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术二字,对于谢晓峰而言是幼时握上剑柄那一刻心中的震动,也是看着手中兵器夺人性命的迷惘,但对于燕十三而言,首先是残酷世间的求生一技,其后才是茫茫命运里那一朵令人血热的火花。
是剑术将他们系在一起,可谢晓峰宁愿扔下剑。仿佛是天降的启示,燕十三忽然闯入,要他去看清世间并没有能阻碍他的人和事——不能阻碍他过自己的生活,也不能阻碍他握着自己的剑。
如今谢晓峰却知道,世间的确有能阻碍他们两人的事情,比如死,比如——死。
生于天地间,便受天地对命运的无情注视,这种注视令谢晓峰的痛苦久久不息,直到现在依旧新鲜。他是风,但他于飘荡之中感觉到了痛楚,更于不能舍得,亦不能完全拥抱燕十三的困境中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深恐自己不值得,又将摆脱世间的希望放在为所爱的人拼尽全力上。
少清清错看了,他对燕十三并非报之琼瑶,而是想要去抓泥沼中唯一可见的稻草,荒野跋涉后暗夜里一盏秋灯。但她又没有说错——
“三少爷,小女子在此请教,若心头伤口,日日流血,永恒不愈,那有什么可以使他止住?”
“……。”谢晓峰的回答即使在寂静的厅中也难以听清。
少清清吐出赤尾,将它拈在白嫩的指尖,右手轻抖,从袖间滑出一柄短刀来。这短刀没有鞘,不知她是如何藏着的,刀刃发白,偏又透明,宛若冬去春来时那即将消融的湖冰。少清清右手持刀,左手手指轻抹过刀刃,血呼地涌出来,那一枚鲜红的药丸就浸在她的血中,几乎看不分明,仿佛要一滴滴破碎。
她摸索着去碰谢晓峰的手,把血沾在他掌心,又抓着他手臂虚虚握住刀柄。做这一切的时候谢晓峰都毫无动静,但他的手臂很沉,并不愿意跟着她走。少清清去看那张清俊却迷茫的脸,确认他的瞳仁扩如坠于水中的点墨——加入烛火中的苏摩香无疑已起了作用。
少清清又问了一遍:“告诉我,怎样能让它停下来?”
谢晓峰重复了那个答案——这回她听清了,谢晓峰说:“死。”
燕十三推开门——说推或许不太恰当,毕竟跑堂险些被整个人掼到屋里去,然而惧意压倒愤怒,在地上连滚带爬,又拼命站起来,避开地上的一袭红白。他怕不仅是因为燕十三,还因为这屋里除了他们两个活人,另有一个死人。
这个人的脸藏在袖子下面,只露出又白又小的耳尖。他身上是不太显眼的白衣,腰间一条深红色大带,但现在也都看不清了,因有从心口而下的大片血迹,一直染到下衣。因是死后多时才搬动到这里,地上还算干净。
燕十三还站在门口,他目光沿着这人的身形动作看了一遍,居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谢晓峰,过了片刻他才想到,自己也许应该看看这人的脸。于是他走过去,将剑随便抛到一边,扶住死者的手腕,将他袖子挪开。青年的苍白面貌露出来,有一点陌生,但更多的是熟悉。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上神剑山庄时,得知谢晓峰死讯,怒劈灵位下山后,曾有那么一刻心头怨愤难消地想过:即使是谢晓峰死了,他也该去看一眼这位三少爷在棺木里的模样,毕竟,多年的耿耿于怀怎么会是见了灵位就能消除的呢?未想到当时的妄语在今日应验——燕十三想,如此说来,是我咎由自取。
可是谢晓峰又是咎由何处呢?燕十三觉得还是理应怪一怪他,毕竟这次到底是谢晓峰又骗了他个彻底。
他又瞧了一会儿,忽然醒悟似地急匆匆伸手去摸谢晓峰的脸侧。他手指发抖,触觉失敏,又不信任自己的感知,反复来去,花了好大一会儿才确认那并非易容术所装扮。跑堂的见他如疯似癫,当下便要蹭着墙根从他身边溜过去,谁知却被燕十三一把抓住,摔落谢晓峰身旁。
“解开!”燕十三低声道。
跑堂不懂他在说什么,满嘴乱求,只是往后退。
燕十三又把他拖过来,指着谢晓峰的衣服说:“给我解开!”
