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小说)~草稿


1

彪子门前是口大池塘。

清棱棱的水里能看到蓝蓝的天,看到前面逶迤的江堤,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江南九华山飘渺的影子。塘的顶西端,野生出一小片荷,每到荷花盛开时,塘面上便漂泊着淡淡的清香。还有一棵大柳树,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孤独而又无奈地立在塘边,彪子也不知道柳树的年龄。树干一人高的地方,有根断了只剩下尺把长的树杈,那里挂着一张未织完的新网,麻线没经过猪血的浸润,在六月的阳光里,泛着同样黄灿灿的色彩。细长的竹梭上本应缠绕着麻线,却空空的如一根标签,任意别在网眼里。如果不是中间打了大麻花般的结,应该有一丈二三了吧?是张大网,可男人还嫌小,固执的要织到一丈五才肯挂上锡脚收手。荷花知道男人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五头牯牛也拉不回来。

“昨晚肯定又是烧尿灌多了,也不记得收回家,要是被人掳走了,这半年的功夫就白废了。”

荷花这样想,已走到了树边。她不是来收网,这个有点倔犟的女人,当年从山里坐着大半天的八抬花轿进这个村子后,就不习惯圩区的生活,尤其是做饭,一把麦草塞进锅灶,还没容她起身,“呼”地一声麦草燃尽了,一顿饭总是折腾她香汗淋漓。幸运的是媒人没有骗自己,遇上的这个男人不坏,对她还是知冷知热,许多事事晓得让着她。其实男人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还要燥,如果在众人面前揭了他的短,过去几个月他都会记在心里。但也只是记着,没有兑现的时候。所以荷花一直认为,男人的屁股不干净就该自己去擦,你帮他擦习惯了,他以后什么事情就一直指望你。她径直走到河边,赤着双脚,裤子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根细长的脚杆,如冬天池塘里挖出来的野藕。河边有块大青石搁在树根上,梅雨季节的水还没来得及退去,池塘胖了几圈,风一吹,水拥着大青石一漾一漾的,感觉这石头漂在水面上一样。

荷花家里十几梱麻杆浸在水里已有几天了,自己不捞,不刮,不搓麻线,这网恐怕还要等一年才能织完。搓麻线是女人的活,荷花没指望彪子。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大概太阳离地球越来越近。站在水里倒还是觉得凉快,难怪男人们一到傍晚就喜欢往池塘里跳。荷花弯下腰,双手捞起一捆麻杆,杆子表面抹了鼻涕般有些滑也有些沉,离开水面时她使出劲上下抖落一阵,然后瞅瞅岸边,用力抛上去,同时也向岸边撩起一串串水珠,白花花的刺眼。抛了几捆觉得衣服贴着身子,也不知是汗还是河水,但荷花没觉得热,下身本来卷得服服帖帖的裤子在一扭一折中乱了章法,一点一点乘机溜到水面上,顺着大腿沉没水中。荷花什么也顾不上,她只想快点完成手中的活,孩子还睡在床上呢!没人照看着,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荷花从水里爬上青石时,脚背上沾了不少的污泥,被裤脚上的水淋成了乱爬扭曲的蚯蚓,她不得不像个会功夫的男人作金鸡独立状,当然不是立着不动,轮番着将脚伸到水里,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几个来回才冲刷干净。才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大热天穿着白府绸的对襟长褂,黑色的长裤,手里捧着一个紫砂水壶,正盯着挂在树丫上的网,好像在揣摩着什么。

荷花忙叫道:“哪阵风给林保长吹来了?稀客呀!”

那个被荷花称为林保长的人仿佛耳朵不怎么灵,竟自言自语说:“织的是张好网,网花这么密,一小拃长的参子也漏不了,好网好网。”赞完才转过修长的身子问荷花:“彪子呢?这网得继续织下去啊,差不多能收拢了。”

荷花笑着回答:“麻线还在杆子上呢,才捞出水,寻思着抓紧剥,抓紧刮,还要抓紧搓出来才行。”

林保长仍旧慢吞吞地说:“彪子怎么也不搭搭手?”

