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一
地点:睢阳太守府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九天。
“对,问题极有可能就出在裱糊匠伤口沾染的春药上。邵纶兄弟见事好快。”张巡极为赞赏地看着我。
说实话,被他这一夸,我心里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荣幸。这可不像我的性子。
他接着说道:“不过,春药一物,多用来催情,我从未听说过它还有这种用法。看来,还是得找个有经验和阅历的郎中,请他来帮我们解开这春药之谜。”
我点点头:“张大人明察秋毫。城里郎中奚天才也曾对卑职说,这种粉红色的春药应该是宫中御用之物,药效远非寻常民间所用可比。睢阳城南的董老郎中曾在则天顺圣皇后的上阳宫里做过紫金医官,我想他对于春药一道多少会有些了解。卑职打算天亮后就去城南找他,把这事儿给问清楚。”
许太守显得有些惊异:“那是宫里的御用之药?这怪物来头还真是不简单呢!”
张巡几乎将两道浓眉皱成了一个倒八字:“如果兽人一事果真是叛军所为,那么他们这次倒真是有备而来。”
他出神地望着大堂外逐渐渐变亮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至少,从这件事可以证明,在我们睢阳城里,已经有叛军奸细在活动了。”
大堂上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许远清了清嗓子,却始终没有说话。
我闻言也是一惊。安史叛军一向极为看重谍报和引发唐军内乱。如果此时城里已经混进了叛军奸细,那么睢阳会不会像其他几座城池一样,在叛军里应外合的双重打击之下迅速崩溃呢?
是啊,连长安和洛阳都会沦陷,我们小小的睢阳又能抵抗多久呢?
许远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迅速查清兽人一事,铲除城里隐伏的奸细,睢阳城就永远固若金汤。”
他说罢,转而向我:“邵纶,我看你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是不是已经有什么主意了?”
我回道:“卑职的确有件事想请教太守大人。敢问许大人,咱们睢阳城这一阵子一共有多少人失踪?这些人在失踪之前,又分别是在哪里活动?”
许远略微沉吟,随即说道:“你是说这些失踪案彼此之间或有联系,对吗?上个月,一共有五人在城里失踪。其中两个已经被找到尸首,连同王照邦在内的另外三人则下落不明。姚县令,你负责民政,熟悉卷宗,就由你来在图上帮邵纶标识位置吧。”
说罢,他将一支木炭递到姚县令手里,要他在墙壁上的睢阳全图上勾画。
姚县令博闻强识,多人失踪案又是睢阳城里少有的大事,他自然对案件细节极为熟悉。只见他毫不停留,用木炭在图上城北一带飞快地圈出五个小圆。
许远指着我,说道:“邵纶,该你了。”
我走上前去,指着地图上的五个黑圈,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诸位大人请看。这五个黑圈,全都分布在城北一带,我想这并不是巧合。睢阳城现在戒备森严,昼夜都安排有大批士兵巡逻。叛军奸细必是小心翼翼,尽量挑选自己熟悉的地方下手,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我再指着图上五个黑圈所围区域,接着说道:“而这里,就是其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
我停下来,想听听几位大人的意思。见堂上除了田氏父子之外,其他人都在微微颔首。
许远忍不住赞叹道:“说得好。那我们就先在此地进行排查。如果他们用的还是当年安庆和所用的法子,那么必然需要一处极大的空地来驯化兽人。姚县令,”他转向姚訚,问道:“在这片区域里,有没有比较大的宅院?”
姚訚斩钉截铁地说道:“有。胡屠户和毕财主家就在这里。”
许远面露喜色:“好,姚县令,此事就由你来全权负责,我把睢阳府的辅兵和差役都交给你来统一调遣。邵纶,跟着姚县令好好立功去吧,等破了案子我定要重重赏你。”
“是。”姚訚拱手接令。
我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姚訚拉走我之前鼓足勇气对许远说道:“许太守,发现兽人也算一件功劳,而且我还为此事负了伤。太守大人是不是现在就该赏我些什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苏俭急忙拉扯我的衣袖,叫我住口。连张巡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许远明显吃了一惊,大概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我这么胆大包天的辅兵吧。他向我说道:“好,邵纶,你果然胆识过人,那本太守就先给予小奖。说罢,你想要什么?骏马,铠甲,利刃?还是想编入正式唐军,上城抗敌?”