跑堂这才明白是燕十三手力不稳,所以要他解开死者衣物,虽然这说上去怪异非常,但保命要紧,只好哆哆嗦嗦去解这青年的衣服。
燕十三顺着青年脖颈往下摸去,沿肤寻找那个可能并不存在的易容术痕迹。上一次这样近的接触尚是在谢家酒窖,两人饮罢“情动”,果然动情,当时种种,如今想来,仍然如同刚发生一样。燕十三魂不守舍,一路摸到那个致命伤口处,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伤口并非一个被剑刺入的下凹血洞,反而浮于肌肤表面。
燕十三心神大震,正要掀开再看,蓦地觉腹中一冷,已被人深深刺了一刀,而刺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还死的十分透彻的谢晓峰。
燕十三一掌挥出,借力站起,摇摇晃晃向后疾退。他剑不在手边,又被偷袭致伤,实在是情形危急,可他望着那个满眼杀意的“死者”却很想大笑——他也的确带着呛咳笑出声来。剑客全身心如此欣喜,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他刚刚遇到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你不是谢晓峰。”燕十三说。
少女的笑像一声抽泣,她掌中赤尾瘫软似得被血融开一块极小的裂痕,从那之中露出黑珍珠般的真面目——原来那红色的表面仅是障眼法。少清清把刀尖对准谢晓峰的胸口,将丹药放到靠近刀柄的刀中凹槽上,替谢晓峰扶住刀身,轻声道:“赤尾我已留给了燕大侠,黑尾而今就在这,只是需用你的心头血濯洗——用你的命来换燕十三的,对你而言岂非是再合意不过的买卖?”
“用偿还来毁掉自己——你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是不是?”少清清温柔地发力,将那柄短刀的刀尖一点点顶上谢晓峰身体,穿透他的白衣,推入他的血肉。
谢晓峰望着离他极近的那枚丹药,一时竟想不起来用手去拿,只是怔怔地看着它慢慢碰着了蜿蜒爬近的血流,慢慢隐没到那之中去,露出漆黑的模样。短刀冷冷的白光如同从他胸口的血衣里长出来一样,居然十分合衬。
是痛的。谢晓峰想,但他向来擅忍。
可他又觉得自己在死死地抓着什么不愿放开,不愿借由这股冰冷渡到无声无光的虚空里去——因他想要紧紧抓住的什么恰巧在虚空的对面。
在这个充满了哀哭,叹息和痛楚的世界里。
谢晓峰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短刀因他胸膛的动作猛地又没入半分。苏摩香除却迷神致幻的功效,本就常用作安神镇痛,所以此前的刀伤并不刺激,不足以惊醒一个噩梦。但这一下刀锋刺入人体的疼痛远比之前强烈,少清清见青年的瞳仁竟因这锐痛猛地一缩,心中大惊,咬牙出掌,聚起全身力气急将那短刀往谢晓峰胸前推去。
这瞬间短刀又进半寸,谢晓峰已劈手把黑尾连同刀身握在掌中,然而此刀不知是什么做成,或许又因为鲜血滑腻,竟然像一棱细冰般去势不歇,难以止住。
少清清尖声笑道:“你怕了?!”她的笑容仍旧艳丽,但急怒憎恶皆有,便如灼人烈焰,恨不能把谢晓峰裹挟烧尽。她料定谢晓峰刚脱开苏摩香迷障,不该有力气躲开这已经发动的致命一击。
只听一声极轻的碎裂声响起,就像结冰的湖面在面对第一缕春风时的破裂。少女向前刺去的阻力忽然消失了。与此同时,谢晓峰脸色先是一红,而后又恢复了失血的苍白,他松开握住刀的手,那里除了分毫未损的神药黑尾,剩下的竟不再是浸在血中的锋刃——薄而透明的冰已然被内力激得片片碎裂,随着谢晓峰扬手,尽数散落地上。
少清清暗恨自己行事太过顺遂,竟忘了谢晓峰是何样人物,此人虽然心性纯澈,易为自己的思虑所缠,但究竟内功高深,剑术通神。她心下不甘,仗着极为近身,化掌为刀,续攻对方心口。
谢晓峰发呆一样仍在看手心丹药,他目光丝毫未转,抬手格住少女皓腕,变招拍上她右肩。这一击轻捷无比,少清清正身体前扑,避之不及,整个人被震飞退后,撞到旁边的木桌才停下来。
谢晓峰抬头,看她皱着一张脸去擦嘴边血迹,又去看自己心口伤处。他眼神还是茫然,直愣愣地,居然还回答了少清清上一句话的问题:
“我不怕。”他似乎轻微地摇头:“我只是……不舍。”
少清清大笑起来——是她算漏,是她忘了:对自身存在的动摇能将人推入地狱,而能将一个人从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拉住的却是这一点超脱自身的不舍,这一点被世事,世物,世人所挽留,最终回归到自身的存在。
谢晓峰神情看上去仍怔忡,但他声音已很清晰:“你方才说,赤尾已经留下……留在哪里?燕十三在哪里?”
