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回家的女儿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子:

        浮尘烟云,总归幻象。

        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配图:史志方

                1、冒烟儿雪

大雪过后,靠山屯那一场必不可少的冒烟儿雪雷打不动地刮起来了。

这一年的风雪来得不算早,却格外猛烈。老天爷先是大手一挥,把捡了一秋天粮食的肥雀子和胖乌鸦赶进了山林里,又顺手扯过一张破被把原本亮堂的天儿给遮上。接着你就看吧——他把脸一沉摆出一副阴天模样,配上那风吹过林梢发出的“飒飒~”声儿,一股不可估量的怨气在暗中升腾。那个谁也看不见却谁都知道的人就那么掐腰运气、怒视着人间。

预备着、预备着,等老天爷的脸拉得足够长,人们在心里也做足了准备,那如棉絮一样的大雪片子才东一堆西一块地纷纷落下,扑扑簌簌,砸到干涸已久的冻土上发出很大的声儿响。

一下就是三天两夜。直下得房前屋后、村前村后、十里八乡、百八十里都白成了茫茫的一片。老天爷这位谁也惹不起的人物才耍够了威风一般,收气儿,歇了。

太阳像个不顶事的几十瓦灯泡儿被他随手挂在空中,发出的亮光也是迷迷瞪瞪。

这时候的西北风狐假虎威一样,夹着冒烟儿雪扯着脖子开始“呜嗷”乱吼起来,而比这风夹雪的吼声更大的要数屯西头儿的猪圈里面正在嚎叫的猪了。

“哼嗯~~”最西头儿孙小梅家猪圈里的主角像是谁家娇惯的大小姐一样,到点儿就饿,一饿就嚎。

“嗷呜~~”孙小梅家东院——侯天来家猪圈里的猪叫声要犀利得多,能把这天划出道口子一般。

“恶(ne)鬼!都是恶(e)鬼转世投胎来的。”小梅妈头戴三角巾,三角巾外还扣着一顶小梅爸淘汰下来的翻毛狗皮帽子。她趔趄着满满一未的罗(未的罗:俄音直译,水桶的意思。)猪食正两手倒换着从屋子里骂骂咧咧地往外走。

“不用你们叫,等风停了就杀你们。天天应时应点儿三顿饭喂着,晚来一会儿就跟催命似的叫唤,畜生玩意儿!”年底有人上门催债的缘故,小梅妈这两天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遭。如果嚎叫管用,她真想跟自家养的两口大白猪一样嗷嗷叫唤两声儿才好,省得她成天成宿地睡不着觉,还心慌气短,右眼皮一直跳。

此时冒烟儿雪中的景象是称得上热闹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未的罗在女人手底下晃荡,呼出白气的女人在风雪中晃荡。

“放那吧,不用你喂,都说等我回来再拎了!”院儿外,一早上出去张罗钱的小梅爸推门进了院子。他把铁锹“当啷”一声往地上一放,小跑过来迎小梅妈手中的猪食桶。他家住的这个屯西头,风雪总是最盛,所以他有出门带铁锹的习惯。家门口的雪得随时清理,不然积雪太多,孩子回家的路该不好走了。

“到时候了,这阵风停了就张罗杀猪,老姑娘也快放假了。”小梅爸一边念叨着,一边歪着脖子使劲提起那桶猪食。拎起桶的霎那,他那挂满白茬胡子的干巴嘴不自觉地努起来,整个下巴都钻出来搭在结了一层霜的围脖上,歪起的脖子一侧紧跟着就暴起一根鼓溜溜的青筋来,活像一条大绿虫子。

西院儿的猪叫声才被“哐哐—”的抢食声代替,东院儿的猪叫声在停歇了霎那后又像接力一样地嚎哭起来。

“嗷呜~~”真正的狼嚎一样。

“到底是卵子儿大到能拖地的种猪,连叫唤声儿都不一样。”此时一身轻松的小梅爸满脸坏笑,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朝小梅妈眨巴眨巴睫毛上开白花的三眼皮眼睛。

这“三眼皮”的叫法还是孙小梅放暑假时给他取的。

“人家都是单眼皮、双眼皮,咱家老爸是三层眼皮,可不就得叫三眼皮嘛!”小梅说这话的时候还一边勾着她爸的脖子,一边拿另一只手去摸她爸的眼皮。惹得在炕上歇晌的一家人好一通嘎嘎地乐。

小梅妈自然是听得懂老头子的戏谑,手里用来打猪(怕它们抢食)的苞米荄子顺手就轻抽到了老伴儿那熊一样的后背上。

“孩子都快能抱孩子了,还这么老不正经!”说着就把先前扔在院子里的铁锹扶起来,提溜着先行一步回屋去张罗人吃的饭去了。


东院儿,侯天来家。

“噹——”屋门被一脚踹开。一大团热气像蘑菇云一样从厨房门里翻涌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侯天来缩着脖子、双手插袖一窜一窜地蹦跳出来。

“从来开门儿不会用手推,看把你爸惹毛了他不拿脚踢你!”天来妈趔趄着一桶猪食跟在儿子身后,絮絮叨叨地数落着。

“我爸才不舍得揍我呢!我妹是外姓人,生了孩子又不姓侯。他要是把我踢坏了谁给他娶媳妇、生孙子、养老送终呢?不过,我不着急娶媳妇,娶那玩意儿赚了钱还得分给她花,我可不干。”侯天来说得一脸认真,好像现实里真有很多个媳妇在等他往回娶一样。

“唉!眼瞅着二十大几的人了,说话办事还跟个小孩儿一样,连个说亲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抱上孙子?”天来妈歪着头挣命一样地拎着那桶猪食,一边琢磨心事一边在心底叹气。

侯天来吹着口哨儿先钻进不知道转了几手的吉普车里,费了半天劲才把火打着。紧跟着那车玻璃便跟着他的车一起哆哆嗦嗦地抖动起来。他让车先着(zhao)着火,接着又一窜一窜地来到猪圈边上,拿树杈子抽开那头嘴急得恨不得能吃了人的种猪。

"血盆大口,比我嘴还大!“侯天来瞪着眼拿着树杈子跟猪一边比划一边骂。

在买车之前,这头种猪是他家种地之外的唯一来钱道儿。从他记事起,家里就一直养种猪。附近十里八村的母猪一闹圈就往他家来。当然,有时候他爸也赶着种猪到别的村子去。差别就是根据道儿的远近,上门的比不上门的多收个十块、二十块。一年下来,零花钱、老两口买小药儿的钱就够了。一来二去,老实巴交的天来爸就被周围人戏称为侯总(种),现在侯天来长大了,人又不很精神,人们自然就把侯总(种)的名头安在了他头上。

侯天来有兄妹二人。妹妹二丫在小梅上高中那年就结婚嫁到了城里,跟妹夫一家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个小仓买。妹夫小马常年跑出租,去年他们又新添了一个小外甥,日子过得富足和美,逢年过节都往娘家大包小裹地带东西,谁见了都说侯总(种)命好,养了个好闺女,找了个能干的好女婿。

孙小梅妈为此没少跟侯天来妈在暗地里较劲。背地里,她跟人家说小马个儿矮,二丫嫁他是图他家有钱。

她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孙小梅上高中。姑娘家家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费钱不说,还得多挨几年无穷的累。不如早点下来帮家里干活,他们也能早几年享上清福。里外里就这么一个姑娘,要说日子那不比侯天来她妈省心多了?

