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竟仍爱笑。她的左半边脸伤得厉害,每每要笑总是有一部分皮肉纹丝不动或者诡异地颤动起来,活生生把天真灿烂的微笑扭曲成鬼魅一样。
但她竟仍爱笑。
刚开始她是不笑的,太苦,太恨,想起哥哥和娘,总是偷偷地哭,烧伤的半边脸连哭都不像真的,于是哭着哭着又开始恨自己。
要是不激怒那个高傲的小姐,哥哥和娘会不会还活着?娃娃沿着这条路想下去,直到无法再想下去。她轮换着左右手的袖子去擦眼泪,往往在擦不净之际抬头,便看到谢晓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俩都不说话,但谢晓峰的表情总能让她渐渐止住哭泣,然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是喜欢眼前这个男人的。那种喜欢在痛哭过后变得很飘渺,常常需要一点时间才落到实处,落到她躺在谢晓峰身边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娃娃问过谢晓峰一个问题,如今她不想问了,在听到一切经过之后,另一个问题浮出心底:是否那个抛却三少爷身份的阿吉能够接受任何爱上自己本身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是任何一个人?
她不会问。
娃娃的第一个笑容是对着燕十三。半死不活醒过来的燕十三。
三少爷和燕十三的最终决战以燕十三的“死亡”谢幕,谢晓峰为这位朋友立了碑,在他所住的木寮内同娃娃等了一天一夜,精疲力尽还被当胸刺了一剑的剑客才睁开眼睛。
谢晓峰出去砍柴了,娃娃守在床边正昏昏欲睡,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喉咙里的低低呻吟,接着就是气急败坏的抱怨——“怎么死了也还在这鬼地方……”
她赶忙把脑袋伸到燕十三脸前,气虚体弱的剑客脸色难看的很,加上那纵横交错的黥面,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娃娃瞧着这么多天来,第一个从死亡边缘最终爬回来的人,眼泪不知怎么滚了出来,脸上却笑了:“这可不是鬼地方……你还没死哪。”
燕十三困惑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病伤交加,脑力更加不足,愣了一会儿才露出咬牙切齿的怒容:“阿吉又骗我!”
外面传来了衣袂摩擦的声音,一个青年挟着冷风冲到了床边,他先是伸手抓住了燕十三的手腕,又转头瞧着这个满脸不高兴的人,非常认真地解释:“我没有骗你。”
燕十三试图聚起他那凶狠的眼光瞪几眼谢晓峰权当控诉,然而眼前的青年不仅眼神诚挚,眉间更是锁得哀愁,表情凝滞不动,任燕十三逞凶招数化入无形。
娃娃擦掉眼泪,又忍不住笑了。
燕十三当然不会放过谢晓峰,他稍好一点就来质问这个骗得他好惨的三少爷。
且不提他之前一心以为对方是“没用的阿吉”便把自己的绝命十三剑尽数教出,结果对方非但不“没用”,甚至连“阿吉”都不是。如今他一心想死在对方尽全力的一剑之下,所有准备都做好了,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那个破屋顶,还不被允许喝酒。
三少爷果真是个小王八蛋。
三少爷对“小王八蛋”这个称号一声不吭,却少见地反驳燕十三关于他骗人的指控:“我不想再杀人,是你说不用杀人,打败即可。”
燕十三万没想到这句话他遵守得很严谨:“我也说过,一个剑客最怕的就是死在病榻上,你应该让我死于尊重的剑下。”
谢晓峰诚恳地道:“燕十三的确已死于剑下,我为你立了碑,”他又补充一句:“若你想看,我带你去。”
燕十三几乎要气昏:“你要是根本不打算杀我,为何战时撇头不看?”
谢晓峰眼神更真诚了,燕十三一时无法分清这种神色和呆滞的区别:“我的剑入你胸口一寸,虽不是杀手,但伤你也并非我愿,所以不忍看。”他指了指桌边的药汤:“如你所愿,这一寸杀了燕十三,但你还活着,所以还得喝药。”
燕十三吸取之前跟他对话的教训,决定不再继续纠结到底谁死了之类的问题,转而目光凶残地盯住那碗黑乎乎的药汤,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已经起身要离开的谢晓峰就转头又道:“这药是娃娃辛苦熬的。”
燕十三想干脆躺下,却又气不过,只好把话放狠:“你这次没有杀我,那之后便是我杀你了!”