少女笑得愈发难以自控,丝毫不见受了内伤的痛苦,宛若正在看世上最好的一出戏:“燕十三?燕十三恐怕正因你的死而伤心欲绝呢。”
谢晓峰脸色剧变,逼近少清清,但少女全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笑个不停:“你不去死,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可燕十三见到的那个你,却是已经死了——兵器衣物样样齐全,就连样貌也挑不出半点毛病,若还有人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第一局你再开杀戒,是我赢了,第二局你没如我意,是你赢了,可无论你是死是活,第三局已经发动。”
“我不喜欢没把握的事情,从头到尾,我只赌了一件事,便是燕十三到底会不会得知讯息来找你,既然他已追来苦海镇,我如何能够辜负?”
“你猜,看到你的尸体而失魂落魄的燕大侠,到底能不能挡住来自你自己的杀招呢?”
燕十三竟就在苦海镇。谢晓峰茫然地想,自己独身赴局,存心瞒他,未想到仍是不能如愿,还是把这人牵扯进来。
他伤不算轻,所幸少清清也力竭,不像再有什么伏招。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松一口气,因照方才所说,燕十三正十分危急。他心头仍疑惑对方言辞中不太合理之处,但见少清清眼中妖光,知她抵死再不肯吐露,干脆转身便走。
谢晓峰步子快却不稳,少清清含笑看他消失在视线里,不过片刻,谢晓峰又匆匆转回,他气息微乱,眉头紧皱,神色比之前更沉几分:“这里究竟是何处?!”
晓月楼正门大开,可门外不是苦海镇最繁华的那条石街,而是严实层累,堵住整个大门的乱石岩泥。这一幕着实出乎意料,谢晓峰怔了一瞬,想起去看窗外:原来连封窗的木板外都是这等景象。他江湖经验单纯,一时没搞明白究竟少清清做下什么样的手脚,但眼下门窗都不可出,也非人力能破,只能回头来找她。
少清清不发一语地眨眨眼,清水眸子并长睫,在谢晓峰看来却很像是面无表情的水鸟那一闭眼间翻出白色瞬膜,冰冷又残酷。
谢晓峰屏息,他仰头遥遥扫视所处的全部空间,良久才出一口气道:“这里不是晓月楼。”
“我可从没有说过这里是。不过……两个晓月楼,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倒也并不重要。”少清清娇声道。她说的不错,自谢晓峰醒来,她所有话里都未讲明地点,谢晓峰认定这里是晓月楼,她也不置可否,只顺着话说下去。
谢晓峰遍体生寒。他原以为少清清只是设局骗燕十三,现在看来,她极大可能是在真正的晓月楼完全复原方才引他自尽的这局,若是他果真赴死,想必便是燕十三所见场景,而现在他险胜,竟也不能撼动另一边半分。
他既不知道如何离开这里,也不知道就算离开了这里,还能不能赶到晓月楼去见燕十三。
自遇到少清清后,谢晓峰首度从心底生发几可灭顶的绝望。
慕容曾嗔他不解风情,燕十三曾称他为傻瓜,谢晓峰不是不清楚,自己并非精明机敏,大智大慧之人,他所有的天分仿佛都用在了剑术一道上,留给自身的只有固执和诚挚。若是经多识广的燕十三经此危机,或许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但他没有。
他只懂剑,剑在此刻全然无用,可即使无用,他也总要试一试——绝望有如空荡荒原,他唯有以己身生火。
谢晓峰的血仍在缓缓洇透衣服,他伤虽不致命,无奈伤口颇深,失血惊人,撑到现在凭的也是将他拉回来那股不舍,此刻身体发沉,眼前空蒙。若是平常人,该是内忧外患,更加无计可施,可谢晓峰又有不同:他剑之通神,终究是蕴于澄心通明之中,如此恍惚间,居然有一点神思飞掠过去,放他来借这一缕清明——如果少清清这一连串局是一套剑法,他要如何抵挡?她这朵朵杀招中,到底是哪里有半寸破绽?