可小梅这死丫头,随她爸,是个犟种。小梅爸打小又惯孩子,恨不得要天上的月亮他都得搭个梯子上去给闺女摘下来。爷俩能对付到一起,她这个当妈的总不能一直当恶人,所以这学就这么一直不情不愿地供着。

她早在心里想好了:高中三年折腾完,考不上大学她立马给孙小梅张罗嫁人。到那时侯小梅要是还不听她的话,可别怪人不依她。趁着岁数年轻,又是个大学漏子,方方面面的条件比侯二丫可好了不止几倍。她再托人找找关系,一定要把闺女嫁到真正的市里去。他老孙家的日子肯定比老侯家风光多了。

其实老侯家的日子过得也不全都顺心。眼下最愁的——就是他家的长子,侯天来。

侯天来从出生时候起就比别家孩子大,长得水水灵灵,又是家里头一个孙子,因此被全家人当成了宝贝疙瘩。可是10岁那年,在他爷家烤火的时候他被进屋的野驴给吓到了,接回来后睡了三天三宿,好一通跳大神才把人给叫回来。只是从那以后,这人的心智就永远地停在了10岁那一天。

侯天来现在长得比他爸还高大,又嘴唇外翻,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走路一窜一窜地直蹦高。用他爸的话说,”这些年光身体不长心眼儿,远不如小时候招人稀罕。“这也让本就老实的他变得更少出门,除非谁家要用他的种猪。

这不,纵使他家日子过得再好,也没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从天来20岁起他妈就给他张罗相亲,如今都26岁了,还没相成一门儿亲——要不能不按照规矩来嘛——哥哥不结婚,就把妹妹打发出门子?

唉!现在这一家人是真怕——日子过得这么好,天来可别真成了村子里的跑腿子,那可真是太磕碜人了。

不过,他们的愁都是在背地里偷着愁。对外,尤其是当着儿子的面,他们可是表现出十足的自信。

天来妈经常跟儿子说,“我大儿不怕,啥时候想要媳妇了就跟妈说,妈这钱匣子一晃荡,那媳妇听着动静儿就来了。就是想要她孙小梅那样的,他们老孙家也巴不得同意。”

“要说这靠山屯的人尖儿,确实是非孙小梅莫属。从小模样周正,唇红齿白不说。人也冰雪聪明又格外懂事。就是这脾气不咋地,随她妈,是个冷美人。可是没关系,就因为这脾气烈才更应该给她娶回来。谁让咱天来过分老实,谁逮谁欺负呢。唉!”当妈的说起儿子的婚事,总有操不完的心。

“你又在那瞎合计,人家小梅卯足了劲儿要考大学呢,你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人高马大的天来爸又在那说臊眉耷眼的丧气话。他倒不是相不中孙小梅,只是他觉得这俩孩子差距太大,不敢奢望。

“啥癞蛤蟆?你忘了自己当初是咋跟我结的婚?”天来妈以过来人的口吻跟丈夫认真地合计着儿子的婚姻大事。

他们年轻时的风流事儿说起来也是胆儿大。

年轻时候的天来妈长得也是村中一枝花,人又聪明。他们家二丫就是随了她。所以她才能命好地嫁到城里去。尽管这二丫婆家是在城乡结合部的郊区当农民吧,可对靠山屯来说,也是嫁得好了。而天来长得像他爸,五大三粗,典型的粗人一个,连那小船一样的大脚都跟他爸的一样大,44码。

天来爸开始要娶天来妈的时候,他妈也不同意。最后是他爸在一个大月亮地儿的晚上,在柴火垛底下强行地跟他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才有了他们一家。虽说起初的时候,他妈总是半推半就吧。可是他们在一起多唱过几回“歌儿”以后,她自然而然也就同意了。

这话在之前,她就经常跟年幼的兄妹俩说起。只是那时候说,是借委屈的外衣行撒娇的本意——希望他们的爸能对她更好。而现在说起,则是给儿子和自己打气。尽管现在的儿子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相信终究会等到他明白的那一天。

现在,侯天来开的这个——除了喇叭不响,哪哪儿都响的军绿色吉普车,就是他们夫妻俩花五千块钱从闺女二丫手里买来的淘汰车。

二丫说得好听,这车按理说她家小马还能开二年,之所以便宜卖给她哥,其实是她想帮衬一下娘家。谁都知道这年头开出租车赚钱。可谁让她就这么一个亲哥呢?总不能是自己日子过得好,眼看着亲哥娶不上媳妇儿吧?她之所以象征性地收点钱,是为了堵住婆家人的嘴呀。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看来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天来妈看着打小就心眼儿多的二丫眼睛一挤一眨地把话说完,一切都了然于胸。虽说闺女精是精得很,可是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车在城里开着是有点破,可在农村开,跑出租——接人、拉货完全不成问题。更何况,赚钱多少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能给她哥——天来的脸上贴金。

1997年,在出租车稀少的屯里,有车的人家身价看起来就比别人高上一截。起码他天来妈再出去找人说亲,会更有底气。她还想着,要是西院孙小梅考不上大学,他们就认真下点功夫,无论如何把她娶过来。

孙小梅打小跟侯二丫一块玩儿,天来妈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起码她比侯二丫厚道。就是侯天来也更喜欢小梅一些。她观察了,给他介绍那么多对象都不成,其实他是在心里惦记着小梅呢。要是能用小梅的聪明来弥补天来的不足,那也算是基因改造,就是死他们也能闭上眼了。

“大不了,多给小梅妈准备一些彩礼。咱们出现在市场价的两倍,她那么爱钱,肯定能成。”当了多年邻居,天来妈自认为她很了解小梅妈。

当然,目前她还张不开嘴。“道在人走事在人为,走着瞧。”再等半年,就半年,一切自然会见分晓。

”噹—“院子的大铁门又被侯天来一脚给踹开了。天来妈把猪食桶扔到了圈门外,她要趁着种猪吃食的间隙把一捆苞米荄子垫到猪睡觉的地方去,天寒地冻,畜生也怕冷。

侯天来已经抱着膀子一窜一窜地钻进了车里,他吹着口哨照例心情很好地把车开出了院子。此刻,那车身后的冒烟雪成了他绝尘而去的喽啰兵。仿佛有无数人马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跑得直冒烟儿呀,他们恨不得能一脚迈进他那洋气的汽车里头跟着气派一下呢。


                      2  暗 恋

此时,在冒烟雪里跟着风雪一起奔跑着的——还有孙小梅。

她刚从宿舍出来。身后的棉门帘还没等放下去,强劲的西北风就钻进她的嘴里,强行给她灌了个满口。

“开弓没有回头箭——蹽!”她在心里嘀咕一句就抱紧上午要用到的书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像只企鹅一样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

和那些喜欢三三两两绑在一起的女孩子们不同,孙小梅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同学们背地里都说她气质高冷、冰清玉洁,是个十足的冰美人。即使有哪个男孩子喜欢她,也不敢跟她表白。因为她把刻苦学习摆在了脑门上,谁都不忍心去打扰一个专心求学的人吧。换句话说,大家都有自知之明——深知这么品学兼优、外表出众的人物非一般人能配得上她。

在孙小梅的内心,她确实把学习成绩排在第一。原因有三:家在农村,父母供她上学不易是其一;从小好强,人群中不甘落后是其二;而在心中苦苦地暗恋一个人,则是其三。

是啊,对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来说,这份悄无声息的暗恋成了她那段时期所有努力的缘由中最重要的一条。

孙小梅暗恋的对象叫林林,是她的初中同学。从初一时候起,他们就在同一个班,一个当班长,另一个当学习委员。用同学们打趣的话说,他们是比肩优秀、比翼齐飞。

只是林林家境优渥,他父母不舍得让唯一的独子吃考学的苦,就在初三那一年跳过中考和整个高中,先行一步——花钱找关系,在省城读了三年制大专,而后更是直接跳到了祖国的心脏——全国人民的首都——继续去读专升本了。

正是这先行一步和以后逐渐拉开的距离,让孙小梅彻底地认清了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不公——他们看似生活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实则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家境,他能选择弯道超车。而自己,即使是读最便宜的普通高中,也得看至亲的脸色。(生性敏感的她,是能够看得出妈妈因为她上高中而心存不满的。)

四木:

我心中悄悄藏起的你呀!

