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电影/燕谢]言谢 15-17

谢家剑庐十年未开,这一次是为了神剑山庄的恩人,三少爷的至交好友,恶鬼修罗般的杀手,几百蝼蚁贫民口中的“大侠”燕十三。

谢晓峰同燕十三站在通往剑庐的山道上。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离别——但自从两个人决斗之后,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离别,而且今时的两人,又和以往大有不同。可他们到底未做流连,燕十三知道这是谢晓峰心意,没有道谢,只是说:“七日之后,但愿还能一尝昨夜美酒。”

他这话说得眼角带笑,极尽暧昧,奇诡黥面下凶光全无,目色眉梢俱是风流,俨然是那个脱开生杀险路下,狂狷肆意的放旷剑客。

娃娃听得清清楚楚,嗷地一声用衣袖遮住脸,夸张地转过身去。谢晓峰却不答这话,只是垂下眼道:“我等着你。”

燕十三心情舒畅,转身便走。待他同其余人等的身影消失在上方林间,谢晓峰才抬头望了他一会儿。

“不会吧——这就是几天见不着,也不用现在就开始想吧,谢大哥。”娃娃见谢晓峰目光投远,故意在他耳边拖长了音说。

谢晓峰转身去揉娃娃脑袋,神色里那点愁郁转瞬而逝:“说什么呢。好了,回去了。”

两人并肩而行,谢晓峰怕山道新生苔藓太滑,刻意往娃娃那边而侧,好随时扶着她。娃娃走到半途,忽然问:“所以,那个人就是燕大哥吗?”

她没有解释什么是“那个人”,谢晓峰也不需她解释。寂静的山林间,少女的足音轻巧,青年却几乎毫无声响,过了一会儿,谢晓峰说:

“是。”

娃娃笑了,她仰脸看着谢晓峰,充满苦难痕迹的面容上真正嵌着一双愉快,又含着泪光的眼睛:“那真的是太好了。”

谢晓峰点点头。

若有人问他十年来最快乐的是哪些日子,他或许会答是与燕十三彼此血染衣衫的那一瞬,那时候他离死亡很近,离燕十三也很近。如果秋荻知道他这么说,一定恨极了他——他们毕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和爱,但这种轻松还是埋在层层深重的痛苦下,渐看不清了——这痛苦既然来源于自己,那么无论秋荻犯下怎样的大错,他始终脱不开责任。

可燕十三不同,他为人坦荡,从初见到现在,他眼中的光从来明晰湛然,手中的剑如满捧冰雪,实在是很好。何况他那一怀情热…。

谢晓峰想,他绝不能死。

他又想起少清清,这个身中伏着两头截然不同的毒兽的女子曾经问他,是否还想走那条路,他虽没有回答,但已被这句的尖利所慑。如果可以,他希望一世都别再见到少清清,但少清清还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专门讲给谢晓峰听的,她说:

“我能救他。”

他别无选择。

闭关到第六日时,燕十三已觉无趣至极,酒是好酒,剑是好剑,但每日见到的神剑山庄一干人等实在除了武学没什么好谈——这自然是看跟谁相比。燕十三觉得就算多听些乌鸦的聒噪或娃娃的利嘴,都要好些,更别提想到外面还等着个呆子阿吉。

谢王孙同六位长老虽然剑术称不上高绝,合力内功调息的效果却连他们自己都大为惊讶:燕十三原本衰败的气海内竟有一丝生机渐起,或许是谢晓峰的内力仍盘桓不去,剑客的血气虽仍易伤易损,但同他第一次来到神剑山庄时已迥然不同。如果说上次他是强弩之末,荒野绝流,这次便是宛然浅溪,虽渺茫脆弱,但终究在流动。

燕十三除却为这转机而惊讶,也欣喜于终于不要再看见阿吉那副郁色沉沉的表情——平素阿吉是木头,听见燕十三受伤时候的阿吉就是马上要投到火炉里的枯木。谢王孙也很高兴,他知道药山禅师的诊语,便同燕十三道:“看来燕大侠终于是放下身外之物,可喜啊。”

燕十三从容拱手,礼节不亏,心里暗想:虽是放下身外之物,却有了心上之人,这人不巧,偏偏是你的儿子。

谢王孙又同他寒暄几句,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已有下人点起灯火,燕十三这些日连饮酒都觉得滋味大不如前,只好再去剑庐藏剑处看着一列列名剑出神。他正垂目望着一把玉色的短铗,忽而听到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燕十三万没想到剑庐有人窥探,但听步音不足为虑,倒像是个寻常小贼——能摸到这地方来也算这小贼本事,便转身面对门口,坦然问道:“谁在那里?”

