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六
地点:睢阳北城外战场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四天。
张巡将手中长剑指向战场后方。我顺着剑尖遥望过去,只见在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黑甲军阵后不足五里之处,有一座稍稍隆起的土坡高地。在高地之上,敌军主帅令狐潮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睢阳城被大片大片的黑色所渐渐吞噬。在令狐潮的身后,立着两杆黑色的大纛。高一点的大纛上绣着叛军的伪国号“燕”。另一面矮一些的大纛上则绣着朱红色的“令狐”两字。
张巡说:“令狐潮藐视睢阳,竟动员其麾下所有部队都来攻城,而不留预备队和中军护卫。你们看,在那小土坡上,围在令狐潮身边的只有三四十个骑兵。如果我军能派遣精锐突击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到土坡上去偷袭令狐潮,那么此战胜负就犹未可知。”
田滚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简直是异想天开!这城下叛军密密麻麻、数以千计,我军怎么可能穿插得过去?再者,敌将张文廷枪法神出鬼没。除了老夫之外,这睢阳城里又有谁能战胜得了他?老夫以为,此计万不可行!”
张巡驳道:“突袭之计,贵在出人意料。常理认为不可行之法,往往才是战场突袭最为可行之法。”
田滚怒道:“强词夺理!依老夫看来,张大人之计,不过是让我军勇士白白送命罢了。”
张巡沉下脸来。我看到他握着剑柄的手将剑攥得更紧了。
许远问道:“张大人,偷袭帅旗,必须要用骑兵。这个时候,咱们还敢打开城门么?”
张巡指着城下的叛军督战骑队,说道:“不开城门!咱们抢他们的马!”
许远又满怀担忧地问道:“不知张大人觉得此计有几成把握?”
张巡忽然挥剑,一剑将一块城砖剁成两半。
“事在人为!齐楚!雷万春!邵纶!萧元烈!”
四人冒着箭雨,猫着腰来到张巡近前。
张巡用剑指着远处土坡上的令狐潮和两面帅旗,脸上杀伐之气毕现。他朗声问道:“本帅想派人突袭狙杀令狐潮。你们四个都是军中有名的勇士。怎么样,你们有胆子敢冲杀过去吗?”
齐楚和雷万春立时向张巡抱拳拱手,大声说道:“有什么不敢?但凭张大人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算我张巡没有看走眼!”张巡一把握住两人的肩头,激动地赞道。
邵纶哥和萧大哥却默默地低下了头。毕竟是九死一生的事儿,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顾忌地马上答应下来。
邵纶哥忽然仰头问道:“敢问张大人,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张巡说:“因为你居然能杀死兽人赵白虎。本帅相信,你是个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的人。”
邵纶哥淡淡一笑,随即又问道:“那再问张大人,我与大人您实际并无统属关系,此前也没有受过大人您的额外恩惠。这种九死一生的事情,大人凭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呢?”
张巡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因为本帅早把你看穿了。我相信,在你的内心深处,一定也和我一样,燃烧着一把熊熊烈火。它让我们渴望世间太平,它让我们心系天下的苍生。邵纶,你和我一样。天生我辈,就是为了扫平反叛,兴复大唐的。邵纶,这是我们的宿命。你不该,也不能去抗拒她。”
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了下来,盯着邵纶哥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才提高了声音,接着说道:“当然,也因为你是当年神武军统帅邵凌锋的后人。在你的身体里,一定还流淌着先祖尚武好战的血脉。”
邵纶哥将嘴角微微翘起,他冷笑道:“张大人错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神武军’。大人你要我卖命可以,不过,我得跟大人要十贯足钱。”
张巡毫不犹豫地说:“我给你二十贯。”
邵纶哥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说:“好。我去。要是我死在了战场上,麻烦张大人代我把钱交到董老大夫孙女舒彩的手里。她知道我要这些钱去做什么。”
张巡爽快地答应了。他转而望向萧大哥,希望萧大哥能给他一个解释。
萧大哥也同样摇了摇头,脸上淡漠的如同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为什么选我?”
张巡说:“因为本帅见过你使枪。你的枪法,的确当得起“凌厉狠辣”四个字。我想,在这睢阳城里,除了霁云之外,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有把握胜过你吧?”