你可知道我有多孤独,又有多少话要对你诉说。

从小到大,人人都夸我优秀。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优秀。

四木,如果说我的优秀能打到八分的话,那么你的优秀就能打到十分。

正是这中间相差的二分,就要求我比别人要多出至少十分的努力;

也正是这中间相差的二分,让我和你在分开的两年半,暗恋你第五年的心中生出了越来越大的自卑,且这自卑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停地累积、累积,即将累积到十分。

……

此刻内心复杂到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达出内心的

                    你的:梅                                1997元旦前夕

孙小梅在其中的一篇日记中写到。

在她的心中,她一直偷偷叫他四木。因自己的“梅”字中也带着一个木字旁,这让她觉得,她喜欢他是命中注定,就像西方的那种说法一样,女人原本就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在她的日记本中,她甚至写到了以后如果他们有孩子,她就给孩子取名为林森,而小名就叫五木。

几乎,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班里上早自习的人。

到了期末复习阶段,她更是把吃早饭的时间省下来,这样她每天都能多做更多的练习题。还有,她的生活费所剩不多了。她还想攒些钱,在放寒假的时候能一如既往地给最爱的爸爸买一瓶好酒回去。

“这场风雪过后,家里就快杀年猪了。那时候爸妈一定会大宴宾客,请很多人到家里来吃盼望已久的杀猪菜吧。”想到家里的杀猪菜,孙小梅嘴里开始泛酸。她下意识地朝四下瞅了一眼才慌忙咽了口口水。

此刻的孙小梅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去,她还要吃最爱的酸菜馅饺子、萝卜猪肉馅包子……

“忍一阵,再忍一阵。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朴实的话,孙小梅在日记中曾反复写道。

她今天要做的练习题是生物课里关于DNA的部分,有几道题她要反复练习,例如:通过人体的体液、皮质和毛发,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份来,哪怕过了很多年……还有二十个英语单词要复习……

“加油!又是战斗的一天!”这一句她小声儿地念了出来,这也是她长期养成的——自言自语的习惯。


                    3、杀年猪

大雪过后的响晴天气对压抑的人心来说是能起到一种特殊的带动作用的。它能让焦躁郁闷的心变得为之振奋,连藏在山林里多日的喜鹊和乌鸦也跟着一起变得欢腾。

孙小梅家的烟囱从一早上起就呼呼地往外冒着白烟了,那笔直的烟柱直飞冲天,胖肉龙一样。她家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过来帮忙的男男女女和看热闹的小孩子们。

其中一个——黑脸、牛眼、体型偏瘦个子不高的男人叫刘一刀,他是村子里唯一会杀猪的人。这人平时话不多、喝酒有度,手艺好还不要钱,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是最忙又最受欢迎的人。谁家杀年猪都得提前跟他排队约时间,今年孙小梅家着急用钱。他家就排到了靠山屯的头一份。

刘一刀杀猪的时候有个习惯——那就是先泡上一杯茶。泡好了茶他也不急着喝,而是先给列祖列宗们敬出去半杯。一边敬茶他还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只是这么多年,谁都没听清过他念的到底是什么。然后他才摘帽子、脱上衣,把腰间的皮带扎到最里头,人们这时候就会屏住呼吸,眼睛直盯着他,因为大家知道,好戏即将开始了。

杀猪前的仪式已经结束,刘一刀正手握尖刀怒视着前方。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生气,那只是仪式后、杀猪前屠夫身上自带的一股威严之气。接近四百斤的两口肥猪已经被人们给分别制服,它们此刻正相对着躺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血盆准备好了没有?”刘一刀黑着脸问,声音像崩豆一样掷地有声。

“好了好了,这就来。”一个瘦高的叫李二的男人从厨房里应声出来,手里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铝盆。

他把其中一个盆递给了前面那个叫王五的矮个子男人,自己则拿着另一个盆就近奔向了脚下的猪的脖颈处。

其中一头纯白猪,一见那铝盆落地,就从鼻腔里轻轻地发出“哼—”的一声。仿佛是已经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这个时候。

另外一头右耳朵有洞脑门带黑花的猪,好像听懂了它的同伴通过那声儿“哼—”传递出来的心意一样,它也跟着轻声地“哼—”一声,还朝它的同伴眨了眨同样挂了白霜的大眼睛,那睫毛长长的,湿漉漉的眼睛几乎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只见刘一刀胸前提气,把披在身上的上衣往后一抖,还不等小梅妈把衣裳挂到幛子上,他已经说时迟那时快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噗呲—”

“噗呲—”

最后一刀,他还使劲朝刀口深处捅了捅、又用力地在里边搅和了两下。

刀被拔出来的瞬间——鲜血如注、喷薄而出。

“哎呀!”

“我滴妈呀!”

“可真厉害!”

妇女们和小孩子们吓得一缩脖子,忍不住“嗷唠”一嗓子喊出了声儿。

那些胆大的男人们则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哼嗯——”正在脖颈喷血的主角们好像为了配合这场景,又发出了由高到低的呻吟声。

它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抽搐着、颤栗着。

“哼嗯—”

它们是非常清楚自己的结局的。即使发出的最高音里也听不出往日抢食那样的高亢和嘹亮。

它们渐弱的气息里透露出来的只有四个字——回天无力,又或者是——分毫不恋。

“赶紧搅,用力搅,筷子别停!”刘一刀黑着脸站起身,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战果说道,紧绷的脸上不无得意。说完他就来到幛子边上披起上衣,接过主人递过来的茶杯和香烟站到一边清清静静地抽烟喝茶去了。

靠墙根儿看热闹的侯天来一直杵在人群的最后面。他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外翻的大嘴始终呈半张状,看得出来他在用力地端着肩膀艰难地往外捣着气。两只大手还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喉结。

“天老爷呀,这得多疼?得多疼!”他呼吸急促,面如土灰,眼看着人一会比一会儿变矮下去。

“不好了,天来要晕倒,快……”不等旁边人把话说完,侯天来就翻着白眼昏死了过去。

睡梦中,侯天来在一个乌漆抹黑、烟雾升腾的地方看到了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领着两个白衣人往前走。他在后面跑得呼呼直喘,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看着那些人离他越来越远,侯天来急得大喊。

“欸!等等我啊,别把我落下……我害怕……”

穿中山装的两个人停住了脚,先是彼此互望了一眼,才回过头来笑着瞧他。

“别着急啊,你还有事没办完呢。过几天再来接你。”

侯天来听得有些恍惚,他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脚,眼看着两个穿中山装的干事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他皱着眉头又跟上了几步,还想再说些什么,才一抬头。这次换那两个穿白衣裳的人转过头来,烟雾升腾中,原本有些模糊的五官突然显现出来,那——是两张猪脸。

“啊——”侯天来大喊着从梦中坐起。

“又一惊一乍!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小孩儿胆儿。年年杀猪,年年晕倒。怎么就锻炼不出来呢?”天来妈端着菜从外面走进来,说得波澜不惊。

小梅家杀猪,年年都用他家锅焖米饭。她回来给儿子送菜的工夫顺便再掏一盆米饭过去。

“快吃吧,今年还是只给你盛了点烩酸菜。小梅妈说给你端盘肉,我怕你再吐了,就没端。空几天也好,等过年的时候一起吃。唉,这孩子,也不知道是犯了啥说道。”天来妈把炕桌放上,饭菜摆好。就端着掏好的一盆米饭热腾腾地往西院儿去了。

吃大帮哄,一直都是当地人的规矩,一年就热闹这一回。辛苦伺候了一年的畜生,好不容易挨到宰肉的时候,还不得自己人先乐呵乐呵?再一个,人多嘴杂,谁家肉好不好吃,平时喂养得经不经心,大家吃完肉后自然见分晓。让大家吃高兴了,自然会在村子里美言几句。那这家的肉也就不愁卖了。