谢晓峰转过身来认真望住他,燕十三几乎要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你不会”之类的一贯宽容台词,然而青年停了一瞬,道:“你打不过我。”
燕十三深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端起药汤一饮而尽,把碗底亮给对方看,生怕他再多说一句话气死自己。
房间之间的墙板木头疏落得能看见灶前的身影,娃娃憋不住笑的气流声从那里传来。
照谢晓峰所说,他幼时师从当今太医,略通医术,是以详细询问了燕十三从名医那里得到的诊断,燕十三倒不在意,连医嘱带往日寻医的纸笺全数堆到桌上,大方坐下:“药山禅师都说我没救了,难道你医术尚在他之上?”
谢晓峰回答问题前惯看一眼对方,现在却不及抬头,眼光仍黏在药方和诊书上:“我不过学了皮毛,当然比不上神医前辈,没有能力治好你。”
燕十三嗤笑一声,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当然从不怕死,就连得知绝症难治那天,也只是认真想了想之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但对三少爷,总还是觉得他常令人吃惊,听到他也毫无办法,不免有一点失落。
“不过,照你刚才所述,药山禅师并未说你必死无疑,而是尚有生机。”谢晓峰这才抬眼望他,燕十三又碰到他那认认真真的目光,一时竟很难开口驳回去:“你真是死脑筋,神医说话都是这样,总要留个话头,不然万一我没有死,他岂非丢脸丢大了?”
谢晓峰不甚赞同地摇头:“药山禅师素来审慎,他若说还有机会,那定然不是全然无救,你既然抱定必死之心,倒不如试着听他一回,放下暴戾之心,说不定可养回气血。”他放下手里的纸笺,走到燕十三身边。娃娃正巧进屋,先看了看谢晓峰,才又瞧着燕十三,朝桌上重重放下一罐炖汤:“喂,反正你也死过了,现下这一天两天也死不了,试试又怎么样嘛?”
照顾燕十三固然烦劳,却使得深受摧残的娃娃和大战之后无所适从的谢晓峰都有了目标,小姑娘那日夜哀哭的魂儿似是醒了一点,说话也渐渐恢复成了当年那个妓院里说话泼辣的小丽,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倒是明白了燕十三也不会对她怎么样,言语越加放松。
谢晓峰收起桌上的东西,将简陋的木凳拉开坐下,俨然已经得到答允般道:“如今动武于你而言耗费太大,如非生死关头,不要动手。”
燕十三哼了一声,也坐在桌前,桌上是白米饭与炒青笋,腌萝卜,还有娃娃刚端来的骨头汤:“说得轻松,人只有死了才能彻底藏起来,你应该知道的,到时就算燕十三不跟别人动手,别人难道不会跟燕十三动手吗?”
“这你不必担心,我可以动手。”谢晓峰想了想,又把燕十三那句话拿出来:“只要不杀人就可以了。”
燕十三去拿筷子的手停住了,他吃惊地看着谢晓峰,对方面上那始终如一的表情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你要跟着我?”
“是你跟我们一起走。”娃娃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你这个样子,还想一个人去闯荡江湖?”她又转头推了推谢晓峰:“你们两个,快吃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燕十三仍然固执地使用自己的语序,他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到你不需要的时候。”谢晓峰已经先行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笋:“好了,吃吧。”
娃娃见谢晓峰吃了,满意地开始盯燕十三,燕十三迫于厨师的殷切盼望,只好也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心里却有点困惑:到不需要的时候?是说我死了,还是说我好了?
