心翼翼地从车子上走下来,解开纱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已经被油渍浸湿、开放着一道迷人的光晕的小包裹,“你要吃吗,亲爱的。”
“天知道我饿不饿,我既想吃东西,可又不想吃。”
“那你喝点凉水,再抓紧吃点东西,”她回过头去从纱布包里拿出一个装着凉水的、小口大肚子的银灰色的水瓶,“我们虽然不着急,但也得尽快在明天或者后天赶到那。”
乌恩其接过她手里的水瓶,拧开瓶盖就大口喝了起来,他们像是生来就连接在一起似的。
“我讨厌那个女人。”萨仁高娃说。
“谁?娜布其?”
“是。” 萨仁高娃说,她往后看看接着坐到了车舆上,“我讨厌她,她总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也讨厌孙志闻,的确,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水平比不上城里的哪个医生,可是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样总是假公济私、毫不在意别人是否在意他们家里那点腐烂的臭事,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身上总是源源不断地酿造与呼出一股硫磺的恶心味。还有他们那个孩子,叫什么孙瑛,如果我生了男孩,我绝对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勇气去叫他——”
“算了吧。”乌恩其说。
“——你没注意到她那副表情吗,她恨不得把我们俩都埋到她的虚荣心里去,如果不成,即使埋到她那张没有水阀的嘴巴上她也不会介意的。”她喘了口气,“你怎么不生气?乌恩其?”这个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婊子。
“嗯,我生气。”
“不,你没有,对吧。”
“相信我,我生过她的气。”
“但愿吧,虽然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是想回家去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