所以,这顿杀猪菜孙小梅家张罗得尽心尽力。蒜泥白肉、大烩菜、灌血肠、蒸血豆腐、溜肥肠、干煸苦肠、烀猪肝、烀心眼儿(心眼儿大部分被小梅妈给藏起来了,那是小梅的最爱)、猪尾巴根儿切成段儿再摆个盘,妇女们还拌了一大盆爽口凉菜、油炸花生米,配上尖椒干豆腐和咸鸭蛋,再烫上两壶本地酿造的粮食小烧,这一桌以杀猪菜为主的酒席就张罗全了。

小梅爸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只因为要省钱供闺女读书平日里一直强忍着。在自家的杀猪宴上,他算是彻底地放开了。宴席从晌午一直吃喝到下午四点,太阳都醉了似的歪下西山了,以他为首的人们这才脑满肠肥地就此作罢。摇晃的小梅爸看着客人们也摇晃着身子哼着小曲儿回家,不知不觉竟眼里泛起了泪花。

这个时候,从不喝酒的侯天来,可就有活儿干了。他要送那些喝得多的、离家远的朋友和亲戚回家去。东北的寒冬腊月,零下气温二三十度。过去喝多了酒冻死在路边做“路边倒”的那是常有的事儿。自打侯天来有车以后,人们出来喝大酒之前,都提前跟他打好招呼,到点儿就去接他。

“侯总(种)啊!你说说你咋还不找媳妇儿呢?晚上一人睡觉都没个人给你暖被窝,多冷啊!”说这话的是隔壁村儿的许大能耐,这人肥头大耳、交际广泛,声称十里八村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儿。

“咱侯总(种)家里条件好,眼眶高呗?你给许大哥买两盒好烟,让他给你介绍个顶漂亮的媳妇,保准你能看得上眼!”跟许大能耐一起坐车的是孙小梅二舅。

这人是个街(gai)溜子,平时就跟许大能耐胡混。这次来孙小梅家吃猪肉,就是他撺掇来的。他想借机溜须许大能耐,也想通过许大能耐的人脉帮外甥女多卖点学费,省得他姐整天发愁,逮住机会还往死里骂他。

“嘿嘿!我一人过挺好,要那玩意儿干啥?赚钱还得分给她花,我不干!”侯天来嘻嘻地笑着,一边笑一边还有点害臊,拿手捂起了自己外翻的大嘴岔。

“天来呀,这你就不懂了。你是没尝过媳妇儿的滋味儿,那玩意儿软乎乎地骑着睡觉老得劲儿了。回头哥找机会带你体验一回,保准你尝过了天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小梅二舅裹着一身皮衣,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他坐在后座上,扒拉着侯天来的肩膀绘声绘色地说,一边说一边还朝许大能耐使眼色。

“哎呀,我懂。不就像我家公猪给那些母猪下种一样?高兴得直唱歌!”小时候侯天来家里一有母猪过来,他爸妈就把他和他妹关进屋里,不让他们看。可是越不让看他们就越好奇,兄妹俩经常趴在门缝上偷看,每次看完还会问他爸妈,那俩猪为啥直打架?为啥打到后来直哼哼?天来爸妈就笑着说,那是俩猪高兴了,在唱歌儿。

“哼!我就是不想,我要是真想找媳妇儿,不用别人儿,我妈一扒拉钱匣子媳妇自己就找上门来。”

侯天来一边说一边笑,外翻的嘴恨不能咧到耳朵丫上。

“对,对,就像猪下种一样,高兴得直唱歌!哈哈哈……欸,小心!前边有个坑!天来,你慢点开,从旁边绕过去!”许大能耐笑到半路突然脸色一变,指着天来看路中间的大坑。

农村土路,他们走的又是一条”三不管“(靠山屯地处三个县的交界处,周边的路年久失修)。这个大坑原本就存在,经常往外跑的人基本都知道它。只是下雪后它被积雪覆盖,不容易被人瞅见。再者,毕竟是侯天来当司机,坐车的人终归是不能完全放心,所以,即使是打哈哈的同时人们也不忘提醒他看路况。

“侯总(种)啊,刚刚多玄,咱这车要是掉坑里就得熄火拔不出来,到时候咱仨都得变成抱路倒不可,我俩倒是没什么,可惜你这个黄花大小伙子,连媳妇都没搂过就冻死了,阎王爷都得同情你同情地直掉眼泪呀!”小梅二舅又开始嬉笑着加纲了。

喝多酒的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成了老太太的裹脚布,扯起来没完。只是他们后面再说什么,侯天来已经基本听不进去了。他忽然想起了白天做的那个迷迷糊糊的梦。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那梦是在给他一种启示,不久的将来会有什么事发生。只是,会是什么事呢?

那个梦以及那个梦背后的启示一直困扰着仿佛一夜长大的他。那天晚上,从来沾枕头就着的侯天来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儿。他烙饼一样地翻身,双腿怎么放都不舒服。

“那玩意儿软乎乎地,骑着睡觉老得劲儿了……”半梦半醒间,他脑子里又冒出了这句话。他开始下意识地拿腿夹被、夹枕头,夹棉袄和棉裤……夹什么都觉得不对劲儿。

搂着媳妇儿睡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呢?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他曾看到过的无数次俩猪打架的画面,到底得多舒服才能像猪下种那样唱起歌儿来呢?

第二天醒来时,日头已经爬到了苞米垛上。侯天来只觉得自己这一夜好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直累得他两腿发软,没有一点力气。而且,他还有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穿裤子时,他发现自己前面多了一个怎么也按不下去的小帐篷。


                    4、打麻将

数九寒天,忙了一大年的人们正式进入了猫冬时令。闲来无事,人们会仨一堆俩一块地聚在一起看小牌、打扑克。玩得大一点的会在村子中间的小卖店里聚集——打麻将。

靠山屯的魏三和他媳妇通常会亲自下场,多张罗几伙麻将局,为得是能吸引更多的闲人来店里买东西。香烟、瓜子、鸡爪子、槽子糕和方便面就成了店里走俏货。偶尔,描眉画眼的魏三媳妇勤快起来,还会自己卤点茶叶蛋来卖。

至于那些不打麻将但也喜欢凑热闹的,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麻将桌旁卖单儿。人嘛,不就喜欢个热闹嘛。要是谁赢钱了,还能请大家抽根儿香烟或者吃上一颗魏三媳妇卤的茶叶蛋,那百无聊赖的冬闲时光可就更好打发了。

作为屯里唯数不多的出租车主,侯天来自然要在这最热闹的人群里常驻。在电话还不普及的年代,村中间的小卖店能起到的作用可不只是买卖商品那么简单。

来人去且(客),要在这儿采买东西。等车赶点儿的,要在这儿落脚等候。遇到急事需要接打电话的,就把这里变成了通讯驿站。要出门办事的,当然得到这儿来找侯天来了。(靠山屯的班车,通常一天只有一趟,要是赶上大雪封路,班车就索性跳过这里。)

所以,除了到点儿回家吃饭,侯天来几乎从早到晚都长在了魏三家的小卖店里。偶尔心情好了,他就在店里买一桶方便面,再加两根淀粉肠,等面泡开的功夫,他通常会先开一罐八宝粥垫垫肚子。

一罐八宝粥掫下去,呼呼噜噜,呼哈作响。那时候,谁见了都会不无羡慕地说,“瞅瞅,还得是人家侯总(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要是有你这条件,我也不找媳妇儿。”

和刘一刀杀猪有习惯一样,侯天来家也有个习惯——那就是吃饭时不能说话,更不能剩饭碗。他爸妈说了,这都是规矩,饭底儿是福根儿,丁点儿都不能浪费。所以侯天来吃饭的时候从不接话茬,任你们怎么说,他只专心吃他的饭。

那一天,侯天来刚把八宝粥喝得底朝天,他还使劲控一控,确定一滴汤水都不剩了,才把罐子往脚底下一踩,准备紧锣密鼓地吃他的第二碗——那桶已经泡好的方便面时,柜台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像是什么突然爆炸一样。

