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一听无兄无弟,人们便条件反射般地这样想道:这小子是独生子,一定受父母溺爱、体弱多病、极端任性。而这种千篇一律的反应使我相当厌烦和受刺激。但真正使少年时代的我厌烦和受刺激的,是他们所说的完全属实。”
很多时候我们都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弱点,却难以接受别人戳穿。
她照料的并非唱片,而大约是某个装在玻璃瓶里的人的孱弱魂灵。
况且又是优美的音乐。起初听起来似乎故弄玄虚、卖弄技巧,总体上有些杂乱无章,但听过几遍之后,那音乐开始在我的意识中一点点聚拢起来,恰如原本模糊的图像逐渐成形。
每当我闭目凝神之时,便可以看见其旋律卷起若干漩涡。一个漩涡生成后,又派生出另一个漩涡,另一漩涡又同别的漩涡合在一起。那些漩涡——当然是现在才这样想的——具有观念的、抽象的性质。
那是个彤云密布、天色黯淡的冬日午后,太阳光仿佛在勉强穿过沉沉低垂的云层时被削成了粉末。
一定时间过去后,好多好多事情都硬邦邦凝固了,就像水泥在铁桶里变硬。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到老地方了。
不去见岛本之后,我也经常怀念她。在整个青春期这一充满困惑的痛苦过程中,那温馨的记忆不知给了我多少次鼓励和慰藉。很长时间里,我在自己心中为她保存了一块特殊园地。就像在餐馆最里边一张安静的桌面上悄然竖起“预定席”标牌一样,我将那块园地只留给了她一个人,尽管我推想再不可能见到她了。
微神……
不可思议。虽然我已不再孤独,却又深深陷入了以前从未感觉到的孤独中。就好像生来第一次戴眼镜,无法把握物体的远近。远处的景物看起来近在眼前,本不该鲜明的东西历历在目。
事事看清,想必是会有一种索然无味的孤独的吧。
所以没办法将泉和岛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也毫无用处。这里已是新世界,通往曾经存在的世界的后门已经关闭。我必须在我所置身的新世界中设法确立自己的坐标。
如今想起她,星期日那静静的清晨都每每浮现在眼前。天朗气清、刚刚开始的星期日,作业没有、什么也没有、尽可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星期日——她屡屡让我产生如此星期日清晨般的心绪。
我也再不想留在这座静谧而幽雅的小城——哪怕因此而结束她和我的关系。倘留在这里,我身上的什么必定彻底消失。但那是不可以消失的。它好比朦胧的梦幻。那里有高烧,有阵痛,那是一个人只能在十七八岁这一有限的期间里怀有的梦幻。
如果是只能在年轻时做的梦,即便是梦,即使做的痛苦,也该尝尝它的滋味。
然而第一次同她相见,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深深吸引了。那简直就像在光天化日下走路时突然被肉眼看不见的闷雷击中一般,没有保留没有条件,没有原因没有交待,没有“但是”没有“如果”。
年过二十时我忽然心想:说不定自己再不能成为一个地道的人了。我犯过几个错误,但实际上那甚至连错误都不是。与其说是错误,或许莫如说是我自身与生俱来的倾向性东西。如此想着,我黔然神伤。
同他们之间,我无法怀有连带感
没有归属感……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吗?