谁料门口那人一听见燕十三声音,猛地扑了过来:“燕大哥!”正是换了仆人打扮的娃娃。

燕十三一头雾水:“娃娃,你怎么在这?”他尚有心情取笑道:“这衣服可不适合你。”

娃娃神情却焦急:“燕大哥,怎么办,阿吉他走了!”她下午就在剑庐边想要进来,然而此地守卫森严,好不容易才装作侍从混入,又生怕让其他人发现,找不到人就被赶出去,在各房间探看了许久,才找到刚调息结束的燕十三。

这话说得燕十三心里一沉,他见娃娃慌张不已,连忙道:“走了?他去哪里了?”

娃娃稳了稳心神,才讲道:“谢大哥说要去找什么无端寺主解毒,是你闭关的第二天,庄主自然让他去了,晚上他却又在山庄,我正好撞着他一个人在你的房间——谢大哥不让我告诉别人,说是又要出门,三日内一定回来。我答应他了……他认真的很,我,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紧要事情。但是一直等到现在,他也没有回来。”娃娃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燕十三却听懂了。

娃娃继续道:“我不敢告诉别人,可又害怕……”她忽然抓住燕十三的衣袖,神情充满不安:“我今天早上去你的房间,想看看为什么那晚他会在那……才发现谢大哥走之前把自己的剑留在了你枕下。你和谢大哥都是剑客,那么重要的东西……”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无端寺主人擅长解毒,但燕谢二人早就知道针毒无解——神剑山庄的人可不知道,谢晓峰扯得这个谎还算聪明,赴的却是个必须独往的险局。燕十三只觉手指发冷,怒气上涌带一点茫然惶惑,他也不管所在何处,呛然出剑,将面前的小桌一下劈开。桌上的食盒酒壶摔砸一地,发出好大声响,把娃娃吓得往后一退,方听见燕十三低声道:“这小王八蛋又骗我!”

燕十三自言自语完,才转头看着娃娃,淡淡道:“请转告谢庄主,我去找阿吉回来。”他说话时神情意外地冷,眼眸里却好似烈火跳动,像有什么极激烈的力量在推搡着胸口,把更多的东西关在里面。

娃娃点点头。

燕十三踩着青瓷酒壶的碎片大步而去,头都没有回一下。


朱漆门,红木椅,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分坐左右宾客位,动作颇为整齐地持箸凝视旁桌:那上面放着四个大小相等的白盘,分别盛着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

主位座前,一个扎着垂髫分肖髻的小女孩满手捧着梅花香饼,碧粳粥,水晶冬瓜饺共两碟一碗放到桌旁,还未待她放好转身,就听门口有衣袂破风之声,有个黑衣剑客大步踏入。

四人俱未抬头,也分不清是哪个“陈不停”先开口道:“贵客来此,在下本该迎接,无奈恰是早饭时间,万万不可耽误,还望燕大侠见谅。”

燕十三冷冷道:“我来这里,只想知道谢晓峰所问的究竟是什么。”他离了神剑山庄,四顾茫然,不知应去何处寻谢晓峰,唯二线索,一是脱逃了的少清清,二是青年曾来过的空隆弄,然而神剑山庄又有讯息,刘氏医馆处并无异样,他只好连夜赶到空隆弄,望从这里得到谢晓峰去向的消息。

“三少爷共问了两次。”陈不停道:“不知燕大侠想知道前后哪次?”