“叮铃铃铃铃……”它把全神贯注的侯天来吓得一激灵。

“侯总(种),帮忙接个电话。”忙着胡牌的魏三朝侯天来大声喊。

“接完电话,你再给自己加个茶叶蛋,蛋不收钱啊。”魏三媳妇细声细气地喊道。她正在码牌,即使不抬头也不忘她擅长的人情世故。

小卖店里的公用电话属于当时的稀缺资源,屯子里没要紧事的谁都不舍得一块钱一分钟往出打,有非打不可的事儿,也得掐好时间,眼看着差几秒到一个整数时,即使话没说完也得赶忙挂掉。

所以,更多的情况是帮忙接听从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起到的是捎口信儿的作用。当然,实在有要紧的事需要在电话里说明的,魏三也会帮忙去喊人。

这时候,在魏三家集卡片、弹玻璃珠的小孩子们可就开心了,跑腿的事儿他们最乐意干。喊人和打电话一样,都是一块钱起步。要是这美差落到他们头上,至少能赚两块大大泡泡糖或者三根棒棒糖来。

侯天来听到魏三夫妻俩同时求他办事,立刻受宠若惊一般将眼睛从方便面上抬起。他放下手中的叉子,还把粘了油的大手在裤子上反复蹭了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那样子生怕他的大手把电话听筒碰碎了一样。

“喂~~”他把声音尽量压低——不想让卖单儿的人、尤其是身边那些支棱着耳朵听声儿的小孩子们发现他很紧张。

“喂!你哪位?要找谁呀?”侯天来又把声音放大一些。因为对方传来的是呼呼的风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哦,原来是你呀!要我去找你爸妈来接电话吗?”侯天来的嗓门儿放得更大了,声音还有些颤抖。

“谁呀谁呀?让我去送信儿吧。”在一旁挤着听音儿的孩子们急吼吼地打听着。

“别挤,别挤!这次送信儿不用你们。”侯天来又压着嗓子对孩子们说。

“嗯,嗯,行,我听明白了……放心,我一定把信儿带到。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好,好,这就要挂电话啊?好,好,回来见。”侯天来情绪有点儿激动,嗓门儿几乎又恢复到原来的瓮声瓮气了。

“到底是找谁的?你也没让我们听听是啥事儿。”小孩子们不甘心地抢过电话,听到里边果真发出了“嘟—嘟—”的盲音,才撅着嘴把听筒放下。显然,他们很不高兴侯天来。好好的一次赚钱机会,就这么被剥夺了。

“找谁的啊,天来?”魏三两口子在两张麻将桌上同时发问。

一瞬间,仿佛整间屋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侯天来。

侯天来还没从接电话的余韵中回味过来,就被大家这么齐刷刷地关注着。突然紧张得方脸一红。

“是,是我家西院的孙小梅……她,她要放假了,让我回去给他爸妈说一声。”一句简单的话被侯天来说得细碎。大家显然都有点失望,纷纷把注意力放回到刚刚关注的事情上。

“该谁出牌了?你们快点儿。”地缸一样的魏三扭脖子咳嗽一声,提醒大家。

“那你回头把话捎过去就得了,死冷的天,谁都不愿意往大西头跑,还就数你最顺路。”魏三这两天有点轻微感冒,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都没抬一下。

“嗯~~欸,别动,我又胡了啊,单吊幺鸡再加一杠,你们每人得多给我四个豆儿!哈哈!”魏三媳妇斜着眼心领神会地朝着坐她上家的老王轻笑了一眼,今天手气好,她接连胡了几次大牌。

孩子们继续玩玻璃弹珠去了。打牌的人依旧在专心致志地打牌。可侯天来却已不是刚才的侯天来。

挂了电话,侯天来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愣在原地,任一旁打开盖子的方便面兀自地散发着香气也不去管它。人家叫他吃面他也不理,给他茶叶蛋他也不接,小孩子们说他傻了他也不予理睬,回家以后爸妈叫他,他依旧不搭腔。他就那么睁眼望着前方,目光空洞却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他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孙小梅——电话里陌生又熟悉的孙小梅。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软,电话里呼出的气儿哪是吹在了听筒上,简直是顺着电话线直接吹到了他侯天来的耳朵眼儿里。

“啪!”棚顶那落满苍蝇屎的白炽灯管被天来妈给熄灭了。

“开着灯也啥都看不见,费这电干啥?乱撒癔症,赶紧睡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天来妈像是和谁赌气一般,关完灯就回东屋睡觉去了。

留下侯天来一人躺在西屋的火炕上,他感觉头脑中的景象在关灯以后变得更加真亮了。

他觉得孙小梅嘴中呼出来的气息已经不止在耳朵眼儿里作怪,它还在往里钻,直钻到了他的心窝里……接着又往他的腹部钻下去……这感觉——痒痒的、热热的——还怪好受。

他闭上眼睛,鼻腔里不自觉地再一次哼起了歌儿。


                      5、放 寒 假

“啪!”十点半钟一过,宿舍的灯按时熄灭。女生们打着哈气,悉悉索索地收拾着书本衣物,准备结束这一学期的学习任务。对,就是这一学期,因为从明天开始,她们就正式放寒假了。离家近的同学,当天下午就已经纷纷回家去了。

可是对孙小梅来说,这一天中最盼望的,属于自己的私密时间才刚刚开始。她照例点着蜡烛,这也是她那两包蜡烛里能找出来的最后一截蜡烛。滴好蜡油,把它坐到床头的字典上,她掏出了押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专心地写起了今天的日记。

四木:

  你好!我又在用这种方式跟你交流了。

  终于迎来了这一年的寒假生活,写完这封信,我八成得在开学以后才能给你写信了。

你知道的,一旦回到家,我就得把你藏起来。尤其不能让我妈发现你的存在……

不过,回到爸妈的身边,我还是很期待的。毕竟所有情愫都会被搁浅,每天吃喝他们精心给我准备的饭菜(最可口的,又不用算计着花钱),人是会变得懒惰和昏沉的。嘻嘻,希望这个假期我不会变得太胖。到时候,你又该叫我小土豆了。

  对了,你说这个寒假我们会见面吗?那几个人会张罗同学聚会吗?可能,你们几个男生是一定会聚的吧……是的,你们怎么可能不聚?说不定还会相谈甚欢、大喝特喝一场呢!可是,你们会想起我吗?会叫上我吗?会想办法找一辆车来我家跟我见面吗?

  万一,你们来不了呢?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根本不会想起我,更不会主动来看我……

我猜,你想的更多的应该是你在北京的女朋友吧……谢谢你在信中和我说,你在北京有了她。谢谢你愿意主动和我分享你和她的秘密。虽然,我知道,你真正想表达的是对我的拒绝。

你会跟你的兄弟们分享和她在一起的趣事吗?那些专属于你们的小甜蜜......呵呵~这么想,我还是比那些兄弟们离你更近。对,就像你说的,我们也是兄弟。

啊!感觉自己可真像一个小丑。

……

对不起,刚刚没忍住,又掉了一阵眼泪。

如果眼泪真能变成金豆子,我怕早已成为了亿万富翁......

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爱你,本就和你无关。(原谅我放不下这一贯的精神胜利法。)

哦,对了。明天我会坐从县里直达乡里的那趟车,中午就能到站。听说,村里下大雪,我家那边的路又堵住了。我会在乡里邮局等爸爸来接我,我知道他一定会按时到来,可我还是希望能在他来之前,往你家的方向多看几眼。说不定,到时候我还能看到你,如果真的能看到你,哪怕只是背影,那这个假期,我无论如何也会找到理由去看你。我保证!

不过,即使看不到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那是我们这一年里离得最近的距离。我会非常珍惜在邮局前那短暂停留的宝贵时间。

提起笔,总是感觉有无数的话要和你说,可我知道,真的不能再继续了。因为我的小蜡头儿快烧到字典啦。哈哈!

就此搁笔吧,我亲爱的人儿。就让我在这里放肆地这样叫你吧。

期待着再开学以后,能听到我的好成绩。到时候,我会很正式地写一封报喜的信件并把它真的邮给你,它会带着我的心翻山越岭地奔向你。(我有预感,这次考试我会名列前三。)

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离你的城市近一步,再进一步……

我会用我的方式不断地缩短与你之间的距离。

是的,我会努力,不断努力!