青笋虽然味道淡了点,胜在新鲜,燕十三从小练功极狠,性子也磨砺得极致,所以吃饭也聚精会神,他正瞄准一条萝卜丝要夹下去,又听谢晓峰那稳定的声音补道:“到你病好,或者死了。”
那一筷夹偏了。
娃娃噗地笑出一粒饭来。
“我的确救不了他,”谢晓峰忽然说。
娃娃陪在他身边,他们立在燕十三的墓碑旁。墓碑的主人对自己挑选的石碑颇为满意,乌鸦遇到了燕十三好是大呼小叫了一番,这两个人虽然交集尽是由生意而起,难得脾性处得来,当下乌鸦拽住燕十三问个不停,谢晓峰就默默走去一边。
即使恢复了三少爷的身份,他的神采也再难似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付出过感情的人几乎全部死于非命,而今仅剩的几个人,父亲与山庄他无法再亲近,身边的女孩遭此大祸,母兄惨死,虽说下手的人是慕容秋荻,终究是因自己而起,就连帮过他大忙的燕十三,现在也命悬一线。谢晓峰恍然发现,自己不论隐居与否,身后都垫了累累白骨,身边这位同他闯过生死阵仗,自敌手变相知的朋友若是真有一线生机……他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他比不上神医,能比过神医的只有神医,而——“神医不只有一个。”谢晓峰对娃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浮出歉疚。
“行侠仗义可以在任何地方。”娃娃说。她已不必谢晓峰再说什么, 这个姑娘依旧清爽的言行之下,藏的是一颗备经磨难却变得温柔的心。她曾把阿吉当做可依靠的男人来爱,现在则想用单薄的手臂拥抱这个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盼能抚慰他的孤单。
谢晓峰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低声道:“娃娃……谢谢。”
娃娃忽然一笑,她的声音蓦然恢复了年轻女孩的轻快,那张烧伤的面庞上露出一点许久未见的天真:“不必谢……你还记得吗,那天你为我讨银子,被刺伤以后,我也没有道谢。”她的眼睛紧紧裹住谢晓峰在黑夜里的侧脸,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样,宛如在看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不必谢我,是我还你的。”
谢晓峰仍没有回头,他像是要投身其中般望着夜色:“不,我欠你太多。”
不知为何,娃娃心里一沉,忍不住抓紧了谢晓峰的袖子,谢晓峰却浑然不知,继续说下去:“我也未同他道谢,所以这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来得及……”他语句断断续续,慢慢陷入沉思中。
“阿吉!”身后有人喊他们,娃娃回头,见是燕十三正一脸不耐烦地朝他们招手,乌鸦则不见人影,大约已经走了:“肚子饿,回去了!”
“好!”谢晓峰答应着,娃娃仰头看他,这方才眉头深锁的青年唇边露出笑意,转头要扶着娃娃一起过去,看女孩盯着他,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了?”
娃娃想,他大约没发觉自己是笑着的。
谢晓峰虽已不会再回到神剑山庄,但山庄里的人仍当他是他们的三少爷,经此一事,谢王孙不再迫他,究竟是出自父子亲情,还是见他威势而不敢,难说分明。谢晓峰本想尽量不与山庄有什么牵扯,可他探过燕十三脉搏,不敢耽误,只好传书去问善治此病之人所在。
燕十三原本就不擅于内力而长于剑式,如今患了气血败坏之症,内力更为不继,而谢晓峰与他恰恰相反,他出身名门,自小便重视根基,内功跟从正派名师,更不敢有一点懈怠,年纪虽比燕十三轻,也已胜得过他。
这么一来,谢晓峰理所应当地提出了要以自己内力助他调息,燕十三先是拒绝——他个性古怪狂傲,哪能受得了被“小王八蛋”照顾到这种地步,然而谢晓峰已不是当年的三少爷,每每被他极度认真的眼神望着,燕十三总要浑身发毛,加上比燕十三小整整一轮的娃娃连缠带扰,这位以往鬼神惊的剑客简直想要以头抢地——他曾见过投宿客栈老板与老板娘吵成一团,小女儿在旁放声大哭,老板又舍不得打又没法躲,恨不能一头撞死。当日他刚杀过人,心情不错,喝着酒围观得津津有味,现在看来,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燕十三决定跑路。
他很少做出这种决定,经验自然不足,所以不晓得跑路是要在后半夜的。燕十三收拾停当就碰上门口只穿了单衣的谢晓峰,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人抓住做错事的窘迫感,一瞬之后他又清醒过来:老子想走就走,几时这么束手束脚了?豪气顿生,大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谢晓峰倒被这问话吓了一跳,责怪地皱眉看他,示意屋内娃娃已经睡了:“我睡不着。”
燕十三看他衣着的确像是临时起意出来的,并非来拦自己,顿时底气更足,声音却依言放轻了:“……我要走了。”说罢也不等谢晓峰有什么反应,转身就大步往外去。
谢晓峰并未出手阻拦,但他语音急促,与往日平稳的声气完全不同:“十三!”