许太守说的这些,对于尚武的军人来说,的确都是上等的奖赏。可惜,这些东西都不能救我的燃眉之急。
我淡淡一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回禀太守大人,卑职只要粮食。”
“哦?粮食?”许远似乎又吃了一惊,脸色随即便有些不大愉快。
我轻轻地重复一遍:“是,太守大人,卑职只要粮食。”
许远似乎对我有些失望。他摆摆手,说道:“姚县令,你回去之后拨三斗麦粉给邵纶,作为他此次发现兽人的奖赏。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姚訚只好说声“遵命”。
我拱拱手正要告辞,久未开口的都尉杨闻道忽然站起来厉声教训我。
“邵纶,你太不知好歹!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被许太守赏识而不得?太守大人敬你是个壮士,这才要赐你军器战马,将你编入正式唐军,你为何如此不识抬举?想当初我征召你作巡夜辅兵,你也以什么家训来推脱半天,要不是为了每月一斗的军粮你最后都不会答应。邵纶,粮食对于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杨都尉对我有恩。在十几年前我和文婉四处飘零的时候,就是他好心地为我们两个在烧毁的旧址上重新建起一座茅屋,让我们两个孤儿有了栖身之地。十几天前也同样是他,看我过得实在不像个样子,硬把我征召入伍,让我有兵粮可吃。
杨都尉,你的恩德邵纶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心里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请恕我不能从命吧。
“抱歉,卑职让诸位大人失望了。”我向许远和杨闻道拱拱手,脸上和心里却没有一丝后悔的神色。
“邵纶,你好自为之吧。”杨闻道似乎对我失望已极,连看都不想再我看一眼。
我拱拱手,转身出门。
不过,就在我正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又把我叫住了:“对了,你们伍的萧元烈,他是从叛军那边投降过来的,你要多加留意,小心从事。”
杨闻道居然也知道老萧?我忙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降兵不是有很多吗?为什么其他人都能上城抗敌,萧元烈就得要作辅兵呢?”
杨闻道解释道:“因为萧元烈他武艺太好,连田老将军都被他刺伤,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士兵能为。因此,不得不令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老萧居然是降兵,还曾刺伤过田滚。我激灵灵打个冷战,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老萧那张阴郁寡言的脸孔。
田滚听说到自己受伤的事,“哼”了一声,显然极不服气。
这时,大堂外的天空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普照着整座睢阳城,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妙。从昨夜偶遇兽人至此,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我却没有感到丝毫倦意。
是啊,兽人一事尚千头万绪,需要我们去抽丝剥茧,查明真相。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对国事充满兴趣的人,耳边也犹存父亲昔日教我不准当兵的谆谆告诫。但是,既然已经拿了太守府的粮食,就要替人家把事办好。
我再向堂上诸人拱拱手,这次真得要赶紧出门查案去了。
“邵纶兄弟且慢。”就在我迈步将出大堂之前,张巡忽然站起来将我叫住。我回头望去,见他正用目光仔细地打量着我。
“敢问邵纶兄弟,你可是长安人?”他忽然问道。
我摇摇头,说道:“回禀张大人,卑职自小在睢阳长大,从未去过长安。”
他也摇摇头,略有歉意地说道:“是我冒失了。只是邵纶兄弟你令我想起了我幼年在长安时的一位忘年交老友。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限失落:“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不过才六七岁,想必是记错了也未可知。”
我向他微微一笑:“张大人的确是认错人了。”
只是,在走出大堂以后,我却仍然在偷偷听着张巡的低声自语:
“哎,是啊,怎么可能呢?长安邵家应该已经绝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