燕十三一怔,他同谢晓峰来时就在不久前,因此对第一次询问毫不知情。他猜测谢晓峰应该是问得了可治之法,所以独去什么险地,当即道:“我要知道他最后一次问了什么。”

吃合意饼的那位含糊不清地道:“虽然燕大侠想知道,但我们终究是做生意的,透露主顾问话终归是不好。”其他三位也纷纷点头。

燕十三面色一寒,忽然极快地闪身拔剑,锐芒一点径直飞起,朝厅中而去。这剑光明明不是朝着他们,四位“陈不停”却神情大变,当即拍案投箸,共八支竹筷呈拦截之势,要挡住剑之所指。然而这剑不仅快,更有千钧气势,只听金石交击声连响,竹筷尽皆弹飞,燕十三已冲过四人,霜般剑气悬停在那个端碟子的小丫头身前——她看起来年岁不过十二三,白净脸庞黑玉眼仁,坐在位子上脚都挨不着地面,瞪着大眼似乎吓得呆了。

四名男子早已站起身来,燕十三一瞥身侧,又看回那小姑娘:“事出情急,还望陈先生坦然相告。”

小丫头又瞪了他一会儿,忽地展颜一笑,拍掌道:“不愧是三少爷的心上人,比他还要快地认出我来。”她毫不在意身前凶险,把身子往座位里缩了缩,伸手去拿梅花香饼:“你与三少爷这般情深,想来说一说他也不会怪我的。”小丫头荡着脚,朝座下四个人点头:“既然如此,哥哥们就把事情告知燕大侠吧。”

四人见小妹无碍,又得了家主允许,也就不再多言,将先前谢晓峰所问之事细细讲给燕十三听。燕十三先是听到原来谢晓峰所问是为少清清,颇为困惑,但听到纣王谷三尾奇药之事,心中已明白谢晓峰必然是被少清清用这东西所诱,寻她去了。

可是,他能去哪里找这个傻瓜呢?刘氏医馆毫无动静,他又不能干等在那里——谢晓峰未按照他答应娃娃的时间回来,那么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家家主见燕十三越听越凝重,笑嘻嘻地托腮望着他道:“真好啊——三少爷同燕大侠为对方可付生死,实在不能再相配了。我从小就期待将来能有个英武夫君,举案齐眉,便同你俩这样。”女孩声音娇娇软软,燕十三却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不由皱眉看她。

女孩儿跳下椅子,走到左侧首位男子那里,又道:“我虽是个生意人,但最爱看的就是言情话本啦。今日我便奉送一则消息于燕大侠,望能助得有情人,”她拉了一下那男子衣袖:“大哥,将金字第七百四十二号消息给他吧。”

陈家老大闻言,从袖中摸出纸笔,飞速写了什么,然后将纸笺递给燕十三:“纸上是邱细菊死时所居的地方。神剑山庄下必经的镇中,曾有人在几天前大肆张贴状文,告的是盗匪杀人,留的却是相距甚远的这个地方。然而这状文,却在三天前被揭得干干净净。”

女孩儿跳上一旁的二哥大腿,漫不经心地道:“种种反常,唯有传讯可解,这讯号是传给谁的,想必燕大侠不用我来提醒。”她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祝燕大侠得偿所愿,我就不留你吃早点了。”

燕十三向厅内拱手道:“多谢。”话音未落,人已走了出去。

这是一幢极为不起眼的青石瓦屋。屋前左右各有棵槐树,民间常言槐乃木中之鬼,本不能种在院子里,但放眼望去,瓦屋死气沉沉,倒是槐树茂盛,看起来颇有活力。

燕十三刚步入院内,便闻到了血味。他的心险些从胸口里跳出来,强自镇定又快速地依次查看了各间屋子——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但各处地上都有干涸的血迹,从洒落痕迹来看,是打斗造成的。

不应该是谢晓峰的。燕十三如此对自己说,血迹并非来自一个人,至少该有四个人,而且他们的血以极快的速度洒出去,落处诡异,若非这些人身法精妙,被伤时仍去势不息,便是武功路数奇特,才会呈现同盗匪入室现场极为不同的样子:绝不是被一味虐杀,反而是在攻击别人时攻势被反转,才受了伤。伤他们的却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的剑极快,清,明,每道剑伤不深,不致命,是以血量虽多,但是在一个漫长的时间里见不能遏止对方,不断再加新伤所形成,这个人必然极不愿意杀人,直到最后也未下杀手。

燕十三观毕起身,松了口气,谢晓峰虽然心慈手软,但毕竟剑术通神,这些血液应当都是他的对手留下的。可是,如果谢晓峰赢了,他又到哪里去了?

