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志强: 对《湖心亭看雪》一文的几点考虑与李明哲老师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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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此文,中间部分的景致写得越好,越能烘托冲冲之来兴,离去之怏怏。所以,抓住“乘兴而来,扫兴而去”这个情感基调就足够了。牵出来故国、故国之思、沧桑怀旧、悲怆寂寥、抚今追昔、孤傲不羁等等等等,有什么用呢?

寥寥数笔的好文章,如果照主楼作者引以为确的佐证的意思,是有人在文辞上,特意把文章搞得“字字板实,一去千里”,而显得在灵动的文句上“过于较真,过于着实”的话,那么,作者在对文章这种震“一篇之魂”,敲“一篇之骨”的功夫,也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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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较真”和“着实”,让文句“字字板实,一去千里”,把生命灵动的文本给读死了,那么,此文作者,把诸多沉重的意义填充进文本的意图,何尝不是把本就生命灵动的文本给压死呢?只不过前者是拆词凿字、零敲碎打,使文本被拆解而死;后者是追意琢旨、叠层施压,使文本被负重而死。结果都是个死,只是读死的方式和手段不同罢了。

作者为了把这篇文章烙上故国、故国之思、沧桑怀旧、悲怆寂寥、抚今追昔、孤傲等意义,只能在文末缀上一句:“甚至是否真有两个金陵客,张岱是否遇到这么两个人,张岱是否真有此一游,这是根本就不需要关心的问题。”才能让他分析的文章中那个“痴”字有个支撑,不仅如此,还要再造出“行痴”与“意痴”两境界,作高低区分,以显张岱境界之高,这是不必要的。情衷山水,心不旁顾,即是痴,事实上,张岱前半生就是这么“痴”过来的,根本不必在自己的文本里非要招摇自己的痴。“痴”的宣泄办法各有不同,放浪形骸怎么就一定比临风独立境界低了呢?所以,兀自在“痴”的程度与境界上,去玩味金陵客与张岱间的差别, 这未免有为张一己之意,宁屈煞作者的霸道的味道了。

我认为,文本中“舟子”的话,即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是舟子对主家的安慰,又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好,所以,只能用自言自语式的“喃喃”传递给张岱听,也好让主家的失落之心有稍许的平复。所以,这个舟子,反倒是非常能体察主家心绪的部下呢。《红楼梦》里,丫头对小姐、姑娘们就是这么安慰的----面上是埋怨,心底是为了小心翼翼地安慰,又不触及姑娘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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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细细体会张岱与金陵客的短暂交往,“相公”当时的言行,何尝未入得“舟子”的眼睛呢?舟子何尝未体会出相公当时兴味索然情绪呢?主楼文中说““喃喃”二字形容,有点鄙笑舟子的心态;明明白白记下他的话,是不以为然啊,似乎是说你舟子不懂我啊”。这一赏析环节,把张岱搞得猥琐了,主家竟然跟家童比赛起境界高低来了,生活里比比赛也就罢了,还非要作文编入《梦忆》里,以求“舍利”不坏之念,张岱不嫌掉价么?有这样的“翩翩相公”么?所以,综上所析,舟子这个人物,何尝不懂张岱,我看,舟子是太懂张岱的心了!

《陶庵梦忆》一个“忆”字,充分说明作者是在回顾他过去实在的经历,是什么东西暗示了本文作者,又打算突兀出张岱写此文是游离了他当年之经历呢?怎么又推断出“看雪”“遇客”的经历,可能会若有若无呢?此种打算,仍旧是打算假设一个前提,然后再为一个“痴”字的讲析作注脚呢。可是,其“痴”的程度不必注脚了,他早年的行迹和此刻看雪的行为,还不能印证“痴”么?

读主楼作者的文章,感觉他没把“痴”弄透彻。如果非要在张岱文末的“痴”字上做文章,我感觉这个“痴”,应源自梦“忆”之上,参看年表,他四十多年的富贵荣华,在四十八九岁开始倏忽间倒起了霉运,与其说“痴忆”西湖,毋宁说“痴忆”当年想嘛来嘛的物质文化生活给他的随心怡情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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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张岱泾渭分明的过与往的两个经历上体会一下“痴”,就足以把这个“痴”做足了。一是他当年“痴”山水以怡情的快慰。一是他当下越发苦痛而越发“痴忆”当年的无奈与伤感。但是,无论在哪个环节上思考,都不能与张岱文本中的那句话关联起来,即,“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因为,这是舟子的话,单单独提出“痴”字深凿张岱如何如何“痴”,窃以为,实在是再无引申可言了,莫非张岱要通过舟子的话,意图体现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地“痴”?所以,如果打算以痴而言其所以“痴”,那只能完全脱开文本,单讲张岱早年的“痴态”有哪些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然而,这与文本还有关系么?

