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老师是我的同事，我心里把他视作自己的老师、兄长、同道中的领路人。天妒英才，他去年高考期间因病离世了，享年五十四岁，爱女还在读研，他应该有许多不舍，有许多心愿未了。斯人已逝，生者永怀。我慢慢梳理了思路和情绪，想着怎样把自己的怀念表达出来。就从我们的交往写起吧！
一、初识
二零零三年，随着高中扩招，学校需要增添师资，经过笔试面试再面试，冲破层层阻力，我到了现在的单位。初来乍到，环顾四野，无师无友，压力倍增。每一个单位对新人都不会太友好，视你为生手硬来分他们一杯羮，所以使劲压榨。我卖力工作，想在这里站稳脚跟。终于，从高一跟到高二，我也顺利升入了高三。
高三的老师通常由两部分构成，高二升上来一部分，原高三留下来一部分，用我们领导的话说，能留下来的都是经过考验筛选的。党老师已经是留在高三的第四个年头。
我还没有机会跟党老师同组过，但党老师在我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类似于人们常说的“江湖上不见哥多年，但一直有哥的传说”。他原先在下边高中任教导主任，属于中层领导，调过来后任纵向学科组长兼年级组长。
一个关系较好的同事指点说，你跟党老师坐挨着，有啥问题了好请教！
我选择跟党老师坐对面！不坐不知道，一坐才发现，他大烟瘾啊！我们看一套试题怎么着也得个把钟头，他点燃一根烟，开始读文章，往往是烟捏在手里，笔在试卷上划来划去。烟快烧着手指了，才想起来弹一下烟灰。我对烟味特别敏感，曾经有一次市里组织阅卷，挨着一个老烟枪，大家不相熟，我不敢多说，结果熏得我中午没吃饭，晚上也没吃饭。我跟党老师还不熟，怎么办？我经常用袖子挡住鼻孔，他发现了，会熄掉一会。后来大家熟悉了，我开玩笑说:党老师，坐挨着没少沾光啊，你买的烟都让我吸了！古人讲究‘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你这是‘看完一套题，费断数根烟’。他有时候解释一两句说：习惯了，不好改。好在我们主要是晚上坐班的时候大家都得呆在办公室，其他时间还好说。
党老师做试题，最大的爱好是改答案。一般的老师奉答案如神明，他不，自己看完题，写答案，然后再拿出答案对照，接着说，答案哪一条不对，哪一条要改正。并且列举出理论依据，文学理论上的，教学大纲上的，人类认识规律上的等等。我资质尚低，当时不敢置可否，但慢慢明白，依今天的高考形势，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不但高考容易出成绩，未来的发展也更有后劲。但独立也不能天马行空，毕竟我们还有规矩在。
学校对新进教师要求苛刻，隔三差五检查教案，作业，我们每天被教案作业困绕，党老师说多干点精活，巧活，别把自己埋在作业堆里。让学生们动起来才是事半功倍，自己累死了不出成绩，图的啥？我们看他的工作状态就悠然多了，但不敢学啊！
二、帮助
零六年这届学生毕业了，我又开始从一年级循环，而党老师，继续留在高三。
这三年，最困绕我的一件事是评审职称。我调过来的时候，原校领导就曾善意提醒说：别想着到了那就一帆风顺，晋级就是个事！你留下来，该晋就让你晋，一年也不让你耽误！可当时一心幻想着“美好的未来”，听不进劝，我执意到了现在的学校。
从零六年到零九年，每到国庆前，职称评审要开始的时候，我就焦虑，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因为符合条件的老师多，名额有限，年年累积下来，总是五六十个人竞争八个或九个指标，大家都想办法积分，而女教师的弱势在于基本不当班主任，学校为了鼓励当班主任的老师，这一项积分占比较重，我们积分就有很大一部分空缺。怎么办？只有靠成绩这一项可以稍加弥补，但想弯道超车也不容易啊！
激烈的角逐开始了！大家一方面准备材料，一方面还按要求准备讲课，那些年，为了减轻晋级一事给学校带来的压力，学校想了各种办法来抑制大家的热情，比如使程序繁琐，比如层层加码。人人焦头烂额，茫无头绪。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经历过这种煎熬的人大概不会理解，为什么老师不能在晋级一事面前超然一点？当然一是事关切身利益，最主要的还是这是一种价值体现，一种希望被认可的正常心态，甚至说关乎教师的尊严。一个老师一辈子兢兢业业，总不能一到晋级的时候就退缩，就甘当局外人吧？
