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七月三十
地点:睢阳北城
距睢阳城破还有一百天。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不过两丈之外,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的裱糊匠老王正手脚并用,从地上慢慢地爬行过来。他的两只眼睛里满是凶恶贪婪的红光。
“老王头变成了狼怪?”我心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顿时,后背上感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冰凉。
他冲着我们呲咧开嘴角,露出口中两排森白又略有些尖锐的牙齿,嘴角边上居然还淌下了一道浓稠的涎水,整个人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头正在捕猎的狼。
他死死地盯着我们,一步一步慢慢逼近。在距离我们只有一丈远的时候,他提起臀部将身子向后伸展舒张,看样子是要扑过来了。
王大裱糊刺溜一下躲到了我的身后。小五和小七一边注视着已经变成怪物的老王头,一边平举着盾牌慢慢挪动脚步,挡在我和老萧的面前。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惊异和恐惧在漆黑幽静的夜幕中四下激荡,迅速弥漫开来。
我转头望向老萧,他却也只是万分不解地摇摇头。一个大活人忽然变成了狼,这种本来只会发生在志怪小说里的奇事儿,竟然就这么让我们几个巡夜兵给遇到了。
怎么办?杀掉还是活捉?他会不会像志怪小说里写得那样擅长杀人的法术?一时间,一向以胆大著称的我,脑子里竟然也只有一片混乱。
苏俭毕竟年轻,忍耐有限。他平举起手弩,将眼睛、望山与“狼”头合成一线。悬刀叩响,弩箭“嗖”的一声急射而出,擦着怪物的右前臂飞了过去。
怪物吃痛。他像狼一样,伸直了脖子冲着天空撕咬一口,然后转身冲着远处的苏俭奔了过去。
苏俭大吃一惊,万料不到已经年逾半百的老王头,在变异之后行动竟然如此迅捷。他惊慌失措之下,竟然忘了继续射击也忘了躲闪,只是呆呆地望着向自己迎面扑来的怪物无动于衷。
“这个新兵蛋子!”我猛地从小七手里夺过短刀,用力朝怪物的后背猛掷过去。
飞刀正中怪物后颈,刀口顿时血流如注。怪物昂首冲天,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他果然放过苏俭,回过头来冷眼凝望着我们这边几个人。原本只是微微发红的眼白此时已然变得血红,灰暗的双眸里也散射出瘆人的青光来。我头皮一阵发麻,心说就算是志怪小说里最凶恶的妖魔大概也不过如此。
“妈的,怎么招惹出这么个东西来。”我咒骂一声,心里却没有半点主意。
我的话音未落,老萧整个人已经冲了出去。他身法奇快,不过眨眼之间,已经奔到距离怪物只有一丈来远的地方。老萧双手紧握枪尾,闪电般向怪物刺出一枪。钩镰枪既长且重,乌黑的大铁枪头带着锋利的钩镰弯月破风前进,势不可挡。
作为伍长,我只知道老萧是个来自西北的老兵,曾经上过长安战场,其他的事情他从来都不肯多说一句。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唐军士兵,万没想到,老萧他枪法竟然如此凌厉狠辣,绝不逊于这睢阳城里的几个统兵大将。
萧元烈啊萧元烈,你究竟是什么来头?在你阴郁寡言的面孔之下,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就在乌铁枪头距离怪物只有不到两尺的时候,怪物突然站起身来,用双手死死地握住了枪头。饶是如此,硕大的乌铁枪头还是刺进了他肚腹中约半寸有余。
老萧咬紧牙关,双手握死枪尾使劲向前硬挺。怪物也抓紧了枪头,向着老萧的方向拼命反推回去。一人一怪力量旗鼓相当,一时间乌铁枪头竟然不进不退,始终僵持在原处。
不行,我不能让老萧一个人冒险。
“保护好王大裱糊。”我向小五小七嘱咐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剑,忍着巨痛一瘸一拐地奔到怪物身旁,挥剑就砍。
怪物不敢松开枪头,硬生生地吃了我这一剑,疼得仰天大叫。只可惜,我手中短剑乃是大唐辅兵制式,并不如何锋利,未能将其重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两排森白的牙齿伸到我的眼前,似乎想要撕咬我的脸颊。
老萧在怪物吃痛分心之际,又猛地向前发力。锋利的枪头在怪物手上划出两道整齐的血线。我也再次挥剑砍向怪物左肩。怪物终究是血肉之躯,伤痛之下,向后节节倒退。
眼看这怪物被我和老萧联手击败,我索性发起狠来,高高举起手中短剑,冲着怪物的胸膛狠狠刺下,想要彻底结束他的性命。
就在这时,我腰身忽然一紧,被王大裱糊从后面紧紧抱住。“不要杀他!他是我爹!”他大声向我求饶,其中悲凉哀伤令人闻之心碎。
我望望怪物,见他方才眼里的青光和血红此时也都退去了八九分。逐渐柔和的目光之中,夹杂着几丝温情又几丝求饶。看到这一幕,我手中的短剑说什么也刺不下去了。
虽然我不知道在王伯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情让他变成了这副模样,可他毕竟是王伯啊!是那个一直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池里的、有血有肉有故事的人!
何况,今夜一战,他并没有对我们造成任何