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匪
究竟是早有思虑,还是一时冲动,现在已经说不上了,等想清楚的时候才惊觉这个计划已经是必须要实行的了。
我的童年生活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这30年里最令人幸福的时光了,无忧无虑,充满欢乐,但这段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无处可寻,所以它的美好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自欺欺人的也已经无从分辨。毕竟人们总是会修正自己的记忆,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些,但既然记忆是这么说的,我就姑且相信看看吧。
我跟很多90年代出生的小孩一样,在父母都是双职工的家庭中,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奶奶的住房是单位分的员工住房,起初每个月向单位支付租金,很久之后因为爷爷的工龄符合单位的政策规定,他们买下了这套房子。现在这些土里土气的单位分房已经三四十年了,无论是外形还是规格已经被现在的高层住宅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是它们仍然屹立在那里保护着居住在里面的人们。伴随着这些楼房每年多出来的裂纹,顶层越来越多的漏雨,我也渐渐成长起来了。
我还记得在我们所住的这排楼房的前面一排楼房的前面,就是一大片的麦田,那里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我会搬个小木板凳在幼儿园小朋友都午睡的时候偷偷打开篱笆门的栓子,伙同其他调皮的小朋友一起溜到麦田里去捉蝴蝶和蜜蜂,拿树枝戳砖缝里的蜘蛛,拔萝卜幼苗,采铃铛花,还会往旱厕的粪坑里丢石头,直到被老师找到,大骂着揪回去罚站,然后在奶奶来接我的时候听奶奶不断地替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向老师道歉。虽然我表现出一副已经知错的样子,但其实我却一点儿愧疚之心也没有,脑袋里还想着明天怎么样再次在老师更加严密的防守之下冲破重重障碍继续出去“调皮捣蛋”。
那时候我喜欢待在麦田,喜欢徒手抓毛毛虫和泥巴,看它们在泥潭里面挣扎;喜欢赤着脚在人们用来给麦田浇水而修筑的水泥沟渠里淌水,把清水搅和的一片浑浊;喜欢在臭气熏天的奶牛栅栏里拿着木棍儿逗弄刚出生的小奶牛,直到奶牛妈妈发出哞哞的吼叫声或者养奶牛的阿姨缠着白头巾,拿着笤帚来轰我们走;喜欢躺在被大风刮得躺成一片的玉米地里跟小伙伴争论天空中白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喜欢帮在果园里偷果子的小伙伴站岗警戒,被放出来的狼狗追的落荒而逃;喜欢在麦田堆满牛粪的开春时节自己带着扎的东倒西歪的豆腐块儿风筝和缠在木头片儿上的鱼线冲到麦田里跟别人比赛谁的风筝飞得更高,即使最终我的风筝总会挂到电线杆上。
我更喜欢那时候的自己,羡慕别人在小卖铺买的蜻蜓风筝,却并不嫉妒;跟风评不好的小朋友玩在一起,每每受到爷爷奶奶的警告,却并不退让;有时撒撒小谎也曾出卖朋友,却也能鼓起勇气承认错误,勇敢的去和好;经常恶作剧,却也不懂冷漠。
这些让我深知在成长之中依然保有赤子之心是件多么困难,多么值得敬佩,又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当我再也分辨不出天空中云朵的形状时我才惊觉,啊,原来我已经长大了……
这是件多么可悲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在这些记忆里,对爸爸妈妈的影像既模糊又清晰,说起来我曾经有过将熟识的叔叔当成爸爸的糗事,当然这样的糗事层出不穷。
在学校因为不敢举手报告老师想上厕所而尿裤子的经历;两次在走廊嬉笑跑闹把别的小朋友撞的流鼻血,差点儿被请家长的经历;坐在爷爷的自行车后座上,在百般警告不能把脚塞进车轱辘之后,还是塞进去了,结果严重受伤一个多月无法走路的经历;自己终于独立睡觉后因为过于害怕而夜夜在被子里不敢乱动,憋出一身汗,发誓第二天就算丢人也要跟奶奶一起睡的经历。
但这些经历中却鲜少有爸爸妈妈的身影,不知道算不算奇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无法陪在我身边这种问题,我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无人约束的生活。
爷爷奶奶那一代人因为要养育众多的孩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只要孩子吃饱穿暖不生病,在学校不闯祸就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看顾了,所以他们并不理解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家长的陪伴这件事。好在我也理所当然的习惯了没有陪伴的生活,过分独立,过分自由的生活时常让我觉得我并没有生活在这具身体里,我并没有生活在这个时空里,我好像即存在又不存在,这种漂浮感让人觉得幸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用思考任何事情,不会有人来打扰,也不用去打扰别人。
那时的生活就像是我的一种感觉,它不会被外界所惊扰,只围绕着我,只跟随着我的意志,但这并不是生活真实的样子,它总是狡猾的让你享有几分钟虚幻的幸福,然后你便心甘情愿的付出一生的努力去追寻这像梦境一样的目标,但能够留到最后的从来都只有生活本身。
我是国家政策下众多的独生子女之一,但我却并不缺少兄弟姐妹。帮忙照看一个小孩和帮忙照看两个小孩有什么不同呢?