“那我为什么要答应大人您呢?”萧大哥淡淡地问道。
张巡脸色一变:“就因为你的枪法太好,根本不像是个普通士兵!田都尉和杨都尉都曾怀疑过你的真实身份。你若不去战场上立功,怎么向我们证明你不是叛军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奸细。”萧大哥的脸色依旧很淡漠。
张巡瞪着眼睛,凌厉地盯着萧大哥,低吼道:“那就证明给本帅看!”
萧大哥低下了头,说道:“好。那我去。”
张巡似乎倒有些不忍了。他问道:“临出战前,你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给本帅么?本帅我一定做到。”
萧大哥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平静地说道:“没有。”
我看到萧大哥的眼睛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薄霜。
“大人,还有我呢?”南霁云也猫着腰蹿了过来。
张巡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南八,谁去都行,就是你不能去。”
“为什么?”南霁云很惊讶。
“因为你是我真源军中的顶梁之柱!若没了你,我今后还怎么领兵平叛?”
南霁云默默地退了下去。有着钢铁意志的他,此刻竟然也红了眼圈。
张巡立时叫人从城头上甩下几条麻绳。南霁云调集大量弓箭手,并将城上所剩羽箭尽数搬到脚下。他们用密集的箭雨在城下射出一片空地来。
邵纶哥等四人抓紧绳索,纵身高高跃过垛口,然后轻轻落在外城墙上。他们用脚踏定近乎垂直的墙壁,顺着麻绳迅速地滑到城下。叛军万没料到,这个时候唐军居然还敢有人出城,慌乱之中,竟不能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攻势。待四人落地之后,叛军再想围攻却为时已晚。邵纶哥四人早在混乱的叛军中冲出了一条血路。他们有意背对着敌将张文廷,反方向杀到另一边城池下的督战马队群里。
不对!城下混乱的战团之中,身穿朱红色唐军甲衣的根本不是四个人,而是有五个!已经四十多岁的旅帅李永福,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偷偷地滑到了城下!
这五人除了邵纶哥之外,几乎都是百战之身。不过几个起落,他们已经甩开了密集的黑甲步兵。那边督战骑队见有唐军出城冲阵,纷纷挥舞着长枪马刀向这边杀了过来。这可正中我们的下怀。
雷万春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见叛军骑兵中计,不由得放声大笑。只见他挥起铜锤,冲着迎面奔来的黑甲战马脖颈下方狠击一锤。战马吃痛,嘶叫着高高跃起,将马上的骑士掀翻在地。雷万春将双锤都交给右手,空出的左手一把拉住了战马的缰绳。他力气之大,竟将战马连头带身死死拉住,动掸不得。雷万春一纵身,第一个跃上了马背。
其后是萧大哥。
他手疾眼快,伸手一把攥住了另一名骑士向他刺来的长枪,咬着牙拼命往怀里拉扯。骑士夺枪失败,又不肯撒手,最后竟被萧大哥硬生生地从马上拽了下来。
萧大哥夺了敌人马匹。他纵马提枪,仰天长啸,一时间敌军骑兵竟然无人敢上前应战。
我在新兵营时,总听一个养伤的老兵给我们说起当年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高帅麾下的那支“天狼骑队”,是大唐天下的第一马上精锐。我心里一直对其神往不已。如今一想,就算是在老兵口中赫赫有名的天狼骑队,其神采雄健,大概也不会再超过今日的萧大哥了。
第三个上马的是齐楚。他练就了身轻如燕的本事,夺马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
空地上,现在就只剩下邵纶哥和旅帅李永福了。二人拉开架势,也准备夺马。却不料那些黑甲骑士早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因此,只仗着长枪在马上乱刺,却并不向二人靠近。黑甲骑士越聚越多,如果邵纶哥和李永福不能迅速夺马突围,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种结局——被乱军所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南大哥忽然取出箭壶中所剩的最后两支铁箭,一把将他们同时搭在铁胎弓弓弦上。他拉弓如满月,两支铁箭带着“呜呜”的风声流星般划破长空。“噗”“噗”两声,两支铁箭几乎同时分别钉入当先两名黑甲骑士的前胸,连人带甲,射穿了他们。
二人应声落马。城上城下霎时响起一片惊呼赞叹之声。
邵纶哥和李永福当即借着这两箭引起慌乱的空子,飞快地翻上了马背。
“我们走!”齐楚大喝一声,用枪隔开迎头砍来的大刀,虚晃一招,掉转马头就走。五个人奋力搏杀,飞快地突出包围,然后直奔远处山坡上的帅旗而去。
这个时候,城下原本混乱的黑甲步兵忽然向两边散开,给一个人闪出了一条通路。原来,张文廷终于觉察出这支唐军五人突击队的真正意图。他狠狠地抽打胯下战马,带着身边仅有的十几名黑甲骑兵,穿过步兵阵列,也向土坡方向冲去。
我忍不住冲到女墙前,蹲下来,透过垛口上的望眼焦急地向战场远处瞭望。只见叛军主帅令狐潮此刻正在土坡上迎风观战。在他的身边,虽然只有二三十个黑甲骑士,却各个盔上插着羽毛,显然都是叛军中最为精锐的战士。我不禁再次深深地担忧起来:这次突袭真的能成功吗?
