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的绝笔

  我在还没病重之前,就已经无数次地想过死亡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时,我天真地认为:若是按照我妈的说法,死之后,好人要上天堂,坏人要下地狱,那我还有一点和涓生重逢的希望,只是我死得太早,想再见到他,要等上好几十年。

可是临近死期时,我却更加愿意相信死后是没有灵魂的,我的眼睛一闭,就能从此消失在世间,什么痛苦也感受不到,也不会有任何来自来生的烦扰。

  我虽然爱着他,但死前却发现,我不太愿意再见到他了。


  和涓生的相遇,应该是我这一生以来最大的意外。

  向来,我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至少在遇到涓生之前,我整日穿着白袜子与布衣布裙,端端正正地挽着发簪,一直都安分守己地活着。

那时我还有看窗外的紫藤的心思。我喜欢看那棵树花影迷离,落英缤纷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厚厚的花瓣上踩上了一双新的布鞋——我看见弄堂里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不速之客,他右腋夹了一本厚厚的《资本论》,正侧着身子对着我。

我往他的脸上轻轻一瞥。他的帽檐下藏着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他也看见了我,朝我笑了笑,又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在那一次偶遇后,涓生总是会踏着厚厚的落叶和紫藤花来到我的窗前。我红着脸不想看他,他却不放弃地敲敲我的窗沿,问我要不要来一起念那些大部头,或者一起聊聊天。终于有一天,我说,好吧。然后他就像是上了发条一样,叽叽喳喳地讲起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人——什么泰戈尔、雪莱,或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思想——男女平等、打破旧习惯……我们第一次聊天时,我看见日光照在他不停翕动的嘴唇上,零碎的光斑流进他的眼睛里,到后头,我却无心观察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着迷地听他朗诵《西风颂》,他如清泉一样的嗓音泊泊地吐着这样的诗句:

“我若是一片落叶随你飘腾,

  我若是一朵流云伴你飞行,……”

  后面涓生再来时,我主动给涓生打开了我的花窗。他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叫史涓生。”再后来,我会走出我的弄堂,踩着他来时的那片厚厚的紫藤花,去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和他碰头。再再后来,我的叔叔骂涓生是登徒子,我就大着胆子跑到他的破屋里,和他聊泰戈尔的一往情深。不过,我听得更多的是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论调。这让我惊诧,却也忍不住在夜里一直咀嚼回味,竟是比学校里的功课还记得更加滚瓜烂熟了些。他的声音一直在我脑中回响,即使是病重的如今,我在静夜中微微咳嗽一声,也会忽然想起来涓生在秋夜里的慷慨激昂。

  那时的我,深深地为他的声音所感动,也强烈地好奇着他所描绘的那个世界。和他在一起,我的心中总是充满了热情的愿景。

有一天,涓生念完了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说那是泰戈尔献给已故妻子的情书,然后和我聊起我的胞叔和父亲。

父亲和胞叔一直非常讨厌涓生,也一直不想让我和涓生多来往。往常封建的女子,常常受着父辈的摆布。我瞧他也很是忐忑我的态度,便认真地道:“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涓生给我讲过的话。涓生惊诧地看着我,他那双会讲故事的眼睛里似乎有着许多话想说。

  后面再去破屋时,我从他的目光中看见了一丝不可描述的蠢蠢欲动,我想避开,却又没能转开头。涓生忽然含着泪,单膝下跪,仰望着我,一幅虔诚的求爱模样。我被吓着了。他的眸子是烫人的,此中蕴含的意味,让我的脸颊红了一片,不知如何是好。我抖得不像样,就像生病了一样。交出自己所需要的勇气,是一生一世的。

  那时我答应了他吗?可能吧。也可能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的脑子渐渐记不清事情了,似乎那些美丽的记忆好像也随着咳嗽慢慢消逝了。我无法忘怀我们的爱意时,也深深地悲哀着——毕竟现在,我独自一人在秋夜中拖着病体。爱我的涓生,拥有着美丽眼睛的涓生,早已不会再注视着我了。

  或许说,当我们一起从恋爱步入婚姻时,一切都变化了。


 我是在秋冬的时候搬出了旧屋,和涓生住在了一起。我是女主人,自然要为这个家“入股”。我卖掉了我的金饰,为家里置办了一点东西,养了一条可爱的小狗“阿随”,和几只油鸡。好像一切都顺着意。只是不喜欢涓生的叔叔和我闹翻了,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婚姻后的日子也很是平常,有和前头一模一样的——静夜中的灵犀相通,也有一些一同喂狗喂鸡的温馨意味。但我却隐隐约约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涓生似乎一点一点地变了。他与我对话时,眼睛不像以往那样紧紧盯着我,而是四处张望,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模样。我知道,他为了我与好些个朋友绝交了。他对我有什么异样之情,我是可以忍受的。

