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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有点舍不得乖巧的女儿和温馨的家，女儿才一岁半不知道离别的伤感，我抱着她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妻子刚刚做过人流手术脸色憔悴，但她仍然坚决支持我出去看看。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一位表姐，我去年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家做着冷冻批发生意，一转眼就跑到北海做海鲜生意去了。表姐说那边海鲜生意蛮好做的，市场上还有几个档口，她想承包下来我们自己人合伙做，免得外人做了同行互相之间不好协商而恶性竞争，问我们想不想去。妻子认为是个机会，虽然那时候，传销的传言已经是满城风雨，但妻子相信她那位表姐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上当受骗去做传销，他们是做过大生意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看准了的抛下家里的生意也要去做的应该错不了。我虽然有些怀疑外面的钱是不是太好赚了，离我们的常识太远，妻子说河南人说话好夸张，说一月赚一万可能是一千，他们说的数字永远不要当真。反正那段时间我们正闲着，不知道做什么好，去看看也无妨，是传销不做就行了，就当出去旅游一圈。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生活有点懵懂，对远方总是充满幻想。大海这一诗意的名词我曾经无数次用幻想来形容过它，想到马上就能真切的亲身感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的心就忍不住激情澎湃的心猿意马。

那时的火车很慢，摇摇晃晃的走了两天两夜才到柳州。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虽然身上带的钱不多，但也还是时刻警惕着传说中的“天下无贼”。值得庆幸的是尽管列车上的人个个看上去都像是贼，但我的钱最终完好无损衣服口袋也没有被划破。从柳州坐汽车到北海还要半天，想着马上就要到了，眼睛终于支撑不住扑面而来的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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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车站接我的是表姐夫，一个精瘦精瘦的人，虽然我们在家时见过但不熟。表姐夫很热情，一口一个老弟的叫着，脸上始终挂着真诚的笑容丝毫让人感觉不到生分。他让我刚来先到他那里住下来，先休息休息，然后他再带我出去附近转转，看看海，然后再去看生意。他还详细介绍了北海，北部湾出海口出去就是南海，站在北部湾码头肉眼都能依稀看到对面的越南，他的介绍能让你对北海产生好感的同时也对他产生好感。他把生活和行程安排得都很详细，让我心里倍感温暖，被人呵护的感觉能让人瞬间卸掉防御而对他产生信任和依赖。

他们租住的房子在一个小区里，一楼三室一厅，客厅里只有一张茶几，几个小塑料凳子，房间的地上铺着几张泡沫板，泡沫板上铺着一张张凉席。表姐夫说刚来，一切从简，北海的三月已经是夏天了，白天穿短袖晚上睡凉席。我想出门在外简约是常态也没疑心。

他们安排我先休息，我也确实有些疲劳躺在一张靠窗的泡沫板上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外有人说话，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上月领了多少奖金，另一个人说有两万多，还说这个月又发展了多少多少下线，估计这个月奖金应该翻翻。睡醒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晚餐很朴素，三个青菜一个汤还有一个从老家带来的小干鱼，一起吃饭的还有表姐的两侄女和她俩的父亲，还有一老两口是他们的老乡和我一起来的，刚退休。

晚饭后，表姐夫说晚上有活动，我问什么活动，他说先保密，到时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到晚上八点，表姐夫拿了几个塑料凳子带着我们几个人来到另外一个小区一栋楼的三楼客厅，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挤到前面说我们几个是新来的，大家纷纷给我们在前排让出位置。我感觉是传销想走，他搂着我说老弟，先听听，有什么事晚上我们回去再说，了解了解，你不愿意做也没人强迫你的，我回头看了一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即使想出去也是出不去的。刚开始是活跃气氛唱歌，第一首是”感恩的心”，他说是他们公司的会歌。

“我来自偶然 像一颗尘土

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我来自何方 我情归何处

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天地虽宽 这条路却难走

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

我还有多少爱 我还有多少泪

要苍天知道 我不认输

感恩的心 感谢有你”

……

歌曲直击人心，特别是我们这些草根，正经历着命运的艰难时刻，没有激励没人给予勇气都无法前行的这些人，他们遇到了传销以为遇到了救命稻草。这是激动人心的大合唱，他们伸直双臂，手拉着手，身体随着歌曲的节奏摇摆着，我看到有人脸上流满激动的泪水。下一首歌曲是“南阳小草”，是一位南阳油田的小伙改编的歌曲小草，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没有花香”

大家跟着一起和音“啊…啊…啊…”

“没有树高”

“啊…啊…啊…”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啊…啊…啊…”

