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说真话,我愿意陈述出我爱涓生的事实。
但爱却是这样子的伤人。倘若这爱没有先前的甜蜜,那也许现在的酷刑也是虚无的,绝不像今天这般让人难受,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可是,没有这份甜蜜,又怎算得了爱。
这附着在爱中潜藏着的恨,有时候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那里好似消失不见,有时候却又明晃晃地存在着,带着盐和干辣椒的气息,呛人耳鼻。
离开涓生后,我叫自己别理那绝望和苦闷。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声音应是响亮的,我张了张口,声音全跟着空气往嘴巴外面跑。我不信,又张了口,依旧没有半点声音。反复好几十次,不起一点作用,仿佛有尖硬的鱼刺卡在我喉咙,刺痛了我,痛得很…… 涓生总是穿着黑色的裤子游荡来游荡去 ,眉毛如两个仇家般对峙着。涓生有时背对着窗户,从光的那边走过来,又走向黑暗处。我爱涓生么……爱,或者不爱……一年,完全叫人可以重新的认识很多东西。
父亲接我回来后,不曾对我说过半句话,连一点儿冷峻的眼神都吝啬给我,他一直以来都是自以为是的。啊叔,也无多大变化,唯一改变的是日渐膨胀的肚子。一些亲戚仗着拜访的名义过来嘲笑我。他们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我一看,全都是黑漆漆的牙齿,没有一颗是白的。我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回声,仔细一听,竟是愈大的哭声。这家中,我成为了透明的异样的存在。他们一直坚持他们那一套传统,根生蒂固,并且不容任何人质疑。而我,我是开始怀疑起自己来,紧接着,在怀疑的空隙里钻进了一个又一个绝望,并不断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子里这样的破窗,看着看着,窗上长出了槐树,槐树上的新叶是那么的绿,到处盘绕的一朵朵的紫白的花,轻盈美丽。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经常踏着轻盈的脚步,擦得洁白的皮鞋一接触到地面就发出明朗的声音。
我穿着它,走进了会馆,走进了吉兆胡同。在会馆里,那时的涓生如此地吸引着我,我经常听涓生讲话,静静的,充满好奇的,微笑的。谈到家庭专制,涓生的低沉,谈到打破旧传统,涓生的激昂,再谈到雪莱,谈到泰戈尔……又或是,涓生的谈话中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新的不被大多数人所知的理论渐渐冲斥在我心中,跟就旧的迂腐的思想相冲突。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快乐又充实的。
在夜里我常常回想着涓生说过的话,在沉沉入睡中,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反反复复,人在这世上不应该被传统束缚着…我闻到了光明的气息…
婚后的生活不让人如意。我盯着镜子,眼前这个女人,我似乎已经认不得了。我一天一天地卷入婚姻的漩涡中,被生活所左右,带着涓生的时而不可理解的怀疑的眼光。涓生啊是多么的自私,总以自己那可怜的精神世界为由来躲避一切,甚至于我的眼睛都要躲避。涓生是靠不住的。
世上大多数人是一个样的,都在欺人与被人欺的大圈中行走着。世上大多数人是一个样的,都在欺人与被人欺的大圈中行走着。自己家养的小鸡,也许就混有一只是邻居家的,等我家饭点一过 它就跑到邻居家去吃它的第二餐。我时时警惕着。偶尔将余光瞟向邻居家,也常常听到比锅碗瓢盆相碰撞还大的争吵声。目光一旦接触,那男人无神的双眼从上往下打量我,像打量怪物般。
终究,涓生说出了那些话,依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人总是会变的。动物都会变,更何况人。涓生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绝情。这世道大抵是这样,没有什么会是长久的。
涓生说话时支支吾吾的,连眼睛都不肯看我,十分软弱。我意识到,我跟涓生始终是不能久居的。
我要离开这里,果断的,决绝的。
远处传来绝望和苦闷的声音。这样子的绝望和苦闷是从未有过的,这份沉重的扼住人的灵魂的绝望现在却清晰得很,生硬而冰冷。
离开时,我依旧穿着那双皮鞋,一如既往地亮,上面附着一团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睁大眼睛一看,竟是涓生的脸。
我肚子很饿很饿,仍然想叫涓生从过来一块吃饭,阿随摇着尾巴也在跟在我身边,然而我还是睡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