再见,亲爱的人儿~

祝你寒假快乐!新年快乐!每天快乐!


                    只属于你的—梅                              1997年1月28日


写完了日记,孙小梅心情复杂地吹灭了那支即将烧到字典封面的蜡烛(那本字典的红色封面已经被她烫伤了很多次,留下了好几块黑疤)。

翻身躺进被窝,一时间感慨万千。

她突然很想掉眼泪,并在心里不断地默默念着,“谢谢,谢谢!”

“谢谢这一年,加倍努力的自己。”

她还对那支燃烧殆尽的小蜡头说了声儿谢谢:“谢谢你,不声不响却不失热烈地陪我走完了这一生 ”。

说完以后,她忽然转涕为喜。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说出来这么一句双关语。

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先是梦到了一只黑狗扑向她,把她扑倒并咬断了她的脖子......她哆嗦一下被猛地吓醒。

又骨碌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入梦,这一回她梦见了高大的四木,她终于如愿地跟他见面......

还梦见了爸妈给她留了满满一桌子杀猪菜,她梦到自己和爸妈一起贴春联,包饺子……

那个夜晚,她始终眼角挂泪,早起时,同学们提醒她起了很重的黑眼圈儿。


                    6、回家的路

那天早上,侯天来是被一股神秘力量叫醒的。

他像弹簧一样从炕上跳起,慌慌张张地下地、穿鞋,还翻出了前阵子他妈才给他买的皮大衣,本来天来妈是希望他过年的时候再穿,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参与几场相亲。

可侯天来一早上就把皮衣翻出来套上,又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了半天,天来妈见他难得对穿衣打扮感兴趣,也就没再出口阻拦。

侯天来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东西,就慌慌张张地开门出车去了。

“总算知道美了。谁说傻小子永远长不大?这不就长大了!”天来妈一边收拾一边心情渐好,儿子撒癔症的疑云终于散去。

侯天来本来开车是往魏三小卖店的方向走的。可还是那股神秘的力量,让他在魏三家门前快熄火的瞬间狠踩了一脚油门。

“鞥—鞥——”挂满响铃的吉普车从魏三家门前呼啸而过。像野驴般一溜烟儿地往出村的方向驶去。

“那不是天来的车吗?他怎么不进屋,这么早就接到活儿了?”像地缸一样短粗胖的魏三一边扫地一边歪着脖子跟正在端茶叶蛋的俏媳妇儿念叨。

侯天来一路向西,把吉普车开得直冒烟。好似心中压抑的一股气要通过吉普车的排气管子“突突地”喷出去才觉得过瘾。

快驶到大坑的位置时,他才猛踩了一脚刹车。在坑边的车辙道上,小心翼翼地躲过它,又轻点油门继续往前驶去。他现在感觉头脑里清醒一点了,起码有精力歪头向窗外的树林望去了。

村外的青龙山还是有些气势的。朝阳的一面种着整整齐齐的白杨树,不高不粗却也笔直朝天,一副好少年的做派。背阴的一面,是石头坑和坟地,旁边是茂密的松树林子。那是靠山屯列祖列宗长眠于此的地方。石头坑,是近几年大队部带人才开采出来的。

采石头的时候,村里老人还跟队里领导干过仗。说这靠山屯的名字可真是叫对了,现在不光是靠山,连老祖宗的骨头渣子都靠上了。也不怕这青龙山神怪罪,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兜啥啊?这不照样太太平平吗?”天来一边开车,一边想起来村里老人饭后闲聊天的对话。

其实背地里大家都知道,那是老人们在鸣不平。村里的年轻领导上任以后,不干实务,只想往自己的腰包里搂钱。老人们是看不惯。

“兜啥啊?啥都兜!”侯天来觉得这几个字很好笑,就出声儿地念叨了一句。

他沿着惯性继续往西走。从早上起来开始,他就明确地知道自己今天要做的是什么:只有一件事——接孙小梅回家。

“县里到乡里那班车,邮局门口见。”他的眼前好像已经看见了孙小梅那小小的身影——她正拎着行李跺着脚在等着人快点去接她呢。

想到这,他又点了脚油门儿,奋力向前开去。

“一会儿见到我,她一定会很吃惊吧,她应该还不知道我现在开出租车。”想到这,侯天来又下意识地欠起身,拽了拽自己才穿的皮大衣。

“到底是新衣裳,一动一股皮子味儿。”野驴一样的吉普车,就这样顶着自己制造的风雪,急徐相跌,向西奔去。


乡里,邮局门前。

侯天来已经等候多时。

乡里到底还是热闹些,因为快过年的缘故,街上出来采买的人也多了起来。人们一个个把自己包裹得分外严实,乍看起来真像端午节吃的大粽子。

“滴——滴滴——”金龙大客车由西向东煞有介事地开过来了。

侯天来感觉到自己的心直接从胸腔跳到了嗓子眼儿,恨不得一张嘴就会蹦出来。他坐直身子,双手握紧方向盘。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向大客车来的方向。

大客车在慢慢减速了。

“哼哧——”它像是打了个喷嚏一样,在原地固蛹了一下后才哆嗦着身子让自己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在陆续地往下走了。

侯天来身子前倾、屁股后翘,不自觉地张开了大嘴凝神地看着那线串珠子一样鱼贯而出的人们。

突然,一个小小的、小兔子一样的孙小梅映入他眼帘。

她脚上穿的是白色雪地靴,身上穿的是白色长款羽绒服,手里拎着一个行李袋,后背还背着一个青双肩包,她脖子上扎了一条红围巾,头顶还戴了一顶白色的兔耳朵毛线帽。

“她可真像个小兔子啊!”侯天来闭上嘴,吞了口口水想到。他双脚不自觉地在车里来回捣腾了一遍又把它们放回到原来踩刹车和离合的位置上。

孙小梅转过身来了。

她怎么瘦了好多?皮肤还是白白的,头发还是直直的、黑黑的,她站稳了以后朝右前方望去。那感觉像是在找什么人?

“哦,是找她爸吧!”侯天来一拍脑袋,赶紧下车。他像宝塔一样晃着身子朝孙小梅挥挥手。

“梅!孙小梅,看这儿!”侯天来语无伦次地朝孙小梅喊。一边喊一边一呲一滑地往她的方向奔去。

把自己收拾妥当,才把眼睛抬起来朝四木家二楼望去的孙小梅,听到有人喊她的瞬间是有些错觉的。她以为自己的诚意打动了上天,才下车就遇见了她朝思暮想的四木。

可当她循声望去时,看到的却是侯天来那大马猴一般的身影。她感觉自己被命运狠狠地嘲笑,像是在做梦,或者是说——如梦方醒。

她惊诧得好半天都没出声儿。

“梅,小梅!是我啊,我是天来!”侯天来终于晃到了孙小梅的身边,面对面站着,呼唤着他日思夜想的人儿。

“哦!是天来啊!你怎么在这儿?”孙小梅回过了神儿,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宝塔一样的人。

“我,我买了车现在在干出租,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我就过来接你了。”侯天来一边回答着孙小梅的问话,一边紧张地直扣自己的皮大衣。

“你爸知道你回来,还说我正好顺道,就让我把你捎回去。咱们屯子的路不好走哇,四轮子在这个天儿开,得多遭罪啊!还不得把你冻坏咯。走吧,咱回家!”侯天来说得有点着急,他觉得自己见到小梅以后忽然变聪明了,能一口气说出这么老长的一句话。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撒谎。因为他从接到电话以后,早就忘了要把这事儿告诉孙小梅的爸妈。可能压根也不是忘了,在他心里早就觉得自己出来接小梅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必要告诉谁。

孙小梅叹口气,又抬头忘了一眼自己的右前方,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直到眼里的亮光变得暗淡下来,才低声说出了那句:“走吧,回家。”