大人们的种种思虑总多从自己的利益出发,这被人们称为成熟或者聪明,幸运的是这些“聪明才智”并没有影响到还是小孩子的我和表弟,我们仍然是关系要好的姐弟,我们仍然不知道利益为何物,我们仍然会为了一块糖或者巧克力追逐打闹,互不相让,我们仍会在分离之后相互思念。
我的童年曾有无数次被惩罚的经历,因为撒谎,因为不愿谦让,因为固执不肯认错,即便是真的做错了,而表弟是个比我更加讨人喜欢的孩子,会跳舞唱歌逗大家笑,会热情的招呼遇到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也会认真认错。
我很想像他那样,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遇到陌生人只会躲在家人的身后,没有什么像样的才艺可以博得大人的赞赏,更是像头倔驴一样不听人言,究竟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小孩呢?爸爸总在人前说我是因为腼腆,我是因为害羞,真的仅仅是这样么?难道不是因为我本性阴郁么?
虽然时至今日我已长大成人,学会了如何做个讨人喜欢的人,学会了表现的开朗积极,学会了怎样让人觉得我是个有趣好相处的人,但实际上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我仍然是那个连招呼都不敢跟人打的阴郁小孩。
渐渐地我开始嫉妒那些天性阳光的人,那是我竭尽全力都无法得到的宝物,只能一遍遍在自己的白日梦中把自己塑造成那个虚幻的可笑模样。明明不断的想着我也要像这样生活,但我始终知道我本质的样子,她从来都没有改变,不管我付出多少努力。
从无忧无虑的趴在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让太阳雨淋湿整个脑袋到爷爷奶奶家也跟小区里的其他人家一样装上了封闭式的阳台。我也从放羊般的日子进入了大家都要进入的小学时代,开始为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做准备。但是什么才是有用的人,什么才是能有所贡献的人,课堂里从没有人教授这些,有的只是每个学期为了期中、期末考试而准备的知识,我曾经想也许升入初中会不一样,也许升入高中会不一样,也许升入大学会不一样……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明白当时的迷惑,甚至渐渐地连如何成为一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小时候黑白分明的世界变得混沌不堪,我在其中不知所措。
我的小学生活、初中生活、甚至高中生活都过得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唯一记得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件事,这其中的多数竟都是些怪事。
比如小学时的美术老师就是个很奇怪的男人,绘画用纸在我看来从哪里购买都是一样的,老师却总会要求学生们从他那里购买,而往往老师的绘画用纸总是比市场价格高出那么些许。当然这些绘画用纸的优劣也只有老师才能分辨的出来,对于我们来说那些说法就像我们无法理解的高年级课本一样。
可奇怪的是,没有购买老师推荐画纸的学生即使并没有比别人画的更差,却总会在绘画课上获得让人不甚满意的成绩,而家长对类似绘画课这种无关痛痒的课程也不甚在意。久而久之我终于知道了,如果想在绘画上“有所成就”就一定要购买由老师推荐的更“高质量”的绘画用纸,绘画这件事并不一定依赖于你对美的认识,对画笔的驾驭,对生活的感悟,重要的是你所使用的“纸”来源于谁,你在依靠着谁,这个道理不仅仅在这里发挥着作用,它贯穿着整个人生,整个社会。
即使你奋起反抗,也终将被众人口中的“哲学”压制。这只是这许多怪事中不值一提的一件而已,可就算到了今天,我仍然不想承认这就是现实,我不想输给这些社会规则,我不甘心就这样低头,但当我发现时我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样子。
进入学校生活之后,我所记忆深刻的只有一个词语,这个词语在我的求学生涯中乃至之后的人生中反复出现,就像驱赶不走的雾霾一样围绕着我,直至我觉得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这个词语就是“计划”,学习计划,运动计划,假期计划,补习计划,考试计划,减肥计划,择业计划,工作计划,人生计划,就像给电脑编程一样,你必须在人生起步之初就要想好你三十岁的生活,五十岁的生活甚至最好考虑好退休后的生活。