周五的下午，党老师来找我了，说你这样子下去不行，今年得尽力一搏！咱语文组今年也就你有点希望。
朋友们可能不了解，一个学校内部，学科之间的竞争也是白热化，通常是重理轻文，如果校长本人就是学理的，那文科更不受待见。党老师有一次说起他见校长想反映反映本学科组的现状与发展，校长漫不经心地回复他：你们语文，不就那么回事嘛！他很生气，但也不敢在校长面前多说，给我们牢骚说：哪么回事？如果不是领导自上而下的不重视，咱们学校的语文会是这个现状吗？
我说，不知道到哪搏啊！
他说，这样，你稍微准备一下，我和褚（组里的另一位大佬）找找年级的曹主任，我们三个出面，带你见见今年学校投票的评委们！
女同志的晋级难，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也很典型，就是只管埋头拉车，不懂抬头看路！平时人际交往狭窄，到投票环节评委们因为不认识不了解而不想投你的票，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想想今年沸沸扬扬的焦作某老师职称评审事件，旁观者也许能感受到里面的人情世故。
我老老实实地跟在我们学校的这“三巨头”身后，去办公室拜访了各位评委，说了自己的基本情况，请他们多多关照！
这一年，经历诸多坎坷，晋级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句话有夸大孔子对中国文化贡献之嫌，但在晋级这件事上，如果没有党老师的指点与帮助，我恐怕要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很久！
等我家孩子上高中，原本很听话的孩子却心生叛逆，埋怨上课的时间长，不想在学习上多下功夫。我愁眉不展，党老师说，你记着，生活的常态就是酸甜苦辣咸，怎么样都是生活。我说，要不你给劝劝？他慷慨应允：小菜一碟！我给他谈谈话！调皮捣蛋的我见多了，你家这孩子翻不起啥大浪！
后来我们凑周末一起吃饭，饭后他邀我家孩子说，咱爷俩操场遛一圈！
我没有具体询问党老师给孩子聊了什么，但之后孩子的学习情绪就较平稳了。
三、党老师的爱情与日常从一二年到一五年，一五年到一八年这两届我终于和党老师同步了，我们一个年级，一个办公室。学校要求晚上必须坐班，春夏秋三季七点半到九点半，冬天七点到九点。我们经常打趣说，每天早读，上课，坐班，加上不时的教研，监考，改卷，学校才是家，家就是驿站，同事之间比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交往多了，了解也更全面。
党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应届考上师范专科学校，在村子里也是很轰动的事件。毕业后国家还包分配，党老师回了母校，乡镇的一所高中。说起年轻时候的各种相亲，有趣极了。仗着有文凭，吃“商品粮”，相貌堂堂，挑剔自不用说。有一次有人给介绍一个文学女青年，女青年说自己喜欢读诗，党老师询问都读哪些诗？女青年回答：汪国真。党老师说，我头也没回就走了，汪国真的诗也就哄哄中学生，成年人了还汪国真？我只读唐诗宋词文言文。还有一次，一位相亲的女孩子在同事家床边上坐着，等党老师来见面，党老师说，我老远一看，她脚搭拉在床边，连地都够不着，太低了，说句“有课”就扭头走了。
他不大掩饰自己对美女才女的欣赏与喜爱，经常说到自己在外进修时，有一个姑娘太漂亮了，他们每顿饭都要夹着自己的碗，几个食堂转一圈，姑娘在哪吃，他们就在哪吃，如果没有找到，这顿饭吃起来就没滋没味！或者干脆不吃饭了。我们都开玩笑说，对着美女，看也看饱了，还吃什么饭，秀色可餐啊！
党老师与红莲嫂子是师生恋，红莲嫂子是党老师的第一届学生，嫂子父母都是乡镇卫生院的职工，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二人到底是有人撮合还是党老师主动追求，有好几个版本。说到嫂子的形象，那简直了！肤白貌美大长腿，我们有一次聊到九十年代的电视剧中的纯天然美女，都赞叹《女人不是月亮》里扣儿的扮演者赵明明真漂亮，党老师炫耀说：她有俺家里你嫂子好看吗？