燕十三听过一次他这么喊自己,那时是紧急关头。自日子平和以来,谢晓峰就恢复了骨子里世家守礼的样子,平素都称他燕兄,燕十三不是在乎这种事的人,但比起正儿八经的燕兄,他更喜欢被人直呼其名,在他看来,加个兄啊弟啊之类所谓尊称的,无非是装模作样,令人作呕。不过,谢晓峰每每喊得平和诚挚,他心里知道三少爷性真,当然就难以讨厌。
但只喊名字,对于很少被人这样称呼的他来说,似乎又多了一分太过稀有以至于想避开的亲密。江湖多年,他一贯独来独往,乌鸦纵使常常跟在他身边,也是为了他杀伐后的一把剑,朋友交情是有,但绝不算亲挚。
至于三少爷,这个没用的阿吉,与他从相识不相知到如今……其中曲折,就太过微妙了。燕十三懒得想其中关窍,或许这个世家青年从来脑子呆傻,待人真诚,又或许他真把自己由着性子所做的事当成了大恩,心中感激,更有可能的是两人皆为剑客,难免有棋逢敌手的相惜。总而言之,这个年轻人——燕十三未想过自己也并不老——从同去对抗天尊时就认定自己是朋友,付出的真心他不是看不到。
那又如何呢?我的性命与路途,从来不能由别人改变。燕十三很想这么说,但他仍然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道:“……多谢。”
练武之人耳目极强,他料定谢晓峰能听得见自己这句,自觉话已说到,也就不再犹豫,提足欲行。可他自己的耳朵也是很灵的,于是便在此时,听到身后一声尽力压住的叹息。
这毫无疑问是谢晓峰发出的,刻意压得极轻极慢,仿佛是为了不让自己听见,然则许是这叹声自全身血肉心胸而发,竟然极伤憾,哪怕唯余一丝传到燕十三耳中,也让他惊愕之下忍不住回头去看。
夜色里,谢晓峰着的是睡时白色单衣,略显瘦削,平日外衣层累,难以看出实际这个人身架并没什么肉。他身形算得上高大,然而离得远些,不知怎么显出奇妙的单薄和……孤独。
燕十三又看他的脸。三少爷年少时就名满天下,一张英俊的脸自不必提,比起当日灰头土脸的农夫装扮,普普通通的白衣也能衬得清俊无比,只是这刻的神色平静之下更显痛色,让他悚然心惊,一时间脑中乱纷纷无数疑惑闪过去:
他为何叹气?他怕自己死?他怕孤单?若是真怕为何不拦自己?他身边不是还有娃娃?明明事情都已解决,他怎么竟然这么…?
眼前这个青年,真的是他毕生敌手,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燕十三只好同样叹了口气,无论答案是什么,有一件事他再也躲不开:自己的确也把这个人,当作了挚友。于是他生气地朝着这个小王八蛋喊道:“我出去散步!你要是也来,就回去多加件衣服!”
燕十三没等回话就大步继续往荒地里去,心里的乱纷纷只变成一个想法,这下谢晓峰若再要以内力助他休养,恐怕很难拒绝了。
娃娃屏息静气等着谢晓峰和燕十三调息,待两个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便开开心心把手里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好久啊!这是我从外面买回来的荷叶糕,吃一点?”