无论在家走亲访友或在外交际应酬要是没有个一二年短期目标,三五年长期计划,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典型。只是这些计划究竟能完成到什么程度,究竟能实现到什么程度,我想与之相比认认真真的渡过每一天,努力工作的一天,尽情玩乐的一天,读书听音乐的一天,大扫除的一天,这些不是更加触手可及,更加真实可信。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这种毫无计划性的生活才让爸爸觉得我漂浮不定吧。鉴于我失败了这么多次,也许是时候该好好计划一下了,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计划。
这些暂且放下不说,我们接着回顾我的人生,我真正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是在进入初中之后。我离开了陪伴着我一整个童年的爷爷奶奶,来到了爸爸妈妈身边生活,因为长时间没有共同生活,我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将夹的菜掉在桌子上后自己紧张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懂得如何跟父母撒娇,不知道如何同父母沟通,不晓得如何单独同父母相处,这些直至我成人之后都依然做的乱七八糟。
我们之间没有过拥抱,没有过畅谈,甚至他们也许只认识他们脑海里所认为的那个女儿。曾经有人说过我同父母之间存在着莫名的客气,这种疏离来源于父母在我整个童年的缺失,我并不抱怨什么,也并不想要他们弥补什么,只是这种遗憾已经深刻的印在了我人生的深处。
爸爸妈妈是重组家庭,这是我整个青春时代的痛苦来源,与之相比学业的压力显得微不足道。
这些虽然从童年时代就开始对我产生影响,但是那时候我一方面因为同奶奶爷爷生活而远离斗争中心,另一方面对这些事还并不太能理解。但是一旦生活在一起之后,有些事情就不得不面对,即使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也总会有种力量掰开你的双手,强迫你看清生活本来的样子。
忽然之间没有了一起嬉闹的小伙伴,没有了充满泥土气息的麦田,站在阳台上再也看不到飞过房顶的风筝,剩下的只有七零八落,无处可逃的真实。
其实当我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之后,他们的重组家庭已经有了很多年的光景,我们家也并没有电视剧中的虐待情节。新妈妈对我很好,我也早就习惯了新妈妈的存在,我知道我们要作为一家人一起生活下去,所以其实父母离异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对我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在我还没有什么记忆的时候这件事就结束了。
真正让我感到痛苦的是自此以后一直纠缠至今的我的亲生父母之间的争夺和相互仇视,那是我理解不了也承担不了的。我不知道哪一方说的是事实,哪一方在撒谎,但我理解他们都想让我留在身边的心情。
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觉得自己不堪,不想承认也许曾经真的做过的错事。当他们在他们的婚姻中都站在正义的一方相互指责的时候,孩子究竟应该相信谁?
我被强迫着承担了父母之间的仇恨和自私,在我想要放下这些,不再计较当时究竟是谁抛弃了我的这件事,决定原谅也许曾经有过这些念头的父母时,便会受到来自双方的指责。
他们会一遍一遍的用对自己有利的话语,各自在自己的阵营向我施加成倍的痛苦,所以我说真正伤害到我的从来都不是离异这件事本身,而是来自他们源于对我的爱而产生的自私的相互指责。
从那时起我学会了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在听到夜晚的窃窃私语时及时的带上耳机,也不再追逐当年的真相。我开始在这件事上扮演起聋子和瞎子的角色,以期望从这痛苦中解脱。虽然没有人觉得我带有离异家庭的阴影,但我清楚的知道它就像梦魇一样如影随形,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对我产生影响。
永远不要低估一些事情的影响,终有一天他会突然现身,然后告诉你正是他构建了你对整个人生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