侯天来把她手里的行李接了过来,又把她的书包抢下来,就率先一步朝吉普车的方向晃去。虽然没多远,但这几步他走得劲头十足,信心满满。

“有车多好,有车真好!”他在心里默念。

孙小梅低着头默默跟着侯天来走。她只觉得自己鼻子发酸,有眼泪直往她的眼眶上冲。

乡里的短暂停留终究没能生出什么奇迹。不管孙小梅那一路回了多少次头,又把脖子扭向窗外看了多少眼。她看到的只是穿着鼓鼓囊囊的人们,他们各个满载而归,穿红戴绿,脸上挂着的也是她不能理解的喜气。就像此刻她身边的侯天来一样。多少年了,他始终都是小孩儿模样。永远天真,快乐不变。

这让她觉得自己分外孤单。快乐都是别人的,暗恋的人不配享有快乐。

一路颠簸,无话。

侯天来的满足溢于言表。孙小梅的惆怅一言难尽。

快到靠山屯的时候,侯天来忽然觉得有一种紧迫感上了他的身。天知道,他有多么享受这一段无人打扰的路程。无风无浪,夕阳西下。只有他和小梅在车里。虽然这车玻璃一路上嘎啦作响,可在他耳朵里,那都是最好听的歌儿。

“歌儿?唱歌?”他的脑仁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突然地揪了一下,让他的情绪直接从刚刚单纯的满足中跳脱出来。

“天来呀,你到底要找啥样的媳妇儿啊?你妈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对象,就没一个可心的?”

“天来呀,你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人家小梅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天来呀,你还没尝过搂着媳妇睡觉的滋味儿吧?你知道猪下种的时候为啥会高兴得直唱歌儿吗?”

侯天来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脚下的油门不知不觉也踩得越来越用力。

“天来,小心前面有坑!”临近家门,孙小梅忽然从心事中惊醒,她想起了这条路上的大坑。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等天来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车轱辘已经刚好卡到了那个仿佛存在了千百年也被人无视千百年的大坑里。

吉普车“哼哧”一声,像是被谁给绊了一跤,原地狠狠地固蛹了一下,骤然熄火。

孙小梅和侯天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晃得往前倾,纷纷磕撞到了驾驶室前的车身上。

“梅,你没事儿吧,梅......”侯天来关心则乱,他着急地俯身上前,几乎抱住了孙小梅。

可没想到,这一本能的行为和那句脱口而出的“梅”竟成了压垮孙小梅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别碰我,更别叫我梅!”孙小梅突然眼圈发红、歇斯底里地朝侯天来大喊起来。

“梅,我只是想看你有没有受伤。你头好像磕坏了,都出血了。让我帮你看看……”侯天来的眼睛里只有孙小梅额头上的血迹,那血迹红红的,正轻盈又热烈地顺着她白白的皮肤往下滑。全然不顾自己的额头其实也在流血。

侯天来感觉那血是淌在了自己的心头,又顺着心脏的方向往他的下边的滑。

“都说了,不用你管。别叫我梅!”孙小梅更生气了,她双眼含泪,说不出的委屈让她失控,她使劲地推着车门,现在她只想下车。

“小梅,别闹!还没到家呢!太阳眼看就下山了,这时候下车多冷啊……你坐着让我下去推车。”侯天来几乎是在哀求。

车子的熄火,孙小梅的突然失控让他手忙脚乱。他乍开双手焦急地在空中左右摇晃,他想要抓住小梅,更想安抚她,却又怕一碰到她,会更加激烈地惹恼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做得不对,又是什么让小梅发了这么大的火。

“我说了,开门,下车!”孙小梅一边吼着一边去按方向盘上的喇叭,可是喇叭像跟她作对一样丝毫没有反应。她这回真的愤怒了,用拳头“咣咣—”砸方向盘,发疯一样地喊他开门。

面对突然失态的孙小梅,侯天来只能照办,他乖乖地按下解锁键。

孙小梅一秒都不愿意等。立刻回身钻出驾驶室。她又去开车的后门,企图把自己的行李和包一起拿出来,下定决心自己走回家去。

侯天来慌忙打开车门,小跑着去追孙小梅。他不敢直接拽小梅的身体,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抓小梅红围巾和行李袋。

可一切就是那么自然,孙小梅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拽得失去平衡,脚底高低不平又光亮如镜面的雪后冰路也助力了她的摔倒。只见她往后一仰,和她的行李袋、红围巾一起重重地摔到地上。衣袋里的衣服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不偏不倚刚好磕到了没来得及关的后车门框上。

孙小梅晕倒了。

有什么东西在汩汩地往外流。

风渐渐地起了。野驴一样的吉普车也闹起了情绪。太阳彻底地抛弃了他们,躲到了青龙山的后面去。远处的乌鸦在树林上空盘旋,像一片片随风起舞的落叶在空中自由飞舞。

不能这么躺着,小梅会被冻死的。

也不能回家,小梅这样子回去他没法解释。

该去哪里呢?

侯天来思忖半晌,索性抱起孙小梅往青龙山的后山走去。那边的大石头坑刚好可以让他们落脚,而坑前的松树林又可以帮他们挡挡风。侯天来觉得小梅的归来让自己变得聪明起来。

巍峨的青龙山在雪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仿佛有高大的山神正矗立在那苍茫上头。只是,任谁都无法形容出那黑影的心情现在有多复杂。

这茫茫一片的洁白的处女地让侯天来的心里感觉无比惬意,而怀里柔软如兔的孙小梅让他觉得自己此时是那么地有力。他们每走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

现在他慢慢地找到了一些感觉——他们口中的抱着媳妇的美好感觉。走得越远,这种沉甸甸的美好在他心中留下的烙印就越深。

到了石头坑外,侯天来看到了一处窝棚。他在心里纳闷儿,“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他把小梅轻轻地放到了奇怪窝棚里的奇怪白床单上,顾不得多想,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犹如放下了一颗稀世珍宝。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孙小梅,突然想起她这样可能会冷。他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下来,又把自己的毛衣和棉坎肩脱下来,他把它们都压在了孙小梅的身上。他的衣服是大大的,而小梅又是小小的,他的大衣服简直能把小梅给包裹起来。

他感觉自己竟然越脱周身越热起来。有一股暖流从他的心中升腾,又朝他的腹下游走。尤其是他的下边,硬的,热的,胀的,好像随时会爆炸。他想把自己的全部热量都传给冰冷的小梅。

脑海中,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从小看到大的公猪给母猪下种的画面。他慢慢地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大手轻抚着小梅的那如丝的头发、玉盘一样的脸颊,她的睫毛微微抖动,她的呼吸均匀酣甜,还有她的小嘴是肉嘟嘟粉红的花瓣颜色......他情不自禁去轻吻她,进而又急不可耐地用颤抖的大手去解她的腰带和整个自己。

整个过程侯天来进行得迫切而小心,生怕粗笨的自己会打扰正在酣睡中的孙小梅。直到,他笨拙又艰难地刺穿她那一下,他看着原本抖动的睫毛变成了忽地一闪,迷茫的眼神从虚空中忽而一转带着杀气望向他——那双冒火的眼睛……侯天来吓得本能地双手抱头,原本坚硬如铁的下身顷刻间融化。

“啊!”他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来自心底的呐喊。

“啊!”这声音来自孙小梅,那是惊醒和认清现实后的绝望。

侯天来“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由下而上爬满了他。他呆立在空中,人生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场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烈性的孙小梅彻底醒了,她清楚地知道了侯天来对她所做得一切。愤怒、屈辱、事已至此,决一死战的心和身体一起复活。

她尖声嚎叫着,随之呼喊出了那句“救命!”同时用她的指甲狠命地抓着侯天来的方脸和脖颈,她的愤怒达到顶点,势必要把他撕得稀巴烂才甘心。

“小梅别喊!求你,别喊!”他用大手使劲儿去捂她,奋力地捂,拼命地捂!空虚、迷茫的侯天来突然惊醒,应对着激烈的孙小梅,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孙小梅的声音由大变小、最后戛然而止了。

她终于停止了反抗。一切又归于平静。

喘着粗气的侯天来赶紧翻身从小梅身上下来,他心里自责地想着可别给小梅压坏了。

他又紧张地喊她:“梅,小梅?!”