自那日后,燕十三便同意谢晓峰的提议,以内力助自己调息,望能一阻病势。娃娃从来没见过此等景象,小女孩的好奇心发作,每回他们运功,总要在旁边守着,开始见二人凝神静气,略有些惧怕,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几次过去,已觉得没什么新鲜,便将好奇转为爱护,每次总要给他们塞点儿吃的,就像从前惦念劳累了一天的家人,总想要他们多吃点好的。
谢晓峰笑着道谢,但并未动手,他与燕十三都除了外衣,现下里衣单薄,后背一块汗湿的痕迹贴在身上,裹出线条流畅的背部肌肉。燕十三目光越过他肩膀,一路望见青年额角晶亮的汗,心知虽说他口上讲不损元气,但每日如此毕竟耗力,心下不由一动,捞起桌上的纸包点心就塞到他手里,看青年一脸不明所以地转头望他,燕十三突然觉得这位宿敌挚友十分有趣,不由得先自己对着那张茫然的俊脸笑了两声,又道:“我不爱吃甜。”
谢晓峰乖乖揭开纸包,挑了一块放入口中,仔细吃了几口,又将点心朝他敞开,朦胧的热气从雪白碧绿的糯米糕上浮起,让他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模糊起来:“多谢燕兄,不过,这点心并不算甜,还很清香,尝一尝吧。”青年尾音很轻快,还带着一种真心的温柔,燕十三不由得想,原来这人声音是软的…他在神剑山庄做那名震天下的三少爷时,是不是也这么说话的?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伸手到那梦般的白雾中,抓起块点心。荷叶糕的热度透过外面包着的荷叶传过来,他感到烫手,却不想松开,只是把眼神无意识地飘到青年背后那块已经半干的汗湿上:“…谢了。”
娃娃嘟起嘴:“明明是我买的。”
他们所住的这间客栈位于渴露镇,已是离苦海镇往西足足四百里。世人都晓得治奇病要找奇药,谢晓峰却决定来找一个并不能算得上神医的人,刘大夫。
刘大夫姓刘,在此从医多年,开的医馆乡邻皆知,人人都喊大夫大夫,渐渐连本名都没人叫了。这位虽不是神医,但有一点独步天下,那便是擅以药材“养人”。
“寻访神医耗时不短,对非常病症又多开非常药方,更不是一两日内可以找到的。你在神剑山庄之战中耗费太巨,不宜拖延,这位刘大夫的确无法根治你的病症,但可在最大限度内延缓其势,或许能养足体力……才能去抓那一丝生机。”谢晓峰认真地同燕十三道,后者正站在医馆门口瞪着挂满草药的房门,仿佛跟这个门框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你没闻到?”他瞪了门口片刻,转头问。
“我只闻到草药的腥气。”谢晓峰皱起眉:“刘大夫用的药材繁杂,有些气味不足为奇,你闻到了什么?”
“怪味。”燕十三又抽了抽鼻子,像只巨大野兽般甩了甩头:“无妨,走吧。”
刘大夫年届耳顺,脸上居然没什么皱纹,娃娃在一旁左转右转,看起来很想问点什么。谢晓峰仍自称阿吉,没有显露身份,燕十三形貌俱异,又是“已死之人”,在外行走都习惯遮住半个面孔。
外堂聚集了不少来求诊拿药的百姓,三人跟随刘大夫来到室内,谢晓峰还未开口讲明所来缘由,燕十三已摘下遮面的披围,露出一脸狰狞的黥面来。
刘大夫让座转身,骤见燕十三真面目,吓得往后一退,连连摆手:“哎呀,老朽虽然行医多年,但这容貌之事着实不知如何修整……”
燕十三大怒:“谁要你修整不成!”