少清清所说的话尽数在谢晓峰脑中飞旋:燕十三在何处收到消息?如何知道要去苦海镇?到底是何人在那里等着他?
……她曾说过,“既然他已追来苦海镇”。
谢晓峰霍然睁大眼睛。那一盏使天地为之和的剑心幽然骤亮,捉住连少清清都脱不开的言外意——这里虽不是晓月楼,但确实是苦海镇,不仅如此,按时间来算,燕十三来此绝不会超过半日。
这是她那毒蛇的剑招里,未出手便先不由自主转去眼神的一个错处。然而要寻燕十三,单一个错处并不足够。
门窗外土色浑然一体。如此说来,并非先埋上大概再填住入口,但这样的工程,难道会是等他们来到这后再挪来泥土的吗?如果不是,少清清到底是从哪里带着自己进来的呢?
谢晓峰凝视着眼前的红粉佳人。从他为了燕十三的病而去寻刘何开始,每一步无不中她下怀,如果她所用武器不是言辞机心而是一把剑,或许将成为令天下闻之色变的最毒那把剑。但他从幼时便已知道,无论什么样的人,始终逃不开自身的禁锢。说书人说得精彩的只有那么几个故事,长辈翻来覆去无非几种道理,而他的对手攻出百千式也好,迟早剑招用老,锋刃差着一条命半寸,那便这辈子都差这半寸。
人的确会变,但也始终会蹈那冥冥之中的覆辙。
也正是此时,谢晓峰忽然觉得这局面似曾相识。他几步迈到烛火边,伸指往焰心一探,指尖还未烧到,急着使出的气息已压得火焰扑地灭了。少清清以为他是发现烛火中藏有苏摩香,赶快瞧去,但见青年缓缓抬头,目光追着烛火熄灭后那一线白烟上移。
白烟过头一尺仍不消散,又过一尺才略有散乱之象,直到快要触顶,还能看出浓淡烟气。
谢晓峰探指又灭一烛,仍是如此。他再灭一烛,却未看烛烟,去望少清清。少女到第三回时已懂他为何这么做,目中除却恨意,骤满了沉沉的不甘。
谢晓峰收回目光,便毫不犹豫地往二层而去:沿阶而上,那里并没有装扮好或没装扮的房间,而是在视线死角处开始以一层木板封住。原来这晓月楼非但不是真的,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假货。而那层木板之后,便是入口。少清清布置这个晓月楼不知到底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思,可任她筹划如何,仍是用了同样的“剑招”——这里并非被别物埋堵,而是干脆挖在了地下。而地下气息流动自然有所不同,所以通常半途便散去的烛烟到了高处仍清晰可见。
木板坚固,谢晓峰用了实劲,无法推开。少清清却先行稳不住神,尖声嘶喊起来:“三少爷!你既承天物,却不珍惜!该当有千百劫难,害尽身边所爱之人!杜鹃啼血,方为天道,待你见着燕十三尸首,可千万记得是谁将他拉到这境地的!”
谢晓峰恍若不闻,轻抬右手食指点了点那出口处。他手指又白又长,练剑的茧子自然是少不了,可骨节并不像很多剑客那样粗大。木板发出有点闷的笃声,听起来仿佛乖巧回应。谢晓峰微一点头,也不知道是在心里问了自己什么,又答了什么。他一掌拍出,神色起手都有一点飘渺,手下的声势却轰然:焰火仿佛一停,木板粗看毫无动静,随他后续用力,竟已显出纵横六道裂痕,宛若被剑劈砍般纷纷落下。
少清清与他隔着一旋楼梯,并不能看到谢晓峰的脸,但她瞧见青年脚下忽然踉跄,腰腹一缩,身体往墙边挨过去,似乎忽然受到什么极大的痛楚。少清清知道是针毒帮忙,唇边冷笑还未浮起,又化成惊妒:青年的步履几近溃不成形,身影却停滞了仅仅一个呼吸,便匆忙决绝地往上纵起,如一片将融的雪花,沉重地消失了。
一片昏暗中,谢晓峰无法站定也无法看定,只好伸手去扶身边,却碰翻了什么东西,连带着好大一片容器碎裂之声。他往后仰去,撞上木头架子,借这冲击稳住身体,深吸了带血味的一口气:瓶罐打碎的余音,酒药混合的香气,门外透进的光线,略显冷冽的空气,五感所借托之物这才纷纷涌向谢晓峰,将他拖回现世。
谢晓峰恨不能缩紧身子,在这漫长一夜里睡过去,但他又抓住旁边的木架站住——这静悄悄,乱腾腾的出口所连之地,恰是真正的晓月楼后厨。
而燕十三,就在晓月楼里面。
燕十三独对强敌。
那个原本死的很彻底的“谢晓峰”已抹脸起身,他的人皮面具竟是直连到胸口,难怪脸侧毫无破绽。出奇的是,即使除去面具,这人的面容也与谢晓峰有五分相似,加之身形同样高大挺拔,若拿上谢家神剑,到江湖上走一圈,大约十之八九会被人认为是三少爷。