他虽有疑虑,毕竟心下稍定,又仔细查看各屋形况。邱宅已多年荒废,床具灶台等虽然仍未倒塌,只是积了厚厚地一层灰。唯有一间卧房十分奇怪,不仅没有半点积灰,桌上还放了个瓷瓶,里面插着些花,可惜枝叶都耷拉下来,败了有两三日了。

照陈不停所说,这里就是邱细菊和少清清曾经的居所。两人卧室并非同一间,他刚才曾去过间男性卧房,应当是邱细菊所用,而这间陈设皆是女子所用,便是少清清的了。

燕十三又走了几步,总觉得有哪里十分古怪——是因为独独少清清闺房没有灰尘?不对,少清清若将谢晓峰诱到此处,对自己的闺房先行清扫,也算常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往厅中再行查看,忽然瞥见了窗外一道金橘耀光,原来又到日落时分,光芒从破破烂烂的窗间射了过来。

燕十三身体一震,恍然大悟:难怪他觉得房间哪里奇怪,寻常人家常以男子为尊,妻儿次之,所以房间安排以男主人卧房朝南偏东最佳,无论阳光风向,均是上等。而邱宅的房间竟正相反——那间少女闺房才是整个房间除大厅外最好的住处。

难道邱细菊是真心待少清清?果真如此,少清清为何不恨杀了养父(甚或情人)的谢晓峰,反而对他如此痴迷?燕十三往少清清闺房行去,却忽然想到一个令人不能相信,可又能解释这一切的答案:陈不停和谢晓峰此前都以为是邱细菊带着少清清,或者困住她,才同住在这里,但如果……如果是反过来的呢?如果两人之前,主导一切的其实是这个十三岁的少女呢?再深里想来,如果杀人取血的并非邱细菊为练邪功,而是他被少清清所迫呢?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大胆骇人,但住处的不同已把两人真实的地位点的清清楚楚。照这个想下去,一开始邵家的灭门惨案也是疑点重重,死者们缘何一击致命,毫无挣扎痕迹?全家惨死,又怎么会单独留下一个小女孩?或许……杀人的是一个全家上下都毫无戒备,甚至连看到她沾着血迹也不会起疑的“自己人”。

燕十三为这个假设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素来不畏生死,不惧鬼神,但如果谢晓峰真的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那个连竹叶青都能暗算得到的傻瓜。他心急想要知道谢晓峰接下来的去向,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一点点搜索少清清房内物事,伸手刚拿起桌上花瓶,便觉得好轻——瓶内并无清水。

他将已经枯萎的花枝拿出来,才看到瓶内塞了一团布料,便用手指拈起。那是一块揉成团的普通白布,展开后当中暗红一片,是已经干透的鲜血,鲜血之中躺着一颗晶莹圆润的丹药,通体纯白。燕十三随意把丹药一塞,嗅了嗅血迹——毒的香气还在,只是比之前又淡了几分。

燕十三只觉身周风停云滞,不知过了多久,房梁上似有亮光一闪,他大梦初醒般警觉望去,见是一面女儿家的小巧妆镜被拴在上面,只要有人站在桌旁,镜子被风吹动,便会闪到下方。燕十三纵身取下镜子,那后面冷蜡淋漓,附了小小一张纸,字迹秀丽:

“别后萦思,今犹耿耿。特此致候,一贺三少剑下再添新魂,血泪融融,甚有盛趣。谨以至诚,邀燕大侠同观苦海晓月,临书仓卒,不尽欲言。清清手书。”

燕十三茫然地想,谢晓峰……杀人了?到底是什么把他逼到了这种程度?他低头盯住那纸留言——墨是暗红色,带着香。




最开始浮现的是那五个人的眼睛。他们的目光像缕烟,居无定所,瞧着少清清的时候却又凝成一支箭,恐惧崇拜痴迷俱在。

少清清的脸这才明晰起来。她说:

“你杀错人了。”

“邱细菊长得粗豪,其实根本没有那个胆子。一共十六个年轻汉子,全是按照我的喜好所挑,他呢,看我一刀下去,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真没趣。”

“你就是在这里杀的他,是不是?让我想想,他当时是怎么求你的,他说……人不是他杀的,求你饶他一命,你爹说——”

“晓峰,还等什么,动手!”