突击队五骑快马旋风一般穿过战场。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层层像海浪一样奔腾席卷而去的追兵。这些追兵在战场上渐渐地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激流。他们跟在突击队的身后,时刻准备吞噬掉它。
令狐潮帅旗前立着两名黄羽骑士。其中一个忽然狠狠抽打马鞭,率先冲下土坡,杀向唐军突击队。帅旗后阵型变动,十名白羽骑士也冲阵而出。他们紧紧跟在黄羽骑士的马后,一齐杀向唐军。
冲在突击队最前方的,还是铁塔雷万春。他一路策马狂奔,第一个和黄羽骑士交战。雷万春高高举起铜锤,在二马相交之时,猛地落锤,重重地向黄羽骑士砸下。
黄羽骑士俯身躲过铜锤,并且迅速回头刺出一枪。却不料二人马快,这一枪并未扎中。
他举起马鞭狠狠抽打一下战马。战马继续加速向前冲锋,恰好唐军突击队的第二名骑士也刚好冲了过来。
是齐楚!
齐楚也使一根长枪。他借着马速,照着黄羽骑士的胸口飞快地刺出一枪。黄羽骑士横枪格挡,将齐楚刺来的长枪高高顶起,躲过了这一次攻击。
眨眼间,唐军的第三名骑士也已经杀到了黄羽骑士的眼前。是邵纶哥!
邵纶哥横向抡圆长刀疾砍,刀锋飞快地在半空中划出一条银弧,正如一道霹雳撕开厚重的漫天乌云!他这一刀是如此之快,黄羽骑士刚和齐楚交锋,根本来不及收枪格挡,只好略微后仰,让刀刃擦着他的胸甲划了过去。
“哎,可惜!”我们在城上齐声叹道。
黄羽骑士这几下阻拦,让唐军突击队不得不放慢了冲击的速度,这给了张文廷足够的追击时间。当萧大哥准备和黄羽骑士交锋的时候,张文廷和十几名叛军骑士已经冲到了距离突击队不过五十丈远的地方。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五人突击队立时陷入了绝境。
守城的唐军和攻城的叛军几乎全都停了下来。我们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眼前的生死大战,而将目光齐齐投到远处的土坡之下。
“这下彻底完了。许远,你马上下城,带领百姓迅速撤出睢阳。我和张巡在这里掩护你们。”田滚虎目含泪,脸孔上苍老之色陡然而现。
许远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吩咐身边亲兵道:“你去找姚县令,让他赶紧带百姓出城吧。”
“那你呢?”田滚问道。
许远苦笑起来:“我是睢阳太守。睢阳陷落了,我还有脸再活着吗?”
田滚一怔,随即也咬着牙说道:“都怪老夫一意孤行,才铸成此错。许远,你要给大唐殉节,老夫陪你就是。”
张巡铁青着脸,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凝望着远处的战场。他不客气地打断两人,说道:“不要放弃。再等等看。”
我也像他一样,将目光再次投向远方战场上的突击队。他们是我脚下这座城池最后的希望。
眼见张文廷距离突击队越来越近。在他们相聚只有五丈多远的时候,李永福忽然掉转马头,反而朝着张文廷杀了过去。萧大哥猛地一拉缰绳,紧紧跟在了李永福的马后。
他们这是要打算用自己的性命,去给前面的三位战友争取时间!