读全文,似乎作者没把张岱的过往时空倒腾清楚似的。尤其体现在“看来张岱兴致并不佳,似有些敷衍之意。明朝遗民的故国情怀显现于举杯投足间。”  和”金陵”,曾是故国之都。从此“客”们身上已经看不到明朝遗民的影子了。---------这两句,给人感觉是,本文作者把亡国前十多年的事,弄得像当时就已经亡了国似的,要是没有作者文本前后几句话中的句号指示着,会把个张岱搞得像是在穿越。

当年十二月看雪,十二月二十七,其父过世,以人推己去思考,其所以来兴之冲冲,实为求一静的而萌生的冲动,这似乎就与张岱回忆当年意图“独”赏湖雪,有心理上的关联了。为了去彰显张岱的雅,我们不能硬说赏雪时,作遗世独立状的就雅,火炉边畅饮就不雅,因为与“客”赏雪的心境不一样,于雅的层面的追求境味也就不一样。为了张岱的“雅”,主楼作者似乎有点强扭了,所谓欲加之雅,何患无辞。五十岁之后之颠沛流离,与《陶庵梦忆》对“忆”中之事的魂牵梦绕相互参看,张岱此文,从文本层面看,其艺术创造出来的所有空灵与留白的效果,何尝不是他内心真真切切的实在?正所谓为文空灵,似无物无瑕,而内心却充溢着难制的万事万物了------文本写的越是空灵绝美,越能确证作者把往事“忆”得一塌糊涂------只有先把心填满了,才能写出空的效果出来。所谓心中有百味,笔下却只出“别是一般滋味”------相似。

作者反复玩味那个“独”,意义不是很大,五十岁后的作者,没闲工夫打算用这个字表现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多么高人一等,因为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早就被世人公认是在“玩界”高人一等的人了,完全不用在文中,特地用个“独”字出来,并还要借此从四个意义上显摆显摆自己,这不是把曾经经历过大场面的张岱搞得太小家子气了么?读张岱,不能等同于读陶渊明,不等同于读魏晋风度。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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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作者读“有”字,牵强。偶遇金陵客的事件在那里摆着,心态当然就是偶遇的心态,而把这种偶遇的心态落实在“有”字上,而且还说是“彰显”了“惊奇”,试附“有”字以“惊奇”之状貌,若不属偶遇金陵客之事,那么,“有”字到底还有没有“惊奇”?-----据实事而体察人物心理,然后把此种心理任意贴附在一个字上的分析,不科学,弄得像“我想谁谁怀孕”,而且未免太费精神,还落下个“字字板实”的口实,不值得。

张岱此文,纯属他数十年艺术造诣的自然流露,对《湖心亭看雪》一文,有百度评价为,表现了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的品质”,纯属狗屁不通,家财万贯都被敲诈走了,搞得自己到处逃难,东躲西藏,作者还有什么闲心在此文中,婉转着暗示什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即使有些蛛丝马迹,作为读者一方,也不能揪住不放,只要揪住不放,就把此文读“岔气”了。 所以,读此文,只着眼于创作艺术,着眼于作者当时赏雪,与后来回忆赏雪的情绪与心境的参连贯通就满可以了。非打算往高处拔一拔,倒是枉费了后人的心机。

附山东中学教研员:李明哲老师文章

《一片痴心在雪湖》

——重读《湖心亭看雪》

(本文发表于《语文学习》2013年第11期)

        五年前笔者发表过关于这篇课文的一个教学实录①。而今重读此文,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这篇小品,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偶写人物,亦口吻如生。而全文不过百许字,信手白描,余味无穷,颇有诸多可玩味之处:如,疑惑处、点睛处、空白处、奥妙处……

