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王孙:清醒的高手最低调

一个人豪迈大方或潦倒消沉的最佳标志,是醉酒。喝得酩酊大醉,或是语无伦次或是沉睡如猪,总之,何以解忧,何以豪爽,唯有杜康。

所以偶尔见到一个不喝酒的江湖人,那是要刮目相看的。这样的人并不多,算是不合格的江湖人士。人在江湖,通通都有目的,为理想,为名利,为责任,也有为证明自己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惜兴风作浪的人。既然要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就免不了要结交朋友;要结交朋友,就免不了要喝酒。不喝酒,怎么好算豪爽,怎么好算江湖中人?

因此,萧十一郎即使口袋里没有钱也要想方设法找到酒喝;沈浪和快活王是对头,可是也毫不犹豫的喝下对方的酒;李寻欢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也随时摸出酒瓶来痛饮;三少爷谢晓峰变身阿吉,可以一醉五日,被人认为是条死狗,也不改喝酒的初衷。

因为作者本身喜欢喝酒,所以他笔下的英雄也不无嗜好杯中物,而且,还能够保持众人皆醉他独醒的状态,偏心程度令人发指。

那么,古龙笔下,有没有滴酒不沾的清醒人?还是有的。

《三少爷的剑》里,谢王孙就是这样的人物。或者因为他出场时间太短,来不及与酒发生联系,但看他的表现,他绝对不是一个需要酒来麻醉自己的人,即使他的经历才算得上最忧伤,李寻欢在他面前,大概也只得收起那副忧郁的面孔。

谢王孙未曾在江湖中露过面,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神剑山庄的庄主。他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普通到连燕十三那样眼神比剑还要锐利的人,都看不出他的底细。偏偏这般像路人的一个人,武功深不见底,令人动容。

然而这还不算,谢王孙的厉害之处不在于他已臻化境的武功,而是他的恬静。他像一个诗中的人,一个画中的人,与他走在一起,连躁动的燕十三也能感到温暖,这是一种燕十三前所未有的感觉,一个一直追逐杀戮的剑客,竟然刹那间想到的不是挑战,而是诗意。谢王孙什么都还未做过,就已经让人折服。

他不行走江湖,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谢家两百年来的声誉显赫,作为子孙,他无法独善其身。生于武林世家,也不见得是一件幸福的事。

神剑山庄屹立百年,当然靠的不是一块牌匾,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将这个名头易主,可是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当然是有人守得住。两百年间,谢家的子孙一个比一个寂寂无名,但神剑山庄依然令人敬仰,你以为只是吃老本那么简单?谢王孙一招击败曹冰在无声无息之中,就可以解释,他们不过是韬光养晦。慢慢的让神剑山庄的名声落下,渐渐让谢家的人回归平常的生活,毕竟,以往的杀戮太多,已经严重损伤了后代子孙。

在小说里,谢王孙如同昙花一现,而他留下来的音韵漫漫悠长。一个忧伤的父亲,一个像老年人的中年人,一个只想做平凡人的人,表面像一页白纸,翻过另一页,也找不到色彩斑斓,仍然只是白纸。他决意做一个普通人,即使有着不普通的背景。

当然,他做得到。神剑山庄屹立两百年,不一定是因为有着武功中以傲视群雄的人,而是有着像谢王孙这样的子孙,才能有以为继。

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早逝,剩下一个三少爷,不知流浪在何方,他还能平静的生活。历经沧桑,却仍然要相信希望在人间,没有一点胸襟与气概,真是做不到。

谢晓峰就做不到。这个年少气盛的三少爷对自家日渐没落的境况难以息怀,于是,年纪小小就去闯荡江湖,以便自家的声誉名符其实。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因为他天生就是那种会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人。

虽然比起他的父亲谢王孙,谢晓峰还是稍逊一筹,但三少爷也已经很出色,他不能和父亲比较,谢王孙是最平凡的不平凡之人,换句话说,那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且,这个高手一直头脑最清醒。本来最有资格借机堕落的人是他,因为他经历过太多悲伤苦楚,可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堕落,反而一直保持平静,继续维系着家族的百年声誉,照顾着他深爱的家人。谢王孙与妻子的感情,和他的武功一样,深不可测,在相似的大家族里,找不到像他们那样相依为命的感情。

有理由相信,谢王孙无论做什么,都是做得最好的那种人。人生最高的境界,是“非不可,乃不为”。能够做到的人不多,所以才更加让人佩服。只是,也替他难过,他有过太多悲伤的回忆。

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武功高强,什么都懂,却半路出家,在少林寺做着一个无名无姓的扫地僧人,足见他经历过的风霜。

在描述高人的“高”,古龙还是更胜一筹的。谢王孙没有避世,没有隐姓埋名,没有愤世嫉俗,他是一个坚定的守护者,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一如既往平静接受,安心守护自己和家人,从来不打算改变。

所以他能拥有像谢晓峰这样的儿子。三少爷谢晓峰作为神一样的存在,他未曾失败过一次,除非他愿意,否则,他能够杀死所有想杀死他的人。后来,漂泊多年的他,终于想家了,却不知道最后,他有没有回家,有没有去见那一对伤心的父母,有没有从此承欢膝下,宽慰父母的心。他最后有否发现,父亲的武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说里,一件事的结束,是另一件事的开始,像连环套,永远没有尽头。古龙似乎从来不习惯给出一个爽快的结局,吊足人胃口。

古龙小说的色调虽然灰暗,但像是镶着金边的乌云,总有耀眼之处,不会让人觉得沉闷,处处透露着希望,可惜拍成电视或电影,永远找不到相同的感觉。或许每个人心里的古龙都不一样,但好好的一座风光无限的神剑山庄设计成阴暗的墓场,实在看两眼都觉得多余。有些人不明白,真正的高手,其实都很沉默低调,而文字变成画面,总是热闹得像唱戏。

倪匡说过一句关于作品改编的话,放诸四海皆准,大意是:没有版权的照搬照抄,有版权的改得面目全非。

金庸也说过类似的话:有创意不妨自己来,不要乱改他的作品。

不过,版权卖了出去,原著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嘴上说说表示介意,多数时候,眼不见为净。

虽然没有说话权,读者也很介意,书中的意境沦落为场景。像谢王孙这样身在江湖,从来不说身不由己的人,已将一切包括名利生死看得很开,江湖上有他的位置,而他从来不打算在江湖中露面,这样一个恬淡安静的老人,突然之间手拿折扇迎接客人,上面大书特书“松风梅骨”,哪里是个看淡生命的高人?活脱脱老年版的楚留香。

燕十三眼里,一缕青衫,布鞋白袜,朴素得几乎与山光水色融为一体的谢王孙,在大导演的手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自命风流的三流侠客。 古龙有知,不知道是否大笑四声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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