只不过,张文廷实乃令狐潮帐下的头号猛将。既然他能在上一次的战役中创造出杀死杨闻道、刺伤李永福的惊人战绩,那么现在的李永福和萧大哥,凭什么就敢相信自己一定能挡住张文廷手中的长枪呢?
那边的土坡之下,齐楚和雷万春已经被十名白羽骑士围住厮杀。虽然他们二人渐占上风,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包围。在黄羽骑士的面前,现在就只剩下邵纶哥一个人了。
可是邵纶哥的确不擅长骑马作战。
只见他身子倾斜,再次用力挥出长刀。黄羽骑士忽然一俯身。在躲过长刀之后,他将手中长枪贴在了邵纶哥的长刀背后,借着刀挥出去的劲力,又使劲推了它一把。
“糟了!”南霁云和田滚失声惊叹。二人话音未落,邵纶哥便果然因为收力不及,身子不稳,从战马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黄羽骑士见状,用力拉紧战马缰绳。就在胯下战马高高跃起之际,他双手反握住长枪,冲着倒在地上的邵纶哥狠狠扎了下去。
“完了。”许太守低叹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邵纶哥!邵纶哥!
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一口气堵在胸口里,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邵纶哥,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你还能像上次在小巷中对战赵白虎那样,在绝境之中创造奇迹吗?!
眼看着黄羽骑士的枪头就要刺到邵纶哥身上的时候,邵纶哥忽然就地打一个滚。他擦着锋利的枪头,一闪身已经到了黄羽骑士的马肚子下
黄羽骑士根本来不及收回正全力扎下的长枪。邵纶哥却照着战马的右前腿猛砍一刀。
“啊呀!”黄羽骑士大叫一声,随着战马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邵纶哥站起身来,将长刀举过头顶,向着落马的黄羽骑士狠狠劈下。
黄羽骑士武艺毕竟不弱。他慌乱之中,竟然还能半跪在地,举枪格挡。
在两支兵器相撞之际,邵纶哥忽然又飞快地踢出一脚。黄羽骑士再次摔倒在地上。
当他再想爬起来时,邵纶哥的长刀已经抹断了他的脖子。
睢阳城头上霎时欢腾起来。
邵纶哥的身后,李永福也已经和宿敌张文廷再次相遇。
李永福将愤怒和仇恨尽数糅合在手中这支长枪之中。枪尖又快又狠,化作无数个银白色的影子,将张文廷团团围住。
可惜,张文廷的确技高一筹。只见他不慌不忙,以巧破力,只用一招便破了李永福的枪影。
长枪长驱直入,穿破铁甲,深深地刺进了李永福的腹中。
李永福从嘴里喷射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然后出其不意,竟一把死死地攥住了张文廷的枪杆,让长枪在自己的身体里插得更深一点,更深一点。
张文廷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拔枪。可是那支长枪就像是长在了李永福的身体里一样,一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另一道朱红色的身影闪到了张文廷的身边。张文廷来不及反应,便被这人割断了脖子。
萧大哥!是萧大哥!他用钩镰枪上的弯月镰刀,只用一个回合便杀死了张文廷!
张文廷断掉的头颅滚在地上,瞪着眼睛。他或许至死都不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快的枪法。
李永福的手,握着那支刺穿自己身体的长枪,微微颤抖。他忽然冲天大喊一声:“杨都尉,李永福给你报仇了!”
喊罢,他就从马上栽了下去。尸体滚到了张文廷的头颅旁边。
萧大哥和邵纶哥杀回土坡,突击队四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他们杀散白羽骑士,再次向山坡上的帅旗发起了冲锋。
帅旗终于开始向后退却。令狐潮要逃跑了。
许远一把抱住了张巡。我看到,他们两人的眼里都流下了大颗的泪珠。
我们打赢了!睢阳守住了!
我站起身来,揉一揉已经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望着城下的败兵大片大片地向后溃退。
在这片广袤的黑色海洋之中,有四个星点一般大小的唐军骑士仍在继续纵马冲杀。夕阳斜照在他们朱红色的甲衣上,反射出极为耀眼的金色光辉。
我忽然就想起了王江宁的那首七绝名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是啊,在大唐版图上的每一座城、每一条河、每一片土上,一定都有着一群极为相似的人,在拼死保卫着这个我无比挚爱的家园。
他们就是大唐的英雄!
我万分惬意地躺在城头的大青砖上,让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尽情地洒在我的脸上,流进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