      笔者不揣浅陋,现把自己粗浅的思考呈现出来,恳请同仁批评指正。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②。

    “崇祯五年”,即公元1632年。1644年,明亡。张岱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湖心亭看雪》一文就收在该书。国破家亡在张岱的生命意识里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抚今追昔,回忆当年的西湖风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沧桑之感。“崇祯”是明朝的年号,开篇就敷上了一层怀旧的色彩。作者有着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

      “余住西湖。”张岱曾长期寓居杭州,对西湖情有独钟。张岱的“西湖情结”剪不断,理还乱。正如张岱在《西湖梦寻·自序》中所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张岱笔下的西湖,有一种浓重的悲怆与寂寥,“西湖之于张岱,也已超越了风景这一单纯的意象,而成为斯人留之守之,寻之忆之的精神家园”③。

      开头的闲闲一句,从时、地两个方面不着痕迹地引出湖心亭看雪的旧事。缅怀往昔风月,追忆前尘影事,冷静叙述的表象之下,掩盖不住内心里对乡园不复旧河山的哀痛。

      再看后两句。痴行“独往”,张岱的行为大异于常人。别人在桃红柳绿的时候游玩,张岱却在十二月大雪三日之后出行;别人白天游玩,张岱偏偏在人鸟声俱绝万籁无声的更定时分赏湖;别人烧炉煮酒、呼朋引伴而来,张岱是“独往湖心亭看雪”。

      明明有舟子相随,为什么却说“独往湖心亭看雪”呢?第一,因为舟子去湖心亭不是去看雪的,他只是送作者去看雪,两者无共同语言。所以,作者并没有把舟子当作可以与他并列的人。第二,张岱看雪,为己之“痴”而来,一片“痴”心在雪湖。他眼中无人,他忘乎所以,忘记一切俗念,只想着看雪。所以才视舟子而不见,如无物一般。第三,连有的读书人对西湖的识见都不能入张岱之耳目,更何况是区区一个舟子呢?自然是不屑一提,实有似无的。第四,“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就情感而言,“独”是指张岱内心很孤独,而不是独自一个人的意思。是说除了我张岱之外,没有有心看雪的人或者说没有一个理解自己志趣相投的朋友。

      张岱乘一叶小舟夜访西湖,映入眼界的是怎样的一派景观呢?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至纯。至静。浩大。朦胧。这是作者心灵的皈依。这是保存在作者心中二十多年前的湖山夜雪图。明代的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谈》中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而张岱,就是一位能真正领山水之绝的人。

      作者和舟子就在船上,怎么却说“舟中人两三粒”呢?作者实则以意观景,并非以眼所见。这幅图景其实是作者心中的图景。作者先是站在天地无我的角度,极目上下一白恢弘壮阔的全景,然后以我的视野来看远处的长堤和湖心亭,又寄眼身外以天地的视野来看舟看舟中的人。张岱是用情感同西湖交流,张岱的西湖从肺腑流出。这是孤独者与天地自然的感通,这是从作者心里出来的大自然。

      虚字不虚。第一句,迭用三个“与”字,使四种景物一下子全都活了起来,动了起来,营造了天地苍茫的万千气象,长卷巨幅,鲜活逼真。如果去掉,“天云山水”就好像有了明显的界限似的,破坏了天地相融水天一色浑然一体的整体画面,表现不出磅礴浩渺宏阔的气势。这两句,一连用了四个“与”字,语气更连贯顺畅,有一种音韵之美。如果去掉,则显得语气颇为突兀,文气断裂,衔接生硬。而且,原句那种好像作者要把自己融进苍茫天地的味道也就没有了。“惟”、“而已”,意在言外。物啊,人啊,在苍茫天地间,它们都似有似无,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我们似乎感受到生命的虚无与孤独,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无奈和无助。

      实字不实。若写成:“惟长堤一条、湖心亭一座、与余舟一艘、舟中人两三个而已”,则景物过于清晰,不符合“更定”时分“雾凇沆砀”西湖夜雪如梦如幻苍茫迷朦的情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极写其小。量词一个小似一个,凸显了天地的空旷,人物的渺小,给人一种天地之大,人物之小,人生天地间茫茫如沧海一粟的深沉感慨。“上下一白”,则极写其大。这个“一”字与后句话中的几个“一”字用法不同,这个“一”字使人感到是大雪使世界为一色,有动感(使动用法)。“长堤一痕”,“堤”如“一”字,轻轻地卧在西湖的雪岸上……这,多么像是一幅水墨写意画啊!极目远眺,天与云与山与水,湖与堤与亭与舟,共同构成了一幅空灵淡雅寂静幽深的山水画卷。