白衣的青年闭上眼睛,向后退了一步,鞋缘漫染到腥臭的血污,他最终睁开眼睛,出剑。

少清清像是回忆起了情人的脸庞,微微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第一次明白自己的饥饿究竟来自何处:我竟以为死亡就是足够美的东西,太可笑了!你肯定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多么的痛苦,又是多么令人迷恋。你是一把剑,却不想杀戮,向外的锋刃无法收回,就只能割开自己的血肉。”

“这才是世间至美。”

“传来你死讯时,我好难过,哭了好几场呢。能再见到你实在是上天垂怜,妻姐说人死过一次,往往彻悟,摒弃苦楚。但你并没有,你心中的剑虽不再迫自己,却仍高悬……真教我大喜过望。”

“你以为我要逼你杀人?怎么会呢,恨意有了出口还算什么困局?你不也是因为无法憎恨父亲和恋人,才到了这种地步的吗?人最大的痛苦,乃是对自己的憎恨和愤怒,我也是知道这点,才能让他们离不开我。”

“所以,白尾一丸便放在这里,烛若烧到中时,蜡片刻便融,金水下淋,丹药自然湮灭。他们的武功虽比不上你,但总归有五个人,各个也是为我拼了命的,何况你尚有针毒,也算扯平。”

“我这第一件事,便是要你先于时间,做下决断。”

谢晓峰醒了。他刚一醒来,立刻觉出四肢绵软,无法使力,接着便意识到颈侧有着轻柔吹息,侧头看去,少清清偎在他身旁,似乎已睡熟了。

如果赤尾黑尾就在她身上,她会藏在哪里?没等谢晓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少清清已睁开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在想,你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他环视所卧之处,像是间普通的客栈房间,其中布置——尤其床榻幔帐又显出些奇妙的奢艳,令他觉得有点熟悉。

少清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片刻后见他似有所得,故意带点惊奇道:“我还以为这地方你该牢记在心呢,毕竟是在这里,你第一次尝过寻死的滋味,”少女朱唇靠近谢晓峰耳边,声音柔如海雾:“没有那么难,没有那么痛,是吧。”

谢晓峰苦笑道:“这里是晓月楼。”

这里是苦海镇,晓月楼。他逃亡生涯的开始。少清清已经带他去忆了那个血与错都刻入骨子里的旧,现在又想干什么?

“这第二件事,是要你在这里,陪我聊天谈心,到我满意为止。”少清清一骨碌爬起身,柔荑一展,里面正握着一颗血红的丹药:“凡有所问,须有所答。”她俏皮地做了个把丹药扔到自己嘴里的动作:“否则,我就把赤尾吃啦。”

谢晓峰从来不怕面对刀剑,但看着少清清的笑脸,他的心不禁沉下去:从他看到邱宅布置时,已意识到陈不停同他的猜测都错了:在某种意义上,这名少女比以往他所面对的生杀更加凶险。

去夺白尾的最后一刻,谢晓峰的剑几乎要握不住,但烛已燎着,他无法再等下去——血无深浅,然而梦有短长。他醒过来时已知道剑下又多了一笔债,意识里却像刚经宿醉,如蒙轻纱,居然并不尖锐。

他又想到燕十三,脑中浮现出来的自动是个生气的燕十三,不由得心虚又想笑。少清清看他神情奇妙,很有兴致地盯住他道:“有趣,三少爷看上去倒并不紧张。”

谢晓峰这时候突然来了天下第一的气度——或以燕十三的意思该说是拙——将脑海中浮现的那个人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才开口道:“少姑娘,你我相谈总不该在此处。”他指的是这香罗幔帐内,也存了一分打探自身状况的意思。

少清清脸一红,这寻常女儿家情态在她身上说不出地诡异:“……自然不是此处。”她眨眨眼:“我已准备好地方,待惜弱散退去后便可带你去。”

她所言不虚。所谓准备好的地方不过是晓月楼大堂,不同的是,楼阁窗板紧闭,毫不透光,烛火通明,难分昼夜。

不算阔别但也许久未来的晓月楼看着有些陌生,自燕十三在此处杀了大老板,早听说此处已被改成普通酒楼,是以一点陌生实在不奇怪。然而大堂经过少清清之手,确有些明显古怪。

比如当厅正中,原本挂的是双色牡丹轻衫丽人等华艳奢靡的挂轴,现下换了四幅景物上去。这些画作说是景物也差点意思,因其中无一例外,皆是飞檐阁楼并一树一人,虽排布彼此大有不同,但寻常做生意,绝不会放类同装饰于一处,其中缘由,大约仍跟少清清脱不了干系。