嫂子在市里上班，周末回来，组里一起吃饭，党老师不停地逗嫂子，惹得嫂子笑骂连连，这种夫妻相处的方式，比我另一位经常吹嘘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的学究爱情，让我感觉更舒服更真实也更接地气。
女儿该上高中了，党老师以前本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女儿一来，餐餐按时做，并且变换花样做女儿喜爱的饭菜。有一段时间，女儿生理期不照时，他遵医嘱，每天给女儿炖莲藕汤，细致周到得让一个办公室的女同志都羡慕，说这老父亲的心都操碎了。
正常的教学活动中，教研课是少不了的。别的学科组长都是“老好好”，讲完一顿夸，你好我好大家好，优点罗列一大推，缺点则掩盖或不提，党老师往往一针见血，很多年轻人当时受不了，还有气得哭鼻子的。可自从党老师生病不再担任学科组长，就很难听到对自己提升教学水平有帮助的意见与建议了。
有一次，监考结束，党老师皱着眉头回到办公室，愤愤地说，今天在考场上制止了一个女生抄袭，她还骂人！我问：“你听清了吗？”“听清了！”“为什么不交给学生处，交上她就得回家。”“我想了想，不理她了！小孩子们！”“这菩萨心肠，怪不得学生都尊称你“党爷”！”学生在作文里讴歌“党爷”心性纯良，宽宏大量，写他读一篇赞美母亲的文章还能泪流满面，朗声大笑的时候纯真得像个孩子！我是很佩服学生的观察力与刻画力的。
党老师不喜欢出试卷，他是组长，有理由不出题：不会电脑。我们在一组，我出得就比较多。我有些烦了，跟相熟的同事抱怨说：党老师动动嘴，我们小兵跑断腿。同事是他的学生，言谈中可能说到这件事，他到办公室就问：你跟××说不想出题了？我不会，也懒，你还得出！一下子显得我不够坦荡似的，羞得脸通红。
四、患病
二零一八年秋期，国庆节放假，党老师说他要趁放假去省城检查下身体，因为前两天在操场散步，他忽然跌倒了。我们都说，你上班下班都步行，每天一万多的步数，身体肯定没事！
十一假期结束，返校上班。对面的褚说：党老师请假了，在等待检查结果，情况不乐观！我不相信，心里反驳说：党老师这么强健的一个人，怎么会呢？是哪出了问题？___肝脏。
可是春天的时候学校才组织体检，怎么没有任何症状？褚说,他本来就有小三阳，平时又不大注意，喝酒，熬夜，前一段咱们去梨园，他喝醉了，第二天没能起来上课，这一次肝脏损失不小。那跟他烟瘾大有关系吗？___也有点！
学校里已经传开了，很多同事都震惊了，忙着打探具体情况，确实，我们的工作压力和工作强度很耗人，这几年不断有同事病倒，有一位男老师才三十多岁就得了脑瘤。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党老师得的是重病。
一个星期后，党老师正式请假了。再不愿意相信也改变不了省肿瘤医院的检查结果。大家商量派几个人去看望，我不敢去！
终于有一天，在无人的大操场上，我拨通了党老师的电话，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淌了一脸，我让他相信现代医学，举例子说同事的父亲患病已经十多年了，靠着遵医嘱，想得开，劲头还很足。咱们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
党老师比我淡定，说既来之则安之，积极治疗嘛，争取活个五到十年，看到女儿毕业成家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嘱咐我说桌斗里有借同事的几本书，让我一一送还。这种直面生死的冷静让我震撼，“人生忧患识字始”，人假如蒙昧一点，也可以糊涂中度日，少点了解真相的冷酷。
来年开春，党老师上班了，换岗到教研处。几次三番派褚邀请大家一起坐坐，意思是大家在他病中看望了他，他要回礼。大家都认为人在难中，不必如此拘礼，可他不答应，见他的时候我们都说党老师恢复得不错，别累着就会没事。