娃娃笑出声来,就连谢晓峰也忍俊不禁,伸手握住燕十三右腕,送到刘大夫跟前:“大夫误会了,我这位朋友求诊乃是为气血之症。”
刘大夫被燕十三瞪眼一吼已经吓得要走,幸而见这位凶神身边的青年倒是丰神俊朗温和有礼,只好战战兢兢将手指按上凶神手腕,一边偷眼看他脸上表情,没料越静心诊疗越忘了刚才恐吓,神色凝重起来。
谢晓峰一直留心医者脸上神色,他早知燕十三病症凶沉,多日来靠他内力调养,加之未动真气,燕十三又实力深厚,才维持行动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见刘大夫这眉头皱着,心情仍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这边娃娃和谢晓峰都带点紧张,燕十三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医生切脉毕,收手又看燕十三面色舌色,一时屋内静静,也将外堂小儿哭泣声清晰送到谢晓峰耳内。起初他并不在意,可他毕竟是江湖中人,对某些言词自然敏感,所以当诊堂内的妇人扯着嗓子同乡亲讲,几天前自家儿子是如何被突然进镇的带刀带剑的“强盗”惊吓而夜哭不止时,他不由省起几分警惕。且不说强盗不会进镇吃喝住宿,单说兵器使用,刀剑也往往常见于江湖人士而非村野盗贼。牵扯到燕十三这些年树敌已久,若有人发现了他还活着,或者更甚,发现了他原来病体沉重,不宜动手……
刘大夫的诊断同其他人并没什么区别,但唯有他一边说着治不好,一边又苦思冥想龙飞凤舞写了一大堆药方,最后让他们抱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药材回去。
“这要喝到什么时候?”燕十三像看着鬼一样看着这堆药包。
“喝完为止,”娃娃很好心地安慰他:“放心,看着多,一次就会熬掉一大包呢。”她又柳眉一竖:“可不许说不喝,这可花了不少银子!”
燕十三表情更狰狞了:“那是我的银子!”
他说的没错,娃娃被救时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她那金珠,至于谢晓峰,虽说衣着不再是破破烂烂的阿吉,穷倒是没变。而杀手生意做得天下皆知的燕十三,如今倒成了他们之中最有钱的那个。
娃娃笑嘻嘻地道:“那不正好,你花钱买的药,当然要你来喝。”
燕十三很想仰天怒吼,最终也只对天翻了个白眼,走出屋去。
一直在旁沉默的谢晓峰目光扫过桌面,落到娃娃身上:“辛苦你了。”他说这话神色温柔,想了想什么,又道:“还要麻烦你,若是为他煎药,务必等我在的时候。”
三人已再起行程,前往漠北。娃娃每天傍晚点起炉灶,煎好一碗药后先去找谢晓峰,谢晓峰就着碗沿浅浅抿一口,才让娃娃帮忙送到燕十三房里——自己说的话未必有什么作用,娃娃若是要他喝药,燕十三倒是很少拒绝。
开始娃娃并不明白谢晓峰是什么意思,只猜他是要尝味道,她闻着药汤苦气冲鼻,好奇心全数打消,这滋味的确难以入口,总是向来面不改色的谢晓峰也在饮下后皱皱眉头。燕十三喝了这副品类繁杂古怪的药汤,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抱怨有种怪味。
两三回后,娃娃终于觉得不对,去问谢晓峰,他才道是那日在诊堂听说有武林人士到此,自己却未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形迹,不由得疑心有人刻意隐藏,对他们不利。他们到渴露镇是为燕十三求诊,离开这里后那么唯一有可能造成影响的,无非是这碗天天要入口的药汤,他无法求证,也不敢大意,只好亲自一试。
“我从小什么都要学,剑术之外也有医术,若真有毒药,即使瞒得过我,也瞒不多时。燕兄见多识广,本不用担心,但他受病势影响,五感都较以往更弱,怕是只还分得清酒的好坏。”
娃娃这下子连谢晓峰也一并担忧起来:“那你可有什么不适?”
谢晓峰笑道:“不必担心,这药虽然奇苦,但燕兄这些天内劲果有好转,该有效才是,只不过他总说味道奇怪,所以我才想再试清楚。”
娃娃略微放下心,她伸手去拿烧得滚烫的药罐,却不慎碰到了下缘,惊叫一声将烫伤的手指放在嘴里。谢晓峰连忙去看,慌慌张张拉着她到水盆边冲洗,又问:“痛吗?”
青年的身躯同她靠得很近,眼神温柔地罩住少女脸庞,娃娃突然心头一阵委屈和不舍,泪水不由自主滚落下来。谢晓峰呆在那里,还以为是烫伤缘故:“这么痛?我去找点药膏。”一边就要松手出门。
娃娃拽住他衣服,抬起泪眼看他,那双娇柔带雨的少女眼眸,褪去了以往的坚强和欢笑,即使在斑驳不平的面孔上,也显得尤为惹人怜爱:“阿吉,我这么丑,你还会喜欢我吗?”
