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梦见阿随了。
它还是一副紧巴巴的样子,很瘦,身上灰不溜丢的,使人觉得落魄——小官太太尤其嫌它落魄,总不许阿随过他们院子;有时阿随不小心踩了她家一砖半瓦,那女人就要嚎叫起来,谁踩了她尾巴似的。
梦里却全然不是这样。小官太太甚至蹲下来拍了拍阿随的脑袋。见了我,她竟含笑冲我点个头道:“史太太!早呀。”
这一句“史太太”,实在叫我反应了半天。她是向来不齿我和涓生的,何以今天这样和气起来。我有些奇怪,更多的是受用,于是也学她那样客客气气地点个头:“您也早呀。”
“出门那?”她仍旧笑眯眯的。
“是啊。”我脱口接上。
“看史先生去?”
“什么?”我没太明白,她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伸手卸下了我手里提的一个什么东西。我瞥了一眼,是一个篮子,里面黄澄澄的,方的圆的一沓纸。
“一道吧。”她挽起我的胳膊,一时我感到她身上蒸出的腥热气。这使我想起曾经养过的什么牲畜。
“富人身上原来是这个气味儿。”梦里我很有些为自己的发现骄傲。“嗯,就跟阿随一个味而儿。”我下了一个结论。
我究竟没有挣开。我们就这样挽着手,极亲密地走出门去。
小官太太挽着我走到一个小土丘。涓生就躺在那座土丘上面。他大概已经在上面躺了很久很久了,皮肤缩皱起来,而且发黄发黑,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平时小一些,也要老一些。
我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奇怪,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这是一件极合心意的事。
“怎么不埋起来?”我问小官太太。
“埋起来?”小官太太似乎很吃惊,“埋起来不就看不见了吗?”
这时候,我发觉周围竖着许许多多座小土丘,形状相类,每一座上面都摊着人,像摊一张破破烂烂的肉饼——在这时候我幡然领悟了——是的,不错,人就是要给人看的!无论活着的死了的,落魄的辉煌的,美的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圆的扁的——
人就是要给人看的。
于是我紧张地,虔诚地,如痴如醉地,仔仔细细地观赏着那些躯体。我感到他们在我的凝视中些微颤抖着,就像一只软体虫子,被两根手一捏,终于做出一种卑躬屈膝的姿态一样。这使我觉察出自己的伟大来——我的审视于他们,大约一定是不可或缺的罢。
我为自己深深感动着。
给涓生烧完纸钱,我与小官太太结着伴回家了。路上遇到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笑盈盈地与我打招呼,喊我一声“史太太”。
怎样现在都喊我史太太呢?我问他们。
他们笑嘻嘻说:“史先生同你求婚嘛。这是我们都看着的哇。”
涓生求婚的时候,我分明记得是只有我们两个的。何以他们全都看见了?
我于是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涓生是怎样死的。
这时候他们倒齐齐摇头了。全说没看见。
奇怪,没有一个人知道,涓生是被谁害的。
回到吉兆胡同,收拾一番之后天已黑透了。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有黑影晃进晃出,细细探去,原来是白日里小土丘上一排一排细弱的躯体;耳朵里也嗡嗡的,总错觉四处都有人叫我,时时都是“史太太史太太”这么叫着。
“史太太……”又听到背后有人叫了,我索性不动弹。窗口吹来一阵风,有些凉地落在我后背上。
“太太……明天还来吗?”
声音很熟悉。
我转过身去。
我看到了涓生。他躺在我的身边,像曾经无数个夜晚一样。他身上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他从没叫过我太太。
梦做到这里我就醒了。
很荒唐的一个梦。醒来后我盯着头顶青色的幔帐,伸手突然摸到脸上一片湿濡。
我想用手抹去,可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我抬起手,将小臂歇在眼睛旁边,以兜住那些眼泪。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这样。
我爱涓生,我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我张口闭眼都是他。晚上我睡在他身边,看着他,我甚至惶恐的不敢睡去。我一遍遍祈祷,我祈求足够长的时间,能和他朝夕相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越来越晚地回家,一天深夜,他在我身边睡下,我睁着眼静静地看着他。那时心里突然就有了另一种祈盼:我希望一切停止——
不,不只是这样!我期盼着他的死亡。我期盼着他用死亡来成就我!
我深深了解,我已经不可能,也不愿,再作为“子君”活下去了。我必须作为“涓生的”——什么都好!什么都好……我是只有依附着他才能活下去的。
我是只有依附着他才能活下去的。
可是涓生已经说了,他不爱我了。
他说,要放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