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于世界的各个角落,与不同的行人交流碰撞,听到、见到了许多让人难忘的事情。这些事情,每当你从繁重的工作、匆忙的行程、忘我的娱乐中放下笔、停下脚步、摘下耳塞,抬头看着半空,不用冥思苦想,就能立刻记起。它们的模样并不清晰完整,带给你的感觉也隐隐约约,但它们总是挥之不去,固执地停留在你走过的岁月小道上。
我生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长在一方平静的湖泊,过往里,鲜见情感激扬的微波。但我仍然有一件那样的事,值得回想述说。
那是一座奇特的牌坊,它高大耸立,但又陈旧破烂,外面是宽阔的大街、穿梭的人流,轰鸣飞驰的汽车,还有密集排列的便利食品车、水果摊、杂货摊。穿过它,则是一条缓缓下行的窄胡同,约有一辆中型货车的宽度。胡同两侧是一间间杂乱连接的快餐店、小型超市和果蔬门市,闪着点点红光的招牌凸向外面,不时有推销商品的刺耳声音从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里传出来。公交站就在牌坊不远处,每天我就是从那里下车,沿着车流不息的大街旁的人行道步行几分钟,然后才穿过那个与街旁景色迥异的古旧牌坊。
牌坊内外都有繁忙的人流,但走在大街上时,我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而当穿过牌坊,行走在由重力推着你快行的胡同小道上时,我有一种苍茫彷徨却真实印在脑际的感觉,每天来来回回,无论走了多少遍,对两旁的商店和货品多么熟悉,甚至连脚下的坑洞和水迹都过目不忘了,那感觉都不曾消失。
而我恰恰是看重自我感觉的人,我认为原来默默静止,而后悄然离去的东西,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那件事改变了它,驱使它离开。比如挂在枝头的柳絮,如果不是自然界气流的翻动,就是快速跑过的孩子带来的风将它带离了温柔静默的枝头;又比如,在附近生活的这片地方,每天分手的恋人也有好几对,把原因罗列起来,不会超过手指的数量,或是没有记起女伴的生日,没有买到她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门票,或是跟另一个女孩太过亲密。只要你闭着眼睛想一想,一定会恍然大悟,真的是这样。
但那时的我刚进了一家新公司,有许多新东西要了解,还要跟老板同事搞好关系,每天忙得昏昏沉沉,脑际发麻,走路都摇摇晃晃,因此,实在没有时间去想它。就是在起床后,坐在马桶上时,刚刚回忆到这件事,心绪也马上飘到了另外的地方,晚上睡了一觉,大脑方补足了氧气和能量,实在不想思索要大量消耗脑力的事。久而久之,它就静静躺在了我的脑海里非常偏僻的角落,虽然占据着空间,却也没带来任何事端。
从居所到公司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有时星期一的堵车能把它延长到半个小时。在一个阳光清朗的星期四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挤在人群中登上公交车。这是一辆白漆陈旧的电车,看上去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工业品,但它的性能似乎不错。在车海中穿梭时,坐在上面没有汽油车笨重的感觉,只是有时车厢摇晃的厉害,大概是电车太轻的缘故。听着车顶上面电缆滑动的声音,电车很快到了复兴站。复兴站前面是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一辆辆汽车像案板上大小不一的豆腐堵在一起,夹在里面的电车就像跛子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爬行,经常是刚发动就来一个急刹车。
按照以往的经验,星期四的堵车很短暂,几分钟后,车流又会像风一样畅通。我站在车上,左手握着粗硬的栏杆,紧张地回想、思索:从这里跑步去公司不如在车上等着,完成剩下的路程,即使加上堵车的时间,电车也会先到公司。因此,我继续摆弄手机,沉浸在没有烦想的屏幕上,有时被尖利刺耳的汽笛声吓了一跳,就抬头望向窗外,轮廓巨大的黑色越野车堵在红色和银白色的小轿车的夹击中,像是横在鸡圈里的黑色肥猪,如此让人凌乱。凌空的身子突然晃动一下,电车又前猛进了一会,但最终没有超过二十步就变得奄奄一息。
我注视着窗外,又陷入一个人的思索中,清晨的时间像划过天边的流星飞速地消逝了。车里的人群开始茫然四顾,似在寻找突围的办法,乌压的人头沉默地攒动了几十秒后,有人轻声的央求司机开门,看来是赶不及上班了。盯着前方的司机微微晃动了暗淡的背影,对合门随着嘭的喷气声潇洒地打开。于是,三五个人焦急地下了车,迈入拥挤狭窄的人行道上,那里的人群已经奔涌起来,丝毫不理会壅滞在宽阔大道上木讷的汽车。电车又关上了门,车里的人继续无声的焦急等待,而我早已收起手机,加入他们的队伍里。有好几回,我也想做个生活的勇士,做一次诚挚的期盼,祈求淡漠的裁判官打开那扇冷硬的门,我要穿过它,冲入激荡澎湃的人流中。但沉痛的过往挥之不去,盘旋在我挣扎犹疑的脑海里。在轻率懈怠的引诱下,因为忽视吃了很多苦头才积累的经验,最终落得可悲的下场。因此,我依旧岿然不动,闷声呆在车里,任由它停滞、蹒跚,只是看时间的频次更多了。
站在以往任何一个角落向前遥望,我从没想过会经历如此艰难的堵车,更没有想过最终还会到达目的地。但我无暇怀想,我快速走进大楼,迈进空荡荡的电梯里。到公司时,离规定的上班时间刚过了两分钟,老板和同事正在开早会,我悄悄地站在人群后面,跟着队伍读公司的文化制度。
走到人生四分之一的节点时,我认定了自己的平凡。那时,我已经毕业三年,换了好几份不同的工作,经历了诸多让人意念消沉、精神不振的磨难。我开始看清自己,思索努力、天分的价值和人生能达的目标,我确定自己不是犹豫和退缩,我还怀着继续攀登人生的勇气和坚持,但目标不再是巍峨雄峻的高峰,而是平缓秀丽的山坡,我也不再渴盼激情放纵的巨浪,开始怀念朴实自律的细流。这样,我的星辰不会变得耀眼灼目,但也能闪亮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