少清清见谢晓峰目光流连,立刻献宝似地道:“这四幅图虽不是什么丹青圣手所画,但也非无名之辈。”她报出四个名字来,其中有陈不停所提过的太原童家童真和自衣山庄少庄主冯韧极,剩下两个也都是小有名气的江湖人士。谢晓峰生于世家,从小教习书画,虽不精通,但也看出眼前画作水准平庸,只不过他已知道所作之人必然为少清清所诱,加上这所绘之物排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带一点诡异。

“人家也想知道,若是三少爷画这景物——只得一楼一树一人,又当如何布局?”

谢晓峰原本全神戒备,被这么出乎意料地一问,迷惑地朝少女看去,摸不清她是何意。少清清微笑起来,嫣红唇角一掀,赤尾竟然已被她含在唇间,她吐字仍算清晰:“我已有所问,三少爷难道不该有所答么?”

谢晓峰不及思索,答道:“左上留白以云雾流泉,落笔楼阁当在右下,颤笔乱线皴墨作树影幢幢,旁有楼阁,阁中有人,隐于其中。”他说得快,少清清也动得快,只听哗啦声响,她已伸手撕落墙上画轴,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支笔,在浅色墙面上照三少爷所说画了起来。

笔走到楼阁时,少清清也不回头,又问:“树是怎样形态?楼阁门窗如何?此人面目如何?是何动作?”

谢晓峰随口道:“树当是经霜老柳,楼阁无门无窗,人是沿阶而上,侧身不见面目,动作嘛,饮酒最为合宜。”

少清清听罢,将笔丢下转头道:“楼中这人…听起来却似燕大侠。”

谢晓峰自己也一惊,因他心中不知不觉,确实按着燕十三样子描述楼阁中人,但他神色未动分毫:“燕兄爱酒,可未必每一个饮酒的人都是燕兄。”

“说来,你再来见我也是为了他…我虽讨厌他占着你不放,但思及今后,还是要谢谢他。”少清清幽幽一叹,随她叹声而起,大厅内似多了些柔暖缱绻的香气:“原以为燕大侠是独个儿心思,没想到三少爷你也报以琼瑶。”她舌尖微吐,通红的丹药便在那里一显:“赤尾已被我封在蜡壳里,大可不必担心,除非咬碎,不然都安全的很。”

谢晓峰不动声色,走到一边挑了个位置坐下,朝少清清道:“既是如此,不知少姑娘究竟想知道什么。”

少清清咬住指甲出神思索,满面娇憨,忽而眼眸一闪,道:“我思慕三少爷多年,想知道的可多了。听说三少爷七岁便得人剑合一的境界,实在是天纵奇才,谢庄主当时想必很高兴了?”

“山庄后继有人,父亲自然欢喜。”

“神剑山庄得了三少爷这样的少庄主,心内一定感谢上天恩赐吧。就连我都觉得三少爷你所遇实在幸运,你可知江湖中多少人都羡慕你出身名门,娇妻国色,又有这千金难求的天才。”少清清挨近谢晓峰,在他身周轻声道。

谢晓峰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少清清语气忽的激烈:“是呀,你什么都有当然可以说不想要。你不也确实扔下了一次吗,看看如今的神剑山庄……还有香消玉殒的七星塘大小姐。”

然而谢晓峰毫不动容,他心内自罪远远早于亦猛于少清清这区区几句话,当然不会因此打乱心神。即使仍有不能抛开的愧疚,他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被干扰。

少清清并不在意,质问的声音反而一松,随点燃的烛烟缓缓缭绕:“不过总算是结束了,天尊已灭,神剑山庄安好,你和慕容,也算揭过这页。”

“可是,你还是不开心,是么?”

“谢晓峰,你有什么资格不开心?你什么都有,什么都敢不要,怎么还能不开心?”

谢晓峰气息一滞。

“你想一想燕十三……他没有你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你的青梅红颜,没有你的超凡天才,还因你的剑而无法扬名,这样的一个人,命如危烛,却仍帮你至深,满心挚情——你呢,谢晓峰?”少清清终于贴到谢晓峰胸前,仰头上望,眼眸逼人:“你敢不敢同他讲,你这可耻忧思,甚至……你那一点死意?”