他把拇指放到孙小梅的鼻子下方,终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谢谢天老爷,她还有气儿。”侯天来重新又高兴起来。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以后再找机会和小梅多唱几回歌,他相信终于有一天,就像当初他妈嫁给他爸那样,小梅会答应嫁给他的。接下来就该想着如何张罗他们的婚事了。

“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梅!”他忍不住用大嘴轻轻地亲了一下昏睡过去的小梅,他还特意亲了亲她那刚刚流过血的额头。他发现小梅重新变得冰冷,身体也开始变硬,她甚至比之前更像是一块儿冰。

该怎么办呢?对了,得继续给小梅保暖。得去车里给小梅拿衣服。

“对,拿衣服!”侯天来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心中所想。

他把孙小梅身上的大衣服掖了又掖,又把刚刚弄乱的头发理理干净,就急忙急慌地朝外跑去。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升起来了。

“难怪窝棚里那么亮堂,原来是你在充当着电灯泡的角色啊!”侯天来感激地朝天上望了一眼。

此刻,月亮又像一只明亮的大眼睛一样在空中紧紧地跟随着他。仿佛要看着他、怕他逃走一样。他走得快,月亮就跟得快。他走得慢,月亮就放慢脚步等着他。它还在自己的周围围了一圈放大镜(其实那是风圈)。

“那……刚刚和小梅在一起唱歌的事儿,岂不是都被它给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的?!”

“嘿嘿”侯天来不自觉地笑出声儿来。仿佛自己刚刚办完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光荣的大好事一样。他就那么心情大好地朝他的吉普车走去。

在路边,他拾掇起刚刚扯散的衣服和围巾。他还闻到了酒香。原来,在刚刚的撕扯过程中,小梅给她爸买的白酒也摔破了,瓶口处正在往外渗酒呢。

刚好,先喝了它暖暖身子。回头再给老丈人买。他扶起酒瓶,摇晃了一下,还有大半瓶。他用力拧开瓶盖儿“咕咚咕咚”一口气掫下去不少。

“啊!痛快啊!原来白酒这么好喝啊!”红晕迅速爬上了侯天来的四方大脸,紧接着他就发出了如上那一连串那相见恨晚的感慨。

“得给小梅留几口,让她也暖暖身子。”他嘴里嘀咕着,打算重新把瓶盖给拧上。可是盖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手老也对不准那个他刚刚吻过的瓶口。

“嘿嘿,坏蛋,你害什么羞?”他深憋了一口气,让自己像根钉子一样深扎在雪壳里保持不动。终于,他把盖子对准了瓶口,并结结实实地把它给拧好了。

他把酒瓶踹进了裤兜,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又长长地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才弯腰拎起行李袋摇摇晃晃地向青龙山走去。


                    7  风又起时

风开始刮起来了,带着一些山中细碎的雪粉。

调皮的雪粉像仙女路过时随风吹起的白纱,它清凉地掠过孙小梅洁白的脸颊,把她从昏沉中唤醒了。

孙小梅忽然觉得此时她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的身上压了千斤重担,把她牢牢地封印在了冰块一样的身躯上。另一个自己正在飞身上升,变得无比轻盈。

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

她的眼前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了很多很多画面——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关于幸福记忆的画面。至于四木、前程以及日记中曾畅想过的一切,她只觉得那很缥缈、虚无。

她虚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周遭。

月光朗照,冰雪覆盖的世界宛若白昼。高耸的松树在头顶撑起了一把硕大的黑伞。那扑簌簌的雪粉就是从那上头一阵阵飘然落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轻盈洁白的自己也化身成了一片雪花在月光下翩迁飞舞。


侯天来踉踉跄跄地在青龙山的脚下走了很远很远,可是无论怎么走,他眼前出现的都是笔直的不粗不细的杨树林,而不是又老又壮的松树林。

“怎么回事呢?”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他还在一根横着长的树枝上栓了小梅的红围巾做记号。月光下,红围巾随风飘扬,像极了风雪中绽放的红梅花。仔细闻,那梅花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呢。

侯天来恋恋不舍地回味着红围巾的香气,离开了。可没过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又迷迷瞪瞪地转回了那个绑着红围巾的树叉底下。

一群乌鸦被他吵醒了,一个黑团一个黑团地站在树叉上嘎嘎叫,仿佛是对他发出了无情地嘲笑。

他忽然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其实有点冷。不,是很冷,非常冷。冷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他缩着脖子抱着只穿了一件秋衣的自己,站定了,并努力朝四下望去。忽然,他看见不远处的斜前方有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朝着自己招手。

“咦?怎么竟有点面熟?这两个人是在哪儿见过吗?”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带着疑问,他踌躇着朝那两个人蹲着的地方望去。

他们的脚下,还有一滩红色。仔细瞧,那可不正是一盆烧得旺旺的碳火盆。那通红的火光把他们的周围照得亮亮堂堂,盆中的火花还在夜风中一跳一跳地蹦跶。隐隐地,他仿佛听到了盆里的火花在哔啵作响。

“嘿嘿,又是一个小淘气。”侯天来开心极了。他咧嘴笑着,一窜一窜地朝着那个红火盆奔去。

啊!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炭火的温暖,跟他小时候在爷爷家烤过的火盆一样。他望着旁边跟他一起烤火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神情和高深莫测的笑脸,侯天来只觉得他们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人——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他也不寒暄,只是低头烤火,烤高兴了,索性把自己的整个上衣都脱掉,好让那热烈的火焰尽快地烤热他的胸膛。

他感受到了自己胸腔中的那团火烧得太过炙热,他感觉自己现在已经有能量把冰冷的小梅给捂过来了。

他挺着劈啪作响的炭火的炙烤,下决心要把自己烤得更加滚烫,他要带着歇过来的腿脚和火热的胸膛去拥抱小梅,用滚烫的自己把冰冷的小梅给捂化。


                        8  尾声

第二天一早,一夜未归的侯天来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人们循着村路往西一直走,直走到那个大坑和天来的吉普车旁。人们看到了一路上散乱不堪的女孩子衣物以及被踩得过分凌乱的小船一样的脚印。

人们感到奇怪,那凌乱的大脚印分明只属于他侯天来一个人。可这些衣物该作何解释?

人们顺着脚印来到了山前的杨树林旁,那些杨树依旧笔直冲天,不粗也不细。不远处,人们还发现了一条红色围巾被绑在树叉上,此刻,它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随风飘摇,仿佛早已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围巾的右前方,那个谁家挪坟后留下来的坟坑旁边,人们终于发现了赤裸上身的侯天来。

只是,他的姿势不能说不古怪——他的双腿像粗树桩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厚厚的雪壳里,呈半蹲状。他的两臂环抱着,像是在拥抱谁?

而最古怪的,则是他的表情——那满是抓痕的脸上分明在挂着一种笑,是人在极其满足的情况下才会散发出来的迷人的微笑。

人们在搬开他身体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古怪——从不喝酒的他,裤兜里竟揣着的半瓶白酒。


人们又在后山的松树林里发现了早已冻僵的孙小梅。

同样是半裸的身体——只是同侯天来正相反,她裸露的是她的下半身。

她的上身覆盖着硕大的毛衣和皮外套,睁着的一双杏眼正虚无地凝视着上天,她苍白的嘴角很自然地上扬着,露出了原本就很好看的曲线和超脱一切的淡然。

在搬离她身体的时候,人们还有一个发现——在孙小梅的身子底下,压了一条雪白的三角内裤。

那洁白平铺在洁白上头,仔细看,仿佛有点点梅花正盛放在那洁白中间。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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