可这不是说我什么也不怨。为了操持我们的家,我日复一日地干活,手也粗糙了不少。涓生曾劝我不必如此操劳,可的确是累啊——涓生那微薄的收入,奇怪的世道,还有一堆儿的衣物食物堆叠在那等着我处理。他是要养家的,可我呢?我不为这个家操劳,又可做些什么?

说是我在追求自由的新天地,可最终,我还是囿于家庭,为着那些琐事和人怄气。

  天公亦不作美。在生活如此困难的当头,涓生失业了。

说来无奈。还是因那几只油鸡,我和房东太太有些不愉快。房东太太是涓生的上司的牌友。若真的是她向涓生的上司说了些什么,我们倒也不意外。

  在双十节的前一日,涓生收到了一封信,他拆开了后,脸色极黑。我预料到了,有些惶然。我说:“那算什么。我们干新的……”

  他在灯光下沉默了片刻,阴影盖住了他的眼睛。顷刻,他抬起头,和我商量起了未来的路。开源节流,省钱吃饭,登报找职业……他说干就又干起来了。但和以往不同,钱财的来源断了,我极为惶然、迷茫。我自以为可以掌握自己的世界,此刻梦破碎了,我觉得当年说的那句“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显得有些空虚。我似是一脚踏空,飞起来了,涓生伏着工作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总是疲惫,却第一次开始在夜灯下眯着眼叹息。吃饭占据了我们婚姻生活的全部——对我来说是如此的。我们的生活在筹钱中团团转,我为着这川流不息的吃饭愁眉苦脸。而涓生也变了,他很少与我谈起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了。他总是在灯下深思。我怎么喊他吃饭,他也听不见。

  我们的世界完全变了个样子,涓生也完全不同以往了。涓生抱怨我总是打断他的思路,抱怨家中总是一股煤烟味,还抱怨我喂阿随喂得多,人的待遇还没只叭儿狗好。他的怒容也慢慢地多了起来,仿佛那个踏着紫藤花的少年已经死灭了一般。我在这困顿的生活中疲惫不堪,只是在心中想着如何要把这生活操持下去,那些诗情画意像是破灭了一般,落尽了虚空。

  涓生的事业一直没有起色。

我们的境遇一日比一日差,阿随也一日比一日瘦。我受不住房东太太的奚落,给阿随喂了些肉。这让涓生更加地愤怒,觉着自己似乎还比不过一只叭儿狗了。最后,我杀了油鸡,涓生也决绝地将阿随推到土坑里埋了。

  我偶然路过娘家。我的花窗紧闭着,窗外的紫藤也败落了。那些熟悉的事物慢慢地离我们远去,我望着涓生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我不自觉地便找他谈起当年的诗句。我们聊的仍是泰戈尔,仍是雪莱,仍是《西风颂》里那些刚烈又温柔的呢喃。涓生回答我的一些温存而又缱绻的答案让我感到宽慰。可是涓生近来很两样了。从结婚到如今,他变化太大了,我想该有什么我是要问清楚的。

  有一天,涓生和我谈到从前,还有那些文学的事物。

  我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他的话没接上来,我们沉默了。

  我在余音都消失了的屋子中忽然出声:“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涓生絮絮叨叨和我说了一大堆他的意见和主张。末了,他加上了这几句话:“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果然,紫藤花枯了,什么都已然结束了。

  我留了身上的所有家当给涓生,和我父亲一同回到了村里。

  有些时候我会想起涓生,有些时候又想起被推进坑里的阿随,和油鸡,还有那些困顿的日子。直到有一日我开始咳嗽时,我的肺剧烈地疼着,我惊慌地发现我即将不久于人世。

  在被子中被包裹着的日子是漫长的,中药的味道又那么苦涩,我很痛苦,觉得自己好像一具无力的布娃娃。似乎被囿于什么地方似乎一直是我的归宿。

我想起涓生,想起那树紫藤,想起自己那些追求新天地的日子,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溢满泪水。在临死的这段日子,我在不舍得与寻求解脱中疯狂挣扎。在这篇绝笔的末尾,我为自己写出一句答案。

我宁愿错过紫藤花下的涓生,也要拥有自己自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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