在公司里,我几乎机械地完成派到自己头上的工作,剩下的时间独自看喜欢的书,听喜欢的音乐。我转而认为,工作这东西原本就是单调的、义务性的,因而只能将工作以外的时间有效地用于自己,以寻找相应的人生乐趣。我懒得和公司同事去外面喝酒,倒不是人缘不好或曲高和寡,只是不愿意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在公司以外的场所主动发展与同事的个人关系。可能的话,还是想把自己的时间用在自己身上。
如果足够努力,是不是就能把工作变得不这么痛苦。
我比过去还要深地蜷缩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去游泳池,一个人去听音乐会和看电影。习惯以后,也不怎么觉得寂寞或不好受。
假如我们在别的场合碰上,成为要好的朋友也未可知。问题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双重约会,其行为的本来目的即是物色恋人。如果连续见面两次,势必产生相应的责任。而我不愿意——无论哪一种形式——伤害那个女孩。我只能谢绝。当然也就再未同她相见。
果断地拒绝是一种修养与温柔。
其实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中生存。
一个人的人生归根结蒂只能是那个人的人生。你不可能代替谁负起责任。这里好比沙漠,我们大家只能适应沙漠。
一码事,这个世界和那个是一码事。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
陆陆续续都要消失的啊,我想。有的像被斩断一样倏忽不见,有的花些时间渐次淡出。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也许人们害怕空耗时间,故而姑且拿起身边的东西阅读,无论它是什么
好在一个月过后,就再也没有人专门前来找我了。这也是杂志可取的地方:忽地声名鹊起,忽地被人忘光。
这也是我从上大学到和有纪子结婚十来年时间里一贯的感受。一旦情况别扭起来,这个别扭必然导致另一个别扭,如此越变越糟,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中脱身,直到有人赶来搭救
我做不出酒柜,汽车上的油过滤器也换不了,邮票都贴不正,电话号也时常按错。不过有创意的鸡尾酒倒配出了几种,评价也不错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里伫立不动,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少年。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至少当时我是那么感觉的。
你认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每晚每晚大把花钱特意来这里喝酒?那是因为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寻求虚拟场所。
逃避而已。
一思考钱的赚法,许多东西就要慢慢磨损掉——一点一滴地、不知不觉之间。”
可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也不创造是多么空虚。
与世界两不相欠不知还算不算存在。
那条河从岩石间飞快地穿过,点点处处或挂起小小的瀑布,或积成水潭静静歇息。水潭有气无力地反射着钝钝的太阳。
的确,假如像岛本说的那样,十几或二十几岁时两人能这样一块儿走路,该是何等美妙啊!星期日下午两人手拉着手,沿着河边一个人也没有的小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该是多么幸福啊!
因为是你。并非对谁都亲切。我的人生实在太有限了,不可能对谁都亲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会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样。
只要有我,周围保准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总是这样。我一参与,事情就全乱套,原本顺顺当当的局面会突然走投无路
我在被这世界一点一点拉下水去。这是第一步。
如果可能,我真想立刻给女儿买一匹马,在一切杳然消失之前,在一切损毁破灭之前。
人这东西一旦开始辩解,就要没完没了辩解下去,我不想活成那个样子
十二岁时分开天各一方,三十七时如此不期而遇……对我们来说,怕是这样再合适不过。
非常遗憾的是,某种事物是不能后退的。一旦推向前去,就再也后退不得,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错一点点——那么也只能将错就错。
同岛本相见以后,我抱有纪子比以前频繁了。但不是出于内疚,而是想通过抱有纪子并被有纪子抱来将自己勉强联结在什么地方。
紧张的工作使我没工夫想入非非,而每天坚持锻炼又给了我日常性的工作精力。于是我不再虚度光阴,无论做什么都尽可能全力以赴。洗脸时认真洗脸,听音乐时认真听音乐。其实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好端端地活下去
你若无其事地说投资半个月钱就保准翻一番,八百万变成一千六百万。但我认为这种感觉有某种错误,而且我也在浑然不觉之间被这种错误一点点吞噬进去。大约我本身也在助长这种错误。近来我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变成空壳。”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不幸的恋人们。英语里有这样的说法。这里指罗密欧与朱丽叶。埃林顿和斯特雷霍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亚纪念大会上演奏而创作了包括这支曲在内的组曲。原始演奏中,约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萨克斯管演奏朱丽叶,保罗·贡萨维斯的高音萨克斯管演奏罗密欧。
那是雨后最初的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中泻下般的微笑。
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划过高空落往西边的地平线——每天周而复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时间里,你身上有什么突然咯嘣一声死了。于是你扔下锄头,什么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阳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几天好几天不吃不喝走个不停,直到倒地死去。这就是西伯利亚臆病
嗳,初君,好好听我说,”岛本终于开口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好好听着。刚才我也讲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我身上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不存在中间性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所以对你来说,或全部收留我,或全部舍弃我,二者必居其一。这是基本原则。如果你认为眼下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也没关系,我想是可以持续的。至于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为其持续而竭尽全力。如果我能来见你我就来见,为此我也会付出相应的努力。但不能来见时就不能来,而不可能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这点是很明确的。但如果你不喜欢这样,不希望我再去别处,那么你就必须全部收留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连同我拖曳的和我担负的。同时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这个你可明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场景。那以前我不曾经历身边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无法具体想象死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但那时,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态横陈在我的面前,与我的脸相距不过几厘米。这便是所谓死,我想。它告诉我:你也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将在无可避免无可救药的孤独中坠入这黑暗的深渊、这失却共鸣的洋寂中。面对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这黑暗之穴乃无底之穴。
“秃鹰吃什么来着?”