少清清语气中满满都是替燕十三可悲的意味:“他该会多么失望啊。”

谢晓峰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轻声道:“燕兄很好……他,他绝不会这么想。”他没有发现,自己声色干涩,每个尾音都充满了犹疑。

他必须要救燕十三,他也知道,燕十三探索剑术之热诚,教他世事之通透,可是,如果燕十三发现自己并未被真正挽救……或者说,发现自己迟迟仍未走到可堪同行的那条路上。……他会不会失望?

谢晓峰维持到现在的淡定终于分离崩析,他摇摇头,只能再次说:“他绝不会这么想。”

苦海镇永远是苦海镇,就像晓月楼,哪怕改头换面变做了一间酒楼,也仍残留着欢靡的气息。燕十三日夜兼程,于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走进晓月楼。

晓月楼烛息火灭,门窗大开,里面空无一人。燕十三随手点了支蜡烛,用剑挑着点亮四处,然而他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半个鬼影出现。

燕十三知既然少清清将他带到这里,必然是有什么伏招,他虽心急谢晓峰下落,行事仍有章法。屋内灯亮,他便要按序观察环境。

门口忽有足音,燕十三皱眉回望,但来人并非约见他的少清清,更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只是个形容慌张的男人,看打扮像是普通人。男人见燕十三背光回望下那张如魔如魑的脸,大叫一声转身就跑。燕十三哪容他逃脱,飞身去追,用一只手提溜了回来。

那人先是满口胡言乱语告饶不住,待到燕十三把他放下来以后又吓得说不出话,燕十三好不容易让他镇定下来,那人四处偷瞄屋内,一脸恐惧仍不消退。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个人都没有?”燕十三没这等功夫让他乱看,急急开口。

“大侠饶命,小人不过是醉雅楼一个跑堂,”那人换了称呼:“只不过见这里又有灯火,才跑来看看……您是要报仇还是除妖可都不关小人的事啊。”

燕十三哪有空关心他是跑堂还是厨子,不耐烦地打住话头:“我问你是否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报仇,什么除妖?”

那跑堂见这“大侠”面色不善,感觉再不说清楚,可能要挨上一顿打,于是连比带讲,把这晓月楼刚发生的怪事说给燕十三听。

原来就在今日下午,晓月楼忽然来了一对男女,女的大约十八九岁,形貌艳丽可爱,男子看起来已过弱冠,不至而立,亦是俊美不凡。少女出手阔绰,包下晓月楼,遣散其余人等,连掌柜都被赶了出去。然而等几个时辰后再回来,只见那位年轻公子已以剑自尽,少女不知所踪。众人惊骇之下,将那年轻公子尸体搬到客房,还未报上官府,进了晓月楼的这些人却纷纷昏厥倒地,街角的神婆火上添油,说是那对男女其实是鬼怪——这下可好,不管是当班的差人,还是晓月楼的人,全部一哄而散,没人敢再进来。要不是这个跑堂天生胆大,又在外面看到里面确实有人安然走动,燕十三怕是到现在也碰不见半个人。

燕十三听到“一男一女”时已十分不安,听到那青年自尽更觉得震惊,他不知那会是谁——或许有一个名字在他心底隐隐出现,但他全然不信。燕十三强按住一口气,照那人所指去看厅内。只见浅色墙上一副墨色牡丹图被血染乱,下面是一张很普通的木椅,而扶手,侧桌同椅下全是血迹,唯有椅子上显出一块挪开人体后的空和拖拽的血痕来。

黑衣剑客脚步慌乱,同气息半分合不上,待走到血迹边缘——甚至踩到了已经差不多干涸的血河,他才看到,地上扔了一把出鞘的剑。

剑刃是红色的,因血是红色的。

剑是谢家所藏的无数把名剑中的一把。

在空出的那张椅子中央,放着一颗血红色的丹药,如果不仔细看,或许以为那只是一滴心头鲜血而已。

燕十三拿起那颗丹药,忽然觉得看不清东西——他扶住旁边的侧桌,想把胸口里一点冰冷的什么东西吐出来——这口热血同地上的血融到一起时,他才意识到周围环绕着那熟悉的香气。也许是因为血实在太多了,这次的香气烈得令他全身发冷。

他回身一把抓住跑堂的衣服,嘶哑道:“这人,这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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