荷花面露无奈:“一个墩子里的人,他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不愿意做的事你喊他爹爹都没用,身子比磨子还沉呢。”

“这次他不是在家待了一个月啊。”

“哼”荷花冷笑了一下:“这一次也不知道他家里哪座坟山发了热,真的一个月没跑。我养奎林的那个月子,做饭洗尿布什么都是自己动手,还要服侍他,想想眼泪能用脸盆装。养二鬼这一个月他没出门,估计也不是他良心发现,大概孩子三朝那天喝多了,胸脯拍得呯呯响说出来的话事后想着要算数,要是再像过去一样不顾家怕别人说笑他吧。”

“也是,也是。”林保长应声附和着。

荷花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保长虽然是一个墩子里的人,因为他家住在村西边,跑得最勤快的是更西边的林家祠堂里。他不仅是上面任命的威震一方的保长,也是林家宗族里大问事的,很少来村东边走动。今天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过来看彪子织网,肯定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家里的男人都管不了,又怎么好意思问保长的事?想想便对他说:“我给你端条凳子坐会,再添点开水。”

林保长从捧着的茶壶上腾出一只手,五只干瘦修长的手指像没了纸的扇骨,摆了摆说:“不用了,彪子回来传个信,这世道乱糟糟的,叫他外出当心点。日*本*人去年底就占了南*京城,听说杀害了几十万人,长江水都变成红色。我们这里早晚他们肯定也会来的,上面吩咐,各家各户备个跑反藏身的窖子,或者将墙壁再夹一层芦苇,糊上泥,以防不测。”说完叹口气,将头转向天空。

天空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一丝云彩也没有,几只鸟儿飞过时有了什么心思一样匆匆忙忙。孤独的太阳早上从东海那边慌慌张张爬起来,现在快到正顶,像是爬个陡坡,有点累,脚步慢了下来。日子一直都是这样,太阳也没变化,但在林保长的心里有片巨大的乌云正缓缓移过来。

荷花从家里端出长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在一块厚点的长木板上装了四条腿而已。出门左瞅右看没见到林保长的人。大柳树的影子已退缩到了树身边,她放下凳子返身去屋里,换了一套干衣服,见孩子还熟睡着,在墙角找到了点豆子用的短炳旧铁锹,几块破布头。出门将铁锹竖起来,绑在凳子脚上。她要趁着潮气抓紧时间剥麻,刮麻。

2

知道彪子回来是荷花有了心灵感应,似乎耳根子里有了脚板响,尽管响声如游丝般微弱,尽管手中剥麻时也有“嗤啦,嗤啦”声,但荷花还是感觉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心有所念头便抬了起来,就见到不远的东南方向,彪子从江堤的小道上下来,风风火火地钻进了村子。她知道,男人的脚板响会越来越大。

其实荷花的头抬过几次了。六月的江堤是青绿的,如条大青蛇盘在村庄的前面,在下村庄的小路那里开始忽地向南游去,弯了一个大弧形后,急促地消失在视线中。荷花嫁到彪子家八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她知道埂外的长江没有弯,笔直且浩浩汤汤向东冲去,那些弯的直的圆的地方都是滩涂,荒野,除了渡口边有几户人家和渡口西北有个林家圩的小村外,其余的都是大片的芦苇丛、大大小小的水塘。滩涂和荒野也会种上庄稼,但每一年都不敢有指望,有时庄稼长势特别旺,江水一漫就颗粒无收;有时马马虎虎地下种,江水却死活不肯上来。所以说叫望天收,种了怕水漫,不种心又不甘。当然,在这荒野里开荒种地的都是些走途无路的穷人。彪子家也穷,他却不愿意去开点荒地,还是荷花偷偷的瞒着他开了几分地。彪子的土地就是水塘,江水一退大大小小的水塘就现出了原形,窝在那块荒野里一动不动。塘里面有许多来不及和江水一道撒退的鱼、虾、蟹、鳖,都是上等的江鲜,是那些有钱人的最爱,也是彪子的最爱。没钱的卖地,有钱的买地,买了后再租给没地的人家,收取租金,那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也就是后来的地主。彪子没钱买地,也不想去租,他的眼光盯在大埂外,那里是长江,没人买,也没人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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