“你哪里丑了?我……”
娃娃却根本不听他说话,泪珠停不下来,声音也大起来:“那天我问你要不要我的身子,还有后来你说赚的钱都给我,还有,还有你救了我,又说要带我行侠仗义……”她的言语淹在抽噎里:“但你不喜欢我,是不是?你喜欢的是慕容秋荻,在她背叛你之后,你以为没人再爱你……你只是接受我。”
娃娃说得乱七八糟,泣声带着混乱一股脑倾诉出来,谢晓峰愣在当场,片刻又苦笑摇头道:“我的确爱过慕容秋荻,她没有背叛我,是我不能随她走那条路。”他又扶住少女,把头深深低下去:“娃娃,你和苗子哥他们……我感激你们。”
少女已经停了哭泣,她的眼睛恢复了历经劫火淬炼而出的坚韧和包容,面色居然很平静:“阿吉,等到有人爱上本来的你,又能让你不只是接受,更有别的心意……一定要告诉给我。”
谢晓峰怔怔站着,即使决战那日的事情已过去几十天,他仍然恍如过着之后的第一天——那种走到太阳下的大梦初醒,身上的寒意仍裹挟着他,他明明知道之后是再无勾绊的大好长路,却无法把心里的惧怕完全甩开。神剑山庄的三少爷是谁?是那个手上沾满鲜血,为了家族自小杀人的剑客?是慕容秋荻眼里举世无双,江湖已在囊中的情郎?如果这是三少爷,那么自己又是谁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力量,所以逃了,这是他第一次逃,然后他遇到了娃娃,苗子哥,遇到了燕十三。娃娃抱住真正的他,苗子哥让他谋真正的生,而燕十三告诉他,原来三少爷和阿吉,都可以活下来。
做下那么多事,毁了那么多人,真能说放下就放下?杀死了爱人,否定了过往,他要如何自处?惊疑哀愁的爱或前路无涯的生里,除了接受他还有力气去追些什么吗?他这前尘落定的恍然大悟,悟的是谁,又悟成了谁?谢晓峰此刻并不去想,他没有时间,只一心一意要去抓能抓住的东西,为那位在泥泞中拉他一把的挚友搏一缕生机——燕十三绝不能死。他闭一闭眼睛,用手轻轻抚着娃娃的头发,将她拥在怀里:“娃娃,谢谢你。”
燕十三讨厌喝药,他小时候练剑极苦,又受过很多伤,总是喝药,或者更倒霉,带伤宿在寒寺破庙,连药都没得喝,无论如何,喝药总是很让人烦的。他却不怎么讨厌刘大夫的药,因为这方子有个好处,不需忌酒。任何坏处同这点比起来,都可以暂时不计。
于是他叫谢晓峰陪他喝酒。三少爷也是爱酒之人,只不过爱得没他这么狂烈,阿吉曾把酒当做往醉乡去的船,而今又同燕十三对饮,心情不觉有些微妙。
但燕十三并不在意,无论是素未谋面的一生之敌或结伴同行的朋友,他从来都信谢晓峰能够度过。他还是个年轻人,燕十三看着对面的青年想,傻了点儿不怕,只要还年轻,那么就能走到黑夜之外,何况他心志这样的纯澈,他剑意这样的清明…燕十三觉得胸口一阵热意,那感觉像他第一次听到三少爷这个名字时想要冲出门去拔剑的热,又像手掌盖住阿吉双眼为他洗净脸庞时青年呼在他掌中气息的热,又似乎全都不是。
醉醺醺的剑客挠了挠头,实在搞不懂来由,便愉悦地将自己面前的酒盏推到谢晓峰面前:“来!这酒极好!”
谢晓峰失笑:“十三,你我的酒都从同一把壶里倒出来……”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抬手饮尽,又把自己的满杯递过去:“好,我的给你!”他也醉了,笑得如同一个鲜衣怒马下江南的年轻侠客。而他本来,的确该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燕十三看他半晌,忽然放声大笑:“这才是我的阿吉!”竟在木桌上一歪,直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