      这段写景笔具化工,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历来为人所称道。文字简练朴素,不加渲染,这种写作手法就是白描。白描可以写景,也可以写人。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他们的“痴”“似”也不“似”?回看开头:张岱当年为什么偏偏选择在“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独往湖心亭看雪”呢?想必他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他不想被俗人扰了雅兴,他想“独”品一湖雪。可是,“到亭上”,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呢?

      “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铺毡”,有备而来,“正沸”,早就来了。金陵客约了朋友,烧炉煮酒,把个湖心亭搞得热气腾腾的。或许张岱在还没有到湖心亭之前,心中早就有一幅愿景了。但事与愿违,这一幕,大煞风景,张岱苦心经营看雪的氛围被破坏了。张岱为梦中西湖而来,得之不果,思之愈浓。“见余”,而不写“余见”,大约是暗含着“余不想见”的意思吧?借用张岱《西湖梦寻·自序》中的话:“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

      张岱见金陵客,是否也如金陵客“见余”那般“大喜”?一个“有”字彰显出了作者掩饰不住的惊奇之情。本以为“湖中人鸟声俱绝”,不想,到亭上却听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主人口吻似的感叹。这多少会让张岱在不期而遇金陵客的惊奇之余产生一点点失落感。作者不发一语,反写二客“见余大喜”,并非背面敷粉。作者无语,实则不想说,也无惊喜可言。

      “拉余同饮”,却之不恭。不过,这会令张岱感觉多少有些不适。“拉”(而不是“邀”),并不是很情愿,只是碍于情面才应付陪饮的。“余强饮三大白而别”,“强饮”,盛情难却,勉力而为(如果把“强饮”解释为“痛饮”,与全文的基调不符。在古汉语中,“强”就有“勉强”这个义项);“而别”,喝完就走,匆匆而别。看来张岱兴致并不佳,似有些敷衍之意。明朝遗民的故国情怀显现于举杯投足间。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这个道别惜墨如金,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问其姓氏,得知他们是金陵人。如铺陈开来,该是问其姓氏,答曰某某;问其籍贯,答曰金陵。作者用笔如此省俭,也似隐含敷衍之意。“金陵”,曾是故国之都。从此“客”们身上已经看不到明朝遗民的影子了。可能饮酒期间仅仅只是礼节性的相互问候了基本情况,饮完即告辞,显然作者没有把对方引为“知己”。

      从“而别”的“而”,以及“及下船”的“及”两个虚字,也可以看出张岱好像已经多少有些不耐烦的意味了。本来,张岱并不想和别人一起分享西湖,如果他要和别人一起来看雪,他就不会“独”往湖心亭了。张岱和金陵客之间的交往,在语言和行动上都是不对称的,并不和谐。他的兴致无论如何是高不起来的。张岱也许根本就没有欢欣愉悦之意,或许还有些扫兴和懊恼吧?自己本来想一个人静静地欣赏西湖夜雪,不想却被人扰了雅兴。若无此三人,张岱应该会在湖心亭耽得更久吧?

      “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文章至此戛然而止。意蕴深长,耐人寻味。舟子把作者与金陵客相提并论,作者不置可否,还是不屑一顾呢?作者没有明确表态,但从字里行间,我们还是能明显感觉出作者的情绪的。张岱的行为和心中所想是舟子所不理解的,也是不可能理解的。见到金陵客舟子心里又会怎么想呢?惊异,感慨,但更有人早就煮酒赏雪于湖心亭上,这在舟子看来,更是“痴”了。作者用“喃喃”二字形容,有点鄙笑舟子的心态;明明白白记下他的话,是不以为然啊,似乎是说你舟子不懂我啊。“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张岱《陶庵梦忆·自序》)。斯人“独”“痴”!这岂是舟子之辈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到的呢?“喃喃”这句话,把作者和舟子情感上的隔膜、心灵上的距离,把作者孤高清傲的性情生动地表现了出来。