“无名众生的尸体。”我说,“和秃鹫截然不同。”
“秃鹫吃艺术和明天”
谁喜欢上谁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欢上的自然喜欢上。
我向自己发问:岛本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境况呢?那是怎样的一条死胡同呢?到底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出于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将其逼入那步田地的呢?为什么逃离那里即必定意味着死亡呢?我就此考虑了许多许多次。我将所有线索排列在自己面前,进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无头绪。她怀揣秘密消失了。没有大概没有一段时间,悄无声息地遁往某处了。
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只是,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两家店满怀热情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外表上我同以前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和风细雨、还要侃侃而谈。然而自己心中有数。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环视,较之过去,似乎很多东西都显得黯然失色、呆头呆脑,已经不再是色彩绚丽工艺精湛的空中花园了,无非随处可见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么造作那么浅薄那么寒伧,不过是以掏酒鬼口袋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装置罢了。我脑海中的幻想不觉之间已荡然无存。
于是我的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恰如窗玻璃上挂的雨珠一般从现实领域缓缓地滴落下去。
比如,我们需要有足以证明某一事件即是现实的现实。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和感觉实在过于模糊过于片面,在很多情况下甚至觉得无法识别我们自以为认知的事实在多大程度上属于原原本本的事实,又在多大程度上属于“我们认知为事实的事实”。所以,为了将现实作为现实锁定,我们需要有将其相对化的另一现实——与之邻接的现实。而这与之邻接的另一现实又需要有将它乃是现实一事相对化的根据。进而又需要与又邻接的另一现实来证明它就是现实。这种连锁在我们的意识中永远持续不止,在某种意义上不妨可以说我这一存在是通过连锁的持续、通过维持这些连锁才得以成立的。可是连锁将在某处由于某个偶然原因而中断,这样一来,我顿时陷入困境。断面彼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还是断面此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
我恐怕应该这样表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脸上的情感就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浮现出来,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绝。而且她以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我想她在盯视我,至少其目光是笔直地对着我。然而那张脸什么也没有对我诉说。倘若她想向我诉说什么,那么她诉说的无疑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之后几个小时我都无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纯粹的空壳,体内惟有空洞洞的声响。我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干壳,刚才剩在体内的东西统统倾巢而出
我所以再不想听那支曲,并非因为一听便不由想起岛本,而是由于它不再如从前那样打动我的心了。什么缘故不知道,总之我曾经从中觅得的特殊东西已然消失。它依然是优美的音乐,但仅此而已。我不想再一遍又一遍听其形同尸骸的优美旋律。
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将成为别的什么人,似乎总想去某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获取新的人格。迄今为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成长,在某种意义上类似改头换面。但不管怎样,我是想通过成为另一个自己来将自己从过去的自己所怀有的什么当中解放出来。我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这样求索不已,并且相信只要努力迟早会实现的。然而最终我想我哪里也未能抵达,无论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怀有的缺憾无论如何都依然如故。无论周围景物怎样变化,无论人们搭话的声音怎样不同,我也只能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我身上存在着永远一成不变的致命的缺憾,那缺憾带给我强烈的饥饿和干渴。这饥饿和干渴以前一直让我焦头烂额,以后恐怕也同样使我烦躁不安。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缺憾本身即是我自身,这我心里明白。如果可能,现在我想为你而成为新的自己,这我应该是做得到的。可能并不容易,但努力下去,总还是可以获得新的自己的。不过老实说来,事情一旦发生一次,可能还要重蹈覆辙,可能还要同样伤害你,对你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我所说的资格就是指这个。对这种力量,无论如何我都不具有战而胜之的自信。”
我目光转向窗外,外面一无所见,惟独联结子夜与天明的无名时空横陈开去。
你有可能再次伤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会怎么样。保证之类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有纪子是初的国境以南,岛本则是太阳以西。
【一个人,永远留在国境以南也好,至少可以苦闷又幸福地念想着太阳以西;死在了走向太阳以西的路上也好,至少完美的念想永远只是行走的动力,不会让人失望。】
2017.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