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回 武元衡殒命皇城 老贼僧嵩山收银
公元815年夏天,久旱的长安就像一只巨大的蒸笼,即使是星辰寥落,残月西垂的清晨,长安大街上仍然飘着一层层黄尘,黄尘中透着股股燥热。杨柳叶上不见星点夜露,都蔫蔫地打着卷儿。
宰相武元衡又是一夜无眠。纷乱的时局,严峻的军机,让他坐卧不安!
河阴仓所存江南租赋悉数被焚,京师震怖,人心扰攘,作乱凶徒气焰之嚣张,手段之恶毒,决非一般乌合之众所能比,定是心怀叵测的方镇在幕后操纵。今日焚河阴仓,难免他日不去攻城!如何靖乱安民?如和稳定大局?
淮西战事相持不下,平卢、承德二镇跃跃欲试,分兵征讨,兵力财力捉襟见肘;隐忍姑息,反使二镇误以朝廷暗弱,更是变本加厉!
他又想起了白天的是情: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竟然遣使到相府撒野,公然威逼他武元衡从淮西罢兵,而且,狂妄叫嚣,若不罢兵,武元衡必不能善终!他虽然将使者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扫地出门,逞得一时之快,但使者的话也给他带来隐忧: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继续制造祸乱!
五更的钟漏刚过,武元衡已经草草梳洗完毕,心急火燎地催促三名随从跟自己上朝。
出了靖安坊的东门,四人转身向北,踏上了通往大明宫丹凤门的大街。浓重的夜色中,街道像是一条影影绰绰的灰色衣带展在脚下。前面的骑从提着灯笼,照着马蹄下一丈见方的路面,昏黄、黯淡,像是烤糊了一般。武元衡突然觉得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闭上眼睛也能摸到丹凤门的大道,变的陌生起来,自己仿佛踏进了一片从未到过的野地……
他茫然地勒住坐骑,举目四望,突然看见几条黑影在两旁的树荫下闪动,他心中一惊,连忙拭目细细查看,却见那几条黑影一晃都不见了。
武元衡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中暗笑道:“定是这几日劳神焦思,心神俱疲,看花眼了!”
他刚要继续驱马前行,忽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风中挟带着燥热的沙尘,箭镞一样打在脸上。他连忙扬袖遮面,就在这时,只听“嘭”的一声,一支利箭射进骑从的灯笼,灯笼突然熄灭,漆黑的夜色相一口铁锅,猛然将四人扣住。
武元衡察觉不妙,猛抖马缰,准备冲出险境,但斜刺里突然又射来一箭,正中他的右肩,他身子一趔,差点跌落马下,危急之中,一把揪住马鬣,才不致失手。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冲过来,挥起木棒,猛击武元衡的后背……
骑从定过神来,拚死冲将上来,却相互撞在一起,待他们辨出你我,却不见了宰相和他的坐骑。骑从立刻撬开临街店铺的房门,抢来火把,在街上来回搜索一匝,仍然不见宰相踪影,便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抓刺客!快抓刺客!刺客谋害宰相了……”
天色已白。
宪宗皇帝随仪仗到了宣政殿门,忽听朝堂里人声鼎沸,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宪宗大惊,快步走进大殿。
不等他御阶立定,京兆尹便扑通跪下:“启奏陛下,武宰相路遇凶徒,他……他……”
宪宗惊道:“他怎样了?”
“臣失职……罪该万死……宰相已经……遇害了!”
宪宗跳起来:“快去解救宰相!快去!”
另一名宰相张弘靖出班,泪流满面地奏道:“武宰相的首级已被凶徒……盗走!”
宪宗如遭雷击,呆了半晌,呐呐自语道:“朕不信!朕不信!你们在骗朕!怎幺会有此事?”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马鸣,宪宗喜叫道:“你们听,宰相到了!这是他的坐骑!”
他顾不得天子的威严,跌跌撞撞地奔出殿门,果然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立在殿外,但是,马鞍上空荡荡的,它的脑袋无力地垂在阶前,眼眶里似乎噙着泪花……
宪宗跨步上前,紧紧地扣住马鞍,周身剧烈地产都起来。马鞍上正有殷红的血在流淌,血滴打湿了宪宗的手腕……但他仿佛浑然不觉。
这时,有一名朝官奏道:“陛下……御史中丞裴度也在宅地外遇刺……幸无大妨……”
宪宗无力强忍悲痛,一头扑在马鞍上,泪如雨下……
良久,张弘靖上前搀扶宪宗:“陛下,请您节哀……”
宪宗忽地转过脸,逼视着张弘靖:“传朕的旨意:京兆府、御林军,立即紧闭城门,严密搜查,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拿住凶犯!”
张弘靖:“臣遵旨!”
宪宗见他欲行,又喝住道:“五日之内,拿不住凶犯,朕取尔等项上人头!”
翌日,傍晚。嵩山禅院。
圆净立在庙门,凝目远眺长安,双鬓上的汗水变成了两处水洼,但他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
这时,他看见山下有几个小黑点在缓缓移动,圆净立即跨步上前,手搭凉棚,细细观看,几个黑点越晃越大,圆净的嘴角终于轻轻地抽动了几下。
几个黑点变成了黑影,向山寺奔来。为首的壮汉身背竹篓,头戴斗笠,走向圆净:“大师,久候了!”
圆净低低地道:“訾将军,辛苦了!快命弟兄们去僧房安歇,将军快随随老衲来!”
訾嘉珍向手下一挥手,几条身影鱼贯入寺,早有小沙弥延入僧房。圆净一把拉起訾嘉珍,匆匆走向后院的一间密室。
圆净轻叩房门,密室轻轻拉开,二人入室,訾嘉珍早见烛光之下,立着两位商贾模样的大汉。圆净指着年长商贾向訾嘉珍道:“这位是淮西的李将军,他是我们的雇主!”
年长商贾接过竹篓,置于地上,伸手去取------见是一只红布包裹,掀开层层红布,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商贾轻轻拭去人头面上的血迹,端详良久,微微笑道:“武元衡,你日夜算计淮西,哪想会有今日!”
说罢,重又包好,起身道:“大师,成交了!这五百万钱交讫了!”
他向随从道:“将钱柜搬出,请大师验过!”
圆净止道:“老衲岂能信不过淮西吴镇帅?二位还是速速回淮西复命去吧!”
随从背起竹篓,二人向圆净等别过,出了庙门,迤逦下山而去。
圆净与訾嘉珍送至山门,看着二人消失在山径尽头,圆净止不住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訾嘉珍叹道:“我等长安这一遭,既让吴元济费了银钱,又除去了我们的心腹大患!”
圆净轻抚訾嘉珍的肩膀:“訾将军可否依老衲之意,将凶器血衣抛于河北成德奏事院墙内?”
訾嘉珍得意地道:“谨遵大师之命,我一边引诱官军来追,一边将凶器血衣一路抛掷,一直到成德奏事院的门口!”
圆净狂笑不止:“如此以来,李纯小儿必然以为承德杀了武元衡,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必然向成德开战!訾将军长安一行,既挣来了吴元济五百万钱,又逼迫官军两线作战。訾将军功莫大焉!”
訾嘉珍也笑道:“我们平卢镇平安了!”
圆净突然森森地道:“淮西战事未息,河北再起烽烟,两都空虚,我等正可大干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