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遂宁一个有些颓败的小乡镇的陈旧楼房里,我见到了外婆。楼房挨着马路,马路对面是酒厂,在这个小镇的各个角落都可以闻到酿酒后被丢弃的酒糟混着酒气和霉气的味道。外婆说多年前的酒糟没有霉味,那个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堆放到发霉,就被附近的居民抢来晒干当柴火了,粮食的残渣还混着酒,可以燃起来。
“这里依然混杂着原来的味道。”她说。
我说,酒厂一直没有搬迁,原来的味道也就是酒味,一直都有。
“因为你回来了。”她看着我,又笑着说。
我看了看外婆,又深吸一口气,酒香让人拥有微醺的感觉,我说:“没错,我回来了。”
外婆躺在客厅木制沙发上,没有厚厚的坐垫或者靠垫,贴着皮肤是温凉的木头。她把被子裹在身上,手上捧着一个陶瓷茶杯,她不断地掀开盖子,嘬一小口,水有些烫,顶多润润唇。我尽量别开视线不去看她,耳边传来她嘬水细碎的声音。掀开盖子,嘬一小口,盖上盖子,偶尔将不小心嘬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中。此刻的她,看起来满足和松弛。
昨日傍晚却是另外一副光景。我出现在楼梯间的时候,她已经打开门站在门口,等待我的到来。就在我们即将拥抱的那一瞬间,她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然后拍了拍我的背。接着帮我拎一些琐碎的行李进屋。母亲也跟着上前,嗓门很大地喊:“回来就回来,带那么多东西干嘛,家里都有。”然后在邻居好奇开门后夸张地炫耀:“是,我小女儿回来了。”“唉呀,北京回来的。”“让她不要买东西回来,总是不听。”“是是是,可不是孝顺嘛。”
凡是不可落差太大,否则会让眼前的所有化成泡沫。我觉得自己不能破坏这个时候的美感,于是礼貌地站在旁边,点头微笑。
“回来这么一趟,你是不是很不情愿?”外婆窝在沙发里,手上捧着茶杯,眼睛盯着电视。我知道她是在跟我说话,“我也没几年可活了,就想见见你们。”
“没有的事儿,”我说,“我很乐意回来,只是工作比较忙,总是抽不开身。”
“你是觉得我们不够懂事,妨碍你赚钱了吗?”外婆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情绪着实不太好。我从北京飞往重庆,从重庆转车到遂宁,再到小镇,不能算是一件轻松的事儿;还有就是近期的考核评选没有通过;当然还有公司效益不好,最近一直在裁员。我不知道自己的现状说出来会不会让他们产生某种体谅,但我知道她们,外婆将如何说话,那些言语和她自身的苦难,我从小的时候听到了现在。她会说出一些我已经比她好太多太多的言论,还有一些对我未来的期许。
一直以来,我都对外婆还有母亲的“苦难”报有同情。我遥想她们的少女时代,于满目黄色的土地下憧憬未来,站在山顶锄地时,迎着烈日收割时,必定眼里翻涌着泪水。其实外婆和母亲都没有对我描述过务农的场景,更多的是她们没有粮食和金钱的窘迫,其他的是我的想象。我小的时候,也在外婆家里住过一些时日,那个时候我也没有觉得种地有什么苦,当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的时候,就变得理所应当。如今外婆躺在冰冷客厅的沙发上嘬饮茶水,从侧面看去,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着骨头,干瘪毫无生气,头顶稀疏的白发在跳动着。
“你不会不高兴吧?”外婆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觉得时常回来挺好的,趁这些人都还认识,再过些年岁,你回来就是一个陌生人了。”
“没有不高兴,”我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瓜子磕了起来,“你说得对,是有些不适应,更多的是好多人都不认识了。”
我没有欲盖弥彰地说都记得,昨天下车的时候,我对这个地方确实是陌生的。一路回来还有不熟悉的叔叔阿姨跟我打招呼,我想不起来谁是谁,只能点头微笑,脸都快要僵硬了。这副场景在北京是没有的,说实话,住在我隔壁的叔叔阿姨,碰见了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这里多了一种“温馨”和“热闹”。
而十多年前,我的梦想是离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