      写金陵客,寥寥几笔,神韵毕肖:洒脱快乐、旷达豪放、胸襟开阔、心情开朗,无拘无碍、热情爽朗、坦荡真诚……如此看来金陵客是那种很容易与人沟通的人。而张岱“强饮三大白而别”,不吝情去留。难道张岱是一个孤僻的人吗?抑或是在他的眼中,金陵客不配成为他的知己深交?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就说过:“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又怎会是孤僻之人?金陵客不配成为他的知己深交吗?形似神异,貌合神离罢了。张岱骨子里和金陵客根本就是不同性格气质的人。只可与雅者言,难以为俗人道也。正如张岱在《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中所讽刺的一种看月者,“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在张岱看来,金陵客也是如此:看雪而人不见其看雪之态,亦不作意看雪。只不过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喝酒而已,并不是真正在欣赏雪湖。“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小重山》)痴情独斯人而已。正是:“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迈坡塘·雁丘词》)

      有人不了解张岱深邃的情感世界,竟拿张岱《陶庵梦忆·张东谷好酒》中“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之片语只辞,来佐证张岱巧遇金陵客“强饮三大白”是酒逢“知己”。当真是“字字板实,一去千里”(《张东谷好酒》)了。过于较真,过于着实,去考证什么“酒量”,就将有生命灵动的文本给读死了。从写作技法上来说,作者的笔触并不在“酒”上,作者只是借金陵客来彰显“相公痴”,这个“痴”,才是他着力要表现的。甚至是否真有两个金陵客,张岱是否遇到这么两个人,张岱是否真有此一游,这是根本就不需要关心的问题。作者“借人”而写意,意在衬托:以金陵客的“似”痴,衬托自己的“固”痴;以金陵客的“形”痴,衬托自己的“意”痴。若像有些论者所说,张岱巧遇金陵客有幸逢知己之乐,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

      周作人先生在《〈陶庵梦忆〉序》中说:“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如此看来,“一切景语皆情语”啊!如果错把《湖心亭看雪》当作一篇山水游记来欣赏,而不去触摸作者张岱这个痴人之痴心,则是误读。“痴”,一般世俗上的意义,并非一个褒义词。而结尾借舟子之口点出的这个“痴”字,也正是作者的得意处:在作者看来,“痴”是执著专注、如痴如醉、浑然忘我的境界。“痴”,似贬实褒,乃一篇之魂,一篇之骨。张岱一片痴心在雪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

      关于版本及标点,附带一说。

      人教版教科书不同的版本文字有出入:2001年12月第1版是“余拿一小船”;2007年3月第2版是“余挐一小舟”。“拿”是“拏”的俗字,“拏”与“挐”同,后作“拿”。“舟”与“船”,自然还是“舟”好。

      第一,后文“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用的就是“舟”,作者在前文怎么会用”船”呢?至于结尾处的“下船”,只是习惯说法而已,通常没有“下舟”之说。第二,张岱看雪应是孤寂之至,率性而为。“舟”小巧玲珑,更给人一种轻松洒脱、自然随意的感觉,正可以衬托作者经历了繁华重归于宁静雪夜泛舟西湖平淡的心境。而不管“小船”有多小,在这个语境中,“船”给人一种庞大、笨重、热闹的感觉,多么别扭啊,语音上就没有美感。第三,“舟”,这个字眼在中国文学中有独特的内涵,它给人的感觉有点风雨飘摇的味道,和作者当时的孤独寂寞正相称。这里“舟”的意象更多融入作者的漂泊之感,一叶扁舟,天水茫茫,越发比照出人的渺小和孤独。而“船”根本就没有意象的地位。

      文言文原是没有标点的。编者在“湖心亭一点”和“与余舟一芥”之间,所加的顿号是不合适的。因为这里的“与”字其实已经起到了顿号的作用,不宜再重复使用顿号。“惟……而已”一句的标点,二顿、三逗、顿逗顿,皆可。唯三顿欠妥。

注释:

    ①拙文《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湖心亭看雪>课堂实录》,《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08年第11期。

    ②《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  语文  八年级  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3月第2版。下同。

    ③刘桂兰《精神家园的梦忆与梦寻——解读张岱小品文的“西湖情结”》,《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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