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事传得快,好事也会传得远。李德茂的能干,在阳关的大小地主间,很快就传开了,郭乡约最早得到了雷家辞退李德茂的消息。
郭乡约的庄子在南滩(阳关),距离堡子西南有二里地,他是河南鲁山县人,本名郭湘豫,小时候读过两年塾书,后来拜师学锻石磙子,锻石磨,锻磨时他十分留心水磨的构建,一有闲空就琢磨其中的奥妙,不到了三十,竟然能承接修造水磨的活计,成了方圆百里心灵手巧的工匠,媒婆婆追着给他介绍黄花姑娘,说来鬼迷心窍,他啥样的都瞧不上,一心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才好成家,终是个单干户。
人能遭狠忌,人巧添麻烦,三十岁那年他领人给城东大户崔家建造一盘水磨,一来二去与大户家的大小姐熟了,小姐慕他手巧人俊,嘴巴又甜,便处处关照他,吃饭时总给多加半勺肉,相遇时杏目闪动,情缘脉脉,把个后生整得白天有干不完的劲,晚上有做不完的美梦,小姐的身影子一晃,就痴迷的他神魂颠倒,狠不得把心从壳郎里掏出来献给小姐看。他本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便在水磨建成挂彩的当晚,仗着三分醉意七分功劳,心满意足地搂着大小姐睡了一宿,这事一大早崔大户就知道了,说他诱奸良家闺女,带了一帮家丁先把他关进地窑,第二天一早送去见官,天黑后大小姐买通了家丁来救他,还送给了他一付白玉手镯做信物,生死分离,盼望日后相见。
他连夜逃命,工钱没得到一个籽,自己一夜春梦,亏了一帮跟他干了大半年的弟兄,人家可都是拖家带口,眼巴巴地指望着工钱养命呢!这一走也就永远回不去老家了,只能随了氓流一路朝西,到地广人稀的西北碰碰运气,一路上手捂着贴着心的镯子,泪水没有干过,莽莽撞撞就来了南湖,正好夏家筹划在臭沟修一座水磨,苦无工匠,他便报了家门,做了规划,画了图纸,夏家也考察了不少水磨,见这后生说得头头是道,便把活计包给了他,郭湘豫另找来五个帮手,半年便修出了一盘灵巧耐用的水磨,磨身的高度比当地其它水磨低一尺,往加料斗里添粮食省力不少,妇女孩子也能推磨,夏家水磨远近有名,日夜不停地转,挣了个盆满钵满。后来他自己在黄水坝下也开了一盘水磨,挣到了钱,取西头沟的水时他入了一股,有了水就在南滩开了两百来亩地,六档子地整整齐齐排开,全是青土二潮地,好的没地说,做起了乡绅,娶妻生子,至于老家的大户家的小姐,偶尔也会想起白嫩酥软的胸部和滚圆的屁股蛋,雪白的大腿,摸着镯子流上一行青泪,可毕竟相隔千山万水,老家又没有兄弟姐妹,夜深睡不觉时,回想起当年大户财主家,怎么偏偏完工的那天,他就能领出大小姐,搂在他的工棚里睡上一宿,不管是福还是套,都值了,年轻时谁还没有孟浪过几回呢。
郭湘豫为人和善人缘好,随着年龄渐长,材气横发,乡邻大小的事都要请他去住持,结婚娶媳妇得请他老人家往上席一坐,才显得合了规矩,有了面场;然后生子满月,还得请他坐一坐,才添喜气;先人高堂不在了,又得请他去上柱香,肯定逝者的地位功劳;邻居不合,兄弟不睦请他去调解说和,全凭他化干戈为玉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买地粜田,有他郭湘豫写契做证,再恰当不过,大大小小,样样件件,哪件都不能少,啥事也脱不了干系,于是,郭湘豫被尊称成了郭乡约,他也就总是在相约的路上,家里的地虽好,也顾不上经营,每年麦地里少肥缺水,草比人高。
平常人请不到的郭乡约,精心选了个好日子,十月初六,备了两瓶烧酒,卤了一只肥鸡,太阳西斜时,迈出家门,骑着他的灰草驴一步三晃向李其茂家的庄子走来。
老话说三六九往前走,他掐指算定,今天李德茂准从敦煌城上回来了,他去找他的同僚李甲长让他说合,请他的兄弟李德茂来他的庄子上主事,这事一定得办成。其实也不用掐算,马德功早就把一切都报告给他了,两块银元哪会白花。
郭乡约骑在驴背上,左手牵着毛缰绳,右手在大腿上,随着驴蹄子的起落,拍着鼓点,哼着《张良卖布》的小放牛曲儿:“我若再去赌,芒砀山上的大轱辘车,辗我个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突然一个坎,驴打了一个趔趄,差一点把郭乡约从驴背上颠下来。郭乡约吃惊不小,回想刚哼得小曲,着实不吉祥,向地上啐了一囗唾沫,挺腰一振唱道:“身像游龙,心像燕,快马加鞭一日还。”双腿踹蹬一夹驴肚子,灰草驴快走了几步,过个一个埂子又回到了以前无精打采的老样子。
到了李其茂家的门上,郭乡约把灰草驴往草棚下的栓马桩上一系,李其茂家的老黄狗扑过来围着前后叫个不停,李家的大儿子李吉彰听见狗叫的紧,出门认得郭乡约,赶忙挡开狗说:“郭家爸,你啥来了,我去叫我大。”说着便跑进院内,大声喊:“大,大,郭乡约,郭家爸来了。”
李其茂连忙从厢房里迎出,郭乡约也已进了街门:“那一股风把你这大忙人吹来了,稀客,稀客,快请!”
李其茂把郭乡约让到上房的方桌边椅子上坐下,李其茂的媳妇捏着个湿抹布赶到上房,面带愧色一个劲地说:“家里娃多,看把这屋里捣腾地不像个样儿。”边说边麻利地把方桌擦了一遍。退出屋,去煮茶。
郭乡约把随身带得东西往身边一放,与李其茂寒喧了几句,东拉西扯便说到了庄稼,埋怨自己忙,没有得力帮手,庄稼地都种成了草湖滩,巴望能有个好庄头照看庄稼地。
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正在挠心兄弟没有吃饭的地方,这送上门的人情就来了。两人一拍即合,叫出李德茂当面说好工价,一年七石麦子,住单间厢房,有人煨热炕。这待遇还说啥,李德茂说明天就去郭家,郭乡约见事已说成,便要辞行。不好意思地说:“临出门,家里没啥稀罕东西,这两瓶朋友带来的酒泉酒,李甲长你不嫌弃就尝一尝。”
这话说的多客气,西洋人送礼是一见面就把礼品举过头顶,但嫌主人不知,大谈礼值千金,而我们中国人尤其是知礼之人,内敛不露,临行时轻瞄淡写,羞羞答答地拿出礼行,倘若一见面就捧出礼物,那就显得主人贪财轻人,是对主人的一种侮辱,真是大不一样。
当然,李其茂妇夫,一阵客气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留郭乡约在家里吃晚饭。郭乡约晚上已答应人家订婚选日子的筵席,便直说了不能耽搁,李其茂也就不再勉强,恋恋不舍地送出街门,看着郭乡约骑上毛驴走出老远,才和兄弟进了院子。
郭乡约骑着他的灰草驴,又哼着他家乡熟悉的河南绑子《花木兰》“左手握刀枪哪,右手能射箭,谁说女子不如男,哪个不如男!”心满意足地赴他的筵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