燕十三不在那八九之中。他左手捂着伤口,右手随便扯下披襟缠在腰间——这一刀正在他心神动摇之际,捅的很深,血流的很快,如此处置只能争取到一点时间,并不能有什么大的帮助。对方仿佛也是看出这点,偷袭得手后并不急着进攻,反而把着手心短刀,好整以暇望住他笑。
燕十三看他笑容和架势,眼神一冷,杀气傲意俱起,心里想的却是:这冒牌货的风采姿态比起谢晓峰不知道差了多少,笑起来更连他好看的零头都不到,全怪自己为追这偷跑的小王八蛋太过着急,不然实在不该认错。
那人不知燕十三心中所想,面上得色一现:“幸会,在下谢有双。”
燕十三嗤笑一声:“你学谢晓峰?”他往左边走去,似乎要弯腰拾起地上的剑。
这个“学”字刺到了谢有双的痛处,他面孔微微扭曲:“可惜我还未死,他却已经是死人了。”刀芒一涨,已变作一柄软剑,随又快又毒的破空声扑面而来:“你也很快要陪他一块死了!”
燕十三矮身一躲,伸手将地上的剑捞在掌心,挡下谢有双紧接的三招:“剑枯无灵,快而不当,说你学他,倒是高看了你。”
谢有双脸色铁青,他虽恨燕十三说话“恶毒”,但这几招虽快,已觉出两人差距,实在无法将燕十三立时格杀。然而依他所想,这无非是时间问题,燕十三身带重伤,他就不信这人能一直这样支持。
燕十三并不打算一直支撑,他的十三剑可蕴千钧之势于动指之间,在片刻内以一往无前的剑势溃其神,破其形,在神剑山庄败谢家剑阵时,用的正是这一战术。所以他决定全力出手,制住这个人,才能问出谢晓峰的下落。
旁边那个跑堂见了地上的血,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缩在一边哆嗦。谢有双不知怎么想的,没朝燕十三出剑,反而劈手揪着那跑堂衣领,把他整个人用力朝燕十三扔过去,似乎想要借此扰乱视线,再寻致命机会。
燕十三原本打算闪身躲避,但谢有双毫不顾及这人死活,力道猛烈,若任他跌落,恐怕难逃一死。燕十三犹豫一瞬,终究纵身去接,然而他刚抓住跑堂腰间衣物,已知道自己错了。
因那个原本恐惧得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的男人,竟朝他笑了。
谢有双不过是一个画虎类犬的用剑人,而这将他引入局内的人才是真正伏兵。
燕十三独对强敌。
晓月楼大堂灯火通明,空空荡荡。谢晓峰往里走去,先看见的是墙上一副暗红牡丹,他视线恍惚,走到跟前才发现艳色原来是血,墙前的地面上,血更是汇成了河。
谢晓峰没有那个功夫细看,只把地上的忘归名剑捡起——这把剑是他从山庄里拿的,暂替神剑陪他来此,如今掉在这里,又见血流成河,想必是少清清趁他在邱宅昏迷,取走用以布晓月楼之局。
剑在手里,至少多了个可以支撑的东西,谢晓峰以剑持地,朝寂寂无声的楼内喊要寻的人:“燕十三!”声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音色暗哑不说,气息听来虚浮。这口气从针毒发作一直死死按到现在,如此泄出只觉得痛楚如江潮拍岸,胸口就要裂开一样。若是燕十三在此,或许要气他先行露了声色,若有强敌埋伏,便是大大的不智。
意料之中的毫无回应。谢晓峰停也不停,沿走廊开始查看每个房间,以少清清所说,燕十三是被诱入局中,但他不是轻信易骗的人,总该有些打斗痕迹。
推开第八间房的房门时,他忽然有一种奇妙的预感:那是历经杀场多年对于袭击的敏感。这种敏感在昏沉时尤为清晰,更不要说推门的一瞬,随气流涌动窜出的那股新鲜血腥气——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但速度丝毫未减,反而更快地撞了进去:即使遇到敌人,也总比找不到丝毫线索的好。
屋内果然有人。
烛点了两三支,谢晓峰看不分明,但的确有个男子倚在门旁,黑漆漆地一团里分不清面目。光在谢晓峰踏进门时忽地一亮:是这人出剑了。剑势狂且舒,却有点不稳。谢晓峰的剑也已起手,可他在这时终于认出了这人的剑。
认出了剑,也就认出了人。
谢晓峰猛然收势,一步迈到那人身前——剑光自然是没有的了,因这个黑衣的剑客也认出了他。
