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第一次接触他是在初中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必背的《湖心亭看雪》极爱其简淡清艳,寥寥数百字的文章能够留出无限的余白供人想象。不过那时终归还小,没有好好读过张岱的文字,就像江心两尾游鱼,机缘巧合偶尔交汇了视线,擦肩而过之后或许再也不会发生交集。
有意思的是,后来看网文《雅骚》的时候,又碰见了张岱。于是对他的了解又稍稍多了一些,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搜罗各种与张岱相关的材料,越读越觉其特别,越读越觉其有味道。
张岱行文,常有让人拍案叫绝无可名状的妙笔,如《湖心亭看雪中》最后一段“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神韵非常,再有如《硚园》中写园林造化精奇:“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哪有这样’”;《西湖七月半》则无一具体形象,纯以分类泛泛言之能将人物写到活灵活现,谓传神大抵如此。桓子野到山水绝佳处辄呼“奈何!奈何!”行文性情到了这般地步也只能让人徒呼奈何有口难道了。
晚明小品,多重性灵,三袁,宗子、归有光,都是其代表人物,而我独爱宗子风流可爱,玲珑清艳。他曾经在《自为墓志铭》中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 ”一连十二个好,我想张岱在写这一段的时候应是凄凉中仍带一点微微得意,沉浸在对少年生活的回忆中的。然而前尘隔海,终归是折鼎病琴,老尽余生。
幸好还有梦,于是可以记梦,寻梦,忆梦。于是也就有了一系列的红尘旧梦,语及少壮秾华,自谓梦境。其实不过一个痴人说梦,另一个痴人倾耳听着,仅此而已。
这便是张岱了,一身性情,大类魏晋风度,就像《金山夜戏》一节中所载的一样,他因见“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于是一时兴起,命人“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最后“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这种事情,我本以为只有王子猷这种魏晋时人才做得出,原来千古性情相通,自然无可不可。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恰为注脚。
说起魏晋风度,宗子想必是极爱的(似乎晚明士人多多少少都带一点魏晋意味,倘或搜罗轶事编整成书绝不亚于《世说新语》),宗子写柳敬亭“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照搬“刘伶”即是一例,再有他曾自创一个用奶酪做带骨鲍螺的甜食单子,锁在密室用纸封好,“虽父子不轻易传之”,这等做派,又是一例。
李敬泽先生说“张岱是爱繁华、爱热闹的人,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一生都要挨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这话我是不大认同的,宗子只是适逢其会,适逢其兴,既乘兴而来,必兴尽而返。不如此,则不张岱,谁管你是不是热闹,我只依我便是。况且宗子每能于一片繁华中找到热闹中的冷静与喧嚣中的凄楚,每每稍加点染留一片唏嘘令人感慨,这才是张岱。
宗子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此论绝妙。癖,其实也是一种执著,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一种为人处事的原则,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凡事必得自己先认真才能让别人也对其认真。而人若无疵,则未免有“水至清无鱼”之慨,况且无疵则近乎伪,远不如痴痴笑笑的芸芸众生来的可人。看张岱所记所交,如养花的金乳生、唱戏的彭天锡、朱楚生,乃至于滑稽山人张东谷之类,无不是在一事上几近于痴绝妙绝的,因而动人,因而感人
你看过雪后的故宫吗?一定得是故宫,千万不能是紫禁城,只有雪后的故宫才能衬得上张岱的文字.纳兰有词曰“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其实纳兰如是,宗子又何尝不如是?只是宗子生逢大变,想必留下的是无尽彷徨与淡然。看《陶庵梦忆》初看有趣,再则有味,继而是一片沉重与凄冷,最后会爱一切世间美好,一切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