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田彭郎无计脱身 訾嘉珍欣然搬兵
且说訾嘉珍见了圆净,忙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片,恭敬地递过去。圆净接过一看,见是那张朱笔写的四行大字:挥刀向淮西,厉兵指平卢。三代根基固,烽火起两都。圆净将纸片放到油灯上点燃,呆呆地看着纸片在火光中卷成苍白的灰烬,叹气道:“施主怕是找错人了!”
訾嘉珍连忙躬身道:“镇帅渴念大师,辗转废寝,请大师念及……”
圆净连忙喝止他:“休要多言,老衲还有要事!”
他又转向地上的少年:“小儿,你叫什么名字?”
“田彭郎。”
“你家还有何人?”
“小的是个孤儿。”
“田彭郎,你若是能把这封书信送到相府,老衲不仅帮你脱身,你看他——”
圆净手指訾嘉珍:“他是平卢节度使的手下,老衲请他将你引荐,到节度使手下当差,也可博得一官半职,岂不胜你提心吊胆地做贼!”
“不去!小爷云里来雾里去,何等自在!小爷不稀罕当差!”
圆净大怒,纵身扑向田彭郎,叭叭就是两个耳光,然后卡着他的喉咙,从怀中摸出两丸绿莹莹的药丸,塞进了田彭郎的口中,田彭郎不由自主地吞了进去。
圆净解开他的穴道,阴阴地笑道:“小子,你吞下去了老衲配制的毒药,十日之后,必然肠断而死!小子,你自在去吧!”
田彭郎面色惨白,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寺门。
訾嘉珍惊讶地问:“大师,这就放他走吗?”
圆净眼皮低垂,不发一语。
訾嘉珍不由举目向外观望,果然,很快就看见田彭郎脸庞扭曲,佝偻着身子返回。他跪在圆净面前:“大师若能救我一命,小的情愿送信。”
圆净把书信递给他:“十日之内,你带着李吉甫的死讯,到嵩山寺见我。”
田彭郎狐疑地接过书信,缓缓地出了寺门。
訾嘉珍笑道:“大师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佩服!”
圆净淡淡地道:“施主可以走了!”
訾嘉珍惊道:“大师还是不肯随在下去平卢吗?”
圆净幽幽地道:“平卢,老衲已经去过了!”
“难道大师不肯再去一趟吗?镇帅等您去垂教呢!镇帅为了查寻您的下落,不惜到泰山上苦求李真人……”
“李真人?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肯说,就跳进了悬崖……”
圆净叹息良久:“可惜了一条好汉!他为何还要苦苦守候着一个忠字!为何还要苦苦牵挂着一个不仁不义的朝廷!”
“镇帅如今只靠您了!”
圆净叹了口气:“老衲去有何益?老衲盘桓两都之间,得知出唐天子磨刀霍霍,意欲一举剿平淮西。那唐天子李纯手段阴狠,刚愎好强,平了淮西,第二个一定是平卢。老衲念及与先镇帅李正己的结拜之谊,意欲帮他的后人一把。可是老衲在郓州盘桓数日,见那李师道大祸临头,不知自保,日夜与妻妾嬉闹,终无大志,老衲心灰意懒,本欲一走了之,可是,终不忍李正己那一方棺木,找不到三尺安放之穴,于是,留下几个大字,以为警示,如若他从此振作,也不枉老衲一片苦心。如若他不以为意,老衲已经尽了心力,从此无愧于心了!施主请回吧!”
訾嘉珍突然看到圆净眼里滚出了朵朵泪花,脸上的黑皱仿佛积满了无限的苍凉和凄酸,他被老僧的悲哀和伤痛深深打动,不由得扑通跪在老僧面前:“镇帅得了大师的留字,已经开始日夜操练兵马,决心助淮西与朝廷大战一场!”
圆净大惊失色:“是吗?平卢亡无日矣!老僧一片苦心,付东流矣!”
訾嘉珍忙道:“大师,此话怎讲?”
圆净道:“平卢一旦出兵,唐天子李纯没有退路,必然征集天下所有兵马,一并围剿!不仅淮西数不保,平卢也为案上鱼肉矣!”
訾嘉珍:“那平卢如何自保?”
圆净缓缓起身,透过断墙,举目向西眺望,那里,仿佛有他魂牵梦绕的东西。訾嘉珍也跟过来,一同观望,但沉沉的夜色如幕,他什么也看不到。他诧异地问:“大师,您看见了什幺?”
“长安。”
訾嘉珍再次翘足,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你看到了吗?那是长安的城墙,薄薄的城墙!”
訾嘉珍狐疑地道:“大师,您看错了吧?长安的城墙又高又厚。”
“不,那城墙是薄薄的一层纸。安禄山破过长安,赶走了唐玄宗。吐蕃破过长安,赶走了唐代宗。姚令言破过长安,赶走了唐德宗。如今的长安,更经不起风吹雨打了!”
訾嘉珍兴奋地道:“在下终于明白了大师那几行字的意思:挥刀向淮西,厉兵指平卢。三代根基固,烽火起两都。只要我们夺下两都,朝廷必然不战自溃!在下一定将大师的教诲禀报镇帅,出兵伐两都。”
圆净笑道:“你们平卢的兵马到不了两都,就被沿途的官军击溃了。两都之事,老衲自又打算!”
“大师需要什幺?”
“给老衲挑选二百精悍士卒,分散启程,聚于嵩山之下,其余就不劳足下了!”
訾嘉珍拱手作别:“三十日之内,在下拜见大师于嵩山脚下!”
送走訾嘉珍,圆净独自立在断墙旁边,凝望着西边的夜空,不觉心潮滚滚。快六十年了,六十年前,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曾经发过誓言,再回到长安,他要让长安血流成河。六十年来,他再没有踏上过长安的土地,可长安,一直像一条蛇一样,盘踞在他心里,时常噬咬他的心……
当年,他叫李云通,长安有他的家,有他的父母兄弟。父亲经商数载积攒的家产,将他造就成一个英姿翩翩的富家公子,他象许多读书人一样,埋头诗书,一心向往功名。
可是,有一天,一个阳光吐着清香的春天,几个官差来到了他家,要他们搬出那座世代祖居庭院,要为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建造豪宅。后来,他们竟然不顾父亲的阻拦,强行拆除门窗廊柱,那门窗廊柱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那门窗上放过他的书卷,那廊柱上萦绕过他的吟唱啊!父亲到京兆府告状,却被罗织罪名,关进牢狱。母亲咽不下那口怨气,就在官差快要拆落的房梁上,挂上了一条长长的白绫……他李云通扒出了那柄祖传的宝剑,一连刺死了几个官差,带上弟弟仓皇逃命,在长安街头又被御林军围住,年幼的弟弟当即死在乱枪之下……
就在他气尽力竭,快要葬身街头的时候,有人骑一匹骏马急驶而来,将他从刀剑丛中抢了出去,带进了一座豪宅,那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的官宅。后来,他被安庆宗暗中送出长安,辗转来到河北,投奔到安禄山手下,再后来,他遇到了史思明……在他眼里,史思明是一个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英雄人物啊!雄才大略,神武盖世,可恨那郭子仪、李光弼,为何要拼上身家性命,要与史思明厮杀……
急劲的秋风透过断墙,又鼓动了圆净的僧袍,他觉得自己仿佛要随风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