不仅认出了他,甚至还伸手来碰他肩膀。谢晓峰任他动作,低声急道:“十三!你没事吧?”就要去摸燕十三身周。
他至此真正松了口气,一时松懈下来,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燕十三抓住他的胳膊歪过去,被对方捞在怀里。
燕十三方才见到谢晓峰的剑,便好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惊喜庆幸狂涌而来,待看到谢晓峰的样子,却觉得噩梦又回来了:上一次见面还是神剑山庄的步道上毫发无损的青年,如今同他见到的那具“尸体”一样,脸色惨白,胸口上一片血红,再细看竟有一处可怖刀伤,握着的手更是冰凉一片——他没想过自己的手也并没有什么温度,两个人均是一身伤,谁都没有比谁更像活人一点。
谢晓峰落在燕十三怀里,恰一手摸到他腹间,那处刀伤虽然被黑色衣物遮住,但终究浸透出湿意,他微微要合的双睫惊颤着分开,右手想要隔开两人的身体好去仔细瞧瞧:“你受伤了!”
燕十三也正压着怒气开口:“是谁伤的你?!”
谢晓峰潦草回道:“是我对少清清太过大意……你伤太深,不宜再动,我带你去镇上包扎!”他只顾查看燕十三伤口,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少清清说她留了赤尾在这里,你可看见?”
燕十三面无表情摊开手,那里面一白一红两颗丹药珠圆玉润。
谢晓峰大喜过望,掏出黑尾献宝似的给燕十三看。黑尾是他从刀心夺下,放于血迹斑斑的掌心别有惊心动魄的萧索:“药王谷三尾已齐,回到山庄我便为你护法服药,这次一定有转机。”
燕十三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青年手腕喝道:“谢晓峰!你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谢晓峰怔怔地看他。
“…这刀伤未歪分毫,绝不会是敌人你无法抵抗,而是你根本没有抵抗!你怕我死,所以瞒了我前来,又做下这样的事,要我活下来,可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不怕么。”燕十三说到后来,声音忽地一哑,似乎情难自持。他不是畏于示弱,只是话说出来,也就忆起以为谢晓峰已死那刻的感受——他从来不信天,只信手中的剑,可唯有那个时候,他的剑无能为力,而除了握住那双冰冷的手,他没有别的事情能做。
谢晓峰凝视着燕十三,他想说些什么来开解对方的怒意,但这怒意十分奇妙地,居然让他感觉到安全。他想起少清清用来刺伤自己的问题,又想到自己说——
“他绝不会那么想。”
完全不合时宜地,谢晓峰眼中涌起热意。他已经好久未流过泪,能流泪的时候,似乎总是面对死亡或无法逃避的巨大苦痛,唯有这次,是伴着将苦痛暴露在日光之下的话语:“十三,我想死……但是,我舍不下你。”
燕十三的目光依旧通澈光明,坚定无比,仅仅一瞬,他痛快应道:“如此,我便做你的心魔就是。你若哪天舍得走,又打得赢我,再去赴你想去之地。”
谢晓峰忽然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从那间被罚跪的屋子里探出头去,看见外面大雪初停,万物明亮,有个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原本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但那个人真的在叫他。谢晓峰又怕他不等自己,又怕自己出去找不到这人,只好躲在背光处无休止地望着外面。那个人一直在叫他,他终于走出去。雪灌进他的鞋子里,好凉。冬天正在覆盖一切生命,万物悲伤,却又期待复生。
而天光,好通澈。
他不需要无望地等待春天了,因冬天也有了跟他风雪里前行的人。
谢晓峰似乎笑了笑:“我可一直打得赢你。”停了片刻,他又道:“是心,不是心魔。”
他说:“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