……

这是一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歌曲，他的小草有气无力而又倔强向上，他不故作妖娆而又风情万种，他冷漠的表情一丝不苟的严肃令现场唱一句笑一阵。在这一浪一浪的唱笑中，这些人看到了小草的平等，看到了小草的希望，而忘了小草轻易被碾压的命运现实。两首歌曲唱完，我的情绪就受到他们的感染而和他们融合到了一起，表姐夫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他一直在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我看见他紧张的笑容随着我的放松而变得自然。

第三个环节是新人上台表演才艺，我急了，我什么也不会，他们就起哄：“冬瓜皮，西瓜皮，不要像个小赖皮！叫你上你就上，学习雷锋好榜样！要唱就唱，唱得响亮！”你不上台，他们就一直齐声呐喊，直到你上台为止。

才艺表演完后，后面是分享，分享他们是如何走上传销并最终选择传销这条道路的。他们中有工人、有农民、有商人、有教师、有学者、有政府官员、甚至有小偷还有警察，仿佛各行各业各色人等都向着传销奔涌而来。不管分享者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这一刻他们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疑是真正的演说家，他们无疑都是被骗来的，在接触传销之前是怎样的对传销深恶痛绝，然而当真正了解传销后他们是如何感谢当初骗他们走上这条光明大道的人，传销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尊严。他们的故事一遍遍在各个传销团体之间演讲着，一遍遍感动着这些前仆后继的小草们，他们的故事成为经典成为传销界的传奇激励小草们向着更好的明天奋斗着。

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但小草们依然很兴奋，像刚打了鸡血，刚施过肥，刚接受一场甘霖的洗礼，绿绿葱葱，欣欣向荣，勃发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还在津津有味的谈论着传销大佬们传奇的经历，开挂的人生，可复制的模式。幻想着美好的未来，投资3800元买一台摇摆机就能成为公司传销会员，然后只需要发展四个下线，这四位下线每人再发展四个下线，这样一直发展下去，你什么都不用做了，躺着就能挣钱。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别墅，香车，美女。我也被熏得飘飘然，看到一张大饼在眼前飘啊！飘啊！飘！

回到租住的房间，表姐夫依然兴奋得滔滔不绝，他的兴奋可绝不是因为几滴鸡血，而是看到了希望。我是他的第一个下线，他看得出来我已经有些动心了，他的第二个、第三个下线已经在路上了，第四个也已经有眉目了，只要把我安抚好争取成功，他的事业就算正式启航了。表姐夫说今天下午我们在窗户外面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那是我们的经理，他上个月已经拿到了两万，这个月可以拿到四万，估计下个月可以拿到十万，我都不敢算他一年下来能挣多少，怕把自己给吓着了。你猜他做了多长时间，他也才做三个月，他在家时也只是普普通通一工人，但人家善于抓住机会，立马办了停薪留职加入了传销。上天给予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公平的，所谓成功的人士与我们无异，只是机会来临时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迅速抓住了机会。机会稍纵即逝啊！老弟。表姐夫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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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决定加入他们的传销大军，但我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多余的钱，得打电话让妻子带钱过来。这几天，表姐夫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打电话时他也守在旁边。他反复的强调给家里打电话时千万不能说在做传销，和表妹也不能讲，等她来了再和她说，哪怕她不愿意做我出路费送你们回家。在不做传销人的眼里，传销是洪水猛兽会吃人的，我们在这里做传销的消息一旦在家里泄露了就全完了。这里就有一位教授因为在这里做传销的消息被老家人知道了，单位开除他的公职，家人要和他断绝关系，下线一个也发展不了，家也回不去，回去了受歧视受屈辱还不如在这呆着，开了个课堂，每人两元一张门票，没想到后来火了，场场爆满。这几天，你也对传销了解了一些，所谓我们骗他们过来做传销实际上也是为了他们好，看到一个这么好的发财机会摆在眼前实在不忍心不叫他们一起来发财，你看我们都是亲戚，我的上线是我亲侄女，马上过来的还有她姐，我老家的大哥，还有你表姐她弟弟，都是血脉亲戚，我们会害他们吗？

妻子很快就来了，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依然憔悴消瘦。妻子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钱用一块布料用针线缝在袖子里面，钱是安全了，只是这一路越走越热，衣服也不敢脱难受得都快虚脱了。女儿也来了，见到我赶紧喊爸爸，这是女儿第一次喊爸爸，声音响亮清晰，没想到几天不见女儿就长大了。

我本想妻子来后再看看，毕竟我们都是老实人，好像不适合做这种投机生意，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又经不住诱惑。就好像我现在正站在一栋楼的天台上，对面也有一栋楼，有人告诉我说在那栋楼里有更好的生活和前景，现在我只需要往前跨一步就可以很简单的到另外一栋楼里。我好希望妻子过来对我说，你傻呀！对面哪有什么楼，你是在做白日梦呢，还是看见了海市蜃楼，你跳啊，跨出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摔得你粉身碎骨。结果她过来推了我一把。妻子更单纯，她连传销的课都没听，只是看见表姐他们一家在做，还遇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街上接踵而至的人群，小区里一个本地居民也没有，全是做传销的租户，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传销气息迅速感染了她。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好单纯，真的以为把钱交了，打几个电话，然后就可以坐等钱生儿子，儿子生孙子，生生不息。我们并没有像他们一样每天都去听课，学习那些骗人术、盯人术、洗脑术，而是先把北海逛了一圈，从银滩到港口，沿着海岸线慢慢的走，感受海风，海浪，阳光还有银色的沙滩，体验悠闲的生活，欣赏南国风光。

最饱口福的是海鲜干货市场，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海鲜品种，龙虾、海参、鱿鱼、鳕鱼、鳗鱼、海星、海蛇、沙虫……等等，关键是还可以免费品尝，摊主们热情招呼主动邀请我们品尝，不买也没关系，后来吃得实在不好意思买了一些海鲜产品准备带回老家让家里人尝尝，同时让家里人相信我们在北海是在做海鲜生意，有意愿出来发展的可以发展为下线。

最吸引眼球的是珍珠市场，北海产的珍珠称南珠，素以凝重结实、硕大圆润、晶莹夺目、光泽持久而驰名中外，自古享有"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的盛誉。光彩夺目的珍珠缭乱了我们的双眼，令我们目不暇接，叹为观止。那时正流行戴珍珠项链，这让我们后来回家的时候萌生出回家卖珍珠的想法，一个月以后回家的时候我们把剩下的几千元钱全部买成珍珠，虽然没有挣到钱，但还是缓解了刚回到家时的经济压力。

虽然在北海做传销我亏了一些钱，但我参加课程学习被洗脑的少，精神上中毒不深，没有因为这次打击而一蹶不振。不像他们中的有些人，执迷上了传销，后来在北海被政府管制后又转战全国各地，害人终害己，在资源耗尽，亲戚朋友都与他断绝一切往来后有家难回，继续做下去已无人可骗的尴尬境地。相反，我还挺怀念那一段时光，特别是一家三口都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没有压力不是蜜月胜却蜜月的悠闲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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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全国各地涌入北海的传销人员越来越多，每天往返柳州和北海的大巴满载的大部分是传销人员，北海这座城市也因为传销人员的到来从原来的寂寞无闻到现在的喧嚣热闹。菜场的蔬菜、蛋、肉、禽最能说明这座城市的疯狂，菜价一天一上涨，从我来到这座城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菜价已经上涨了一倍。

我嫂子来了，妻子的弟弟也来了，表姐的亲戚也到了，还有家乡也来了不少人，不管以前认识不认识此刻都亲如兄弟姐妹，北海像一个巨大的磁石吸附着四面八方的来客。来的人都留了下来，传销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我认为是从众心理因素的影响，当前面大部分人都认可一件事情的时候，后面的人对这件事情本事是否正确已经不太关心了，而选择盲从随大流。

“金字塔理论是传销的经典理论，传销的创始者公司的董事长是金字塔的顶层，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营销模式，为普通老百姓寻求了一条致富之道，他坐在金字塔的顶层当之无愧，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事业和辉煌的明天。”开大会的地点位于一个可以容纳几千人的螺旋形大厅内，现场人山人海，台上慷慨激昂，台下群情激动。“金字塔的上层就是你们。”演讲者跳上桌子，手臂一挥。“今天与会的朋友和即将到来的朋友，你们都位于金字塔的上层，越早加入传销层次越高。有人有疑问，说北海做传销的越来越多，我们是不是位于金字塔的底层，我告诉你们，现在加入传销的人员才十万，我们未来的目标是人人都是消费者，人人同时也是销售者，未来我们公司不仅只卖摇摆机，等传销网络建成，我们要卖一切商品，把产品直接从工厂卖到消费者手中，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消费就是赚钱。未来传销模式也不是现在这样聚集在外地，而是住在家里也能挣钱，异地传销只是创业初期在人们还没有接受传销时不得已的选择。今天你们背井离乡，抛家舍业，为了传销大业所做出的牺牲未来都会得到加倍的补偿。”演讲者双手合十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无疑，大会的演讲为传销者注入了大剂量的强心针，让迷惘者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摇摆者坚定了信心。每当我们意志消沉，对传销感到疑问和悲观时，大会，小会，大课，小课都会及时为你端上一碗精心熬制的心灵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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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对传销的管制是循序渐进的，开始是不允许传销人员非法聚集。没有了大课，小课的洗脑，我们这些传销人员个个营养不良，没精打采。当冷静下来的思维开始回到正轨时，才意识到上当受骗。当政府宣布取缔北海非法传销时，我们已经心灰意冷，思乡心切。

现在，每当回想起那时脑海里海市蜃楼，空中楼阁般的理想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