有一次他到南校来看外甥的学习情况，我们办公室外聊了一会。他说，人一病才知道活着最好，名啊利啊都是假的！大家坐一块热热闹闹最好，现在病了，没人跟玩，很多人见了躲着走，咱也理解人间怕说错话。我也不想见人，不想说话。
这么要强的人，以前他没少批评我不思进取，不懂争取自己的权利。现在几句话说得我又想掉泪，幸亏是晚上。
梨园里黄杏成熟的时候，学校里有人办喜事。党老师出来参加了一回。褚说咱们一起去买点杏。党老师这一天兴奋些，褚劝他不要老在家里跟红莲嫂子致气，他拿起一根烟，在鼻子下闻来闻去，最终没有点燃。
我帮他付钱买了四十块钱的大黄杏，回家之后他让嫂子转给我，我没有收，他又打电话说：你怎么回事，收了！我想了想，不好违拗他的倔强，收下了这四十元钱。
五、告别
鼠年到了。由于疫情关系，大家不能出门，也少联络，我们的网课坚持上到四月八号，终于开学了！
开学后，同事说，听说党老师情况不大好。一九年他又去上海做了两次大手术，但是癌细胞转移，不好控制。我赶紧询问褚什么情况，褚回复说，近段抽时间去看看吧，再晚恐怕就说不上话了！
相熟的几个同事约好，提前给嫂子打了电话，她说自己要上班，女儿已经开学，党老师一个人在家。敲门后稍微等待一会儿，让党老师开门。
党老师给我们开门后，慢慢挪动着回到床上，躺下，枕头垫得很高，可更惹眼的是他的腹部，隆起很高，肝腹水的缘故。我不敢看向他的脸，瘦削，眼眶似乎大出许多。党老师谈笑风生，说这几个月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女儿一直在家陪着，想吃什么都能得到满足。女儿看着视频给他做了美味脆花生，先泡上十几个小时后又小火慢炸，比买的味道好。还说自己最担心的事已经过去了，整个闰四月他安全度过了，我们这里忌讳人在闰月去世，说是平时不够积德行善。如果熬不过疫情，会给大家增添许多麻烦，反正活一天赚一天。
然后交代大家说等他将来待客了大家都来给嫂子捧场，女人家操持一场大事不容易，会用某某烟某某酒，大家满意不？党老师一一点名，询问每人家庭工作情况，专门问了我孩子的工作、恋爱。我们怕他说话太多，很快离开了。嫂子送出来的时候说，你们今天能来，他会高兴很多天的。
我路上感叹，本来还担心自己来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党老师比我们说的都多，看得都开。
端午节我们放了几天假，那天我有时间，想着打个电话。党老师接了电话，声音微弱，说到市医院几天了，这次出学校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出来就不回去了。要回去也是……
哇，我实在听不下去，安慰他没事的，他说我心里清楚，只是来减轻一下痛苦。我心绪难平，知道很多事情真的非人力所能为，当天发了个朋友圈，“我们平时随口说的‘,岁月静好，一世安康’，若果如愿，真的都是最美好的幸福。”
端午节过后，马上高考了，学生自由复习中，七月五号，上午十一点多，嫂子打电话说：你××哥不在了！我的泪已经止不住，赶紧跑回办公室！
党老师赶上了县里的殡葬制度改革，需要去邻县先火化再安葬。出殡那天，殡仪馆偌大的厅里，见到他女儿瘦瘦的身影抱着小小的骨灰盒，想着一个人，一个躯体，一个有趣的灵魂就这样消失了。有无限的悲凉拥上心头，还夹杂着同类相悲的哀伤。“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他的博学、达观、坦诚和对世事的洞察将予我生活的启发，让我可以稍稍找到应对生活的办法。
后记：作家、编辑卢晓坡老师在《如何恰当地怀念一个人》中说：人类是靠故事传承记忆、感情、冷暖、遗憾的。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无数的故事。怀念一个人，或者被人怀念，最好的办法，是让故事的叙述方式更独特。我现在只能先把故事大致复述出来，等有时间要认真地写一篇怀念党老师的文章表达我的哀思。
［文字之光］秉持“为好文找读者、为读者找好文”的价值理念，目前不接受投稿。［金色梧桐］是其优选专题，欢迎投稿荐稿。
主编［韩涵微语］［韩涵微语］携全体编委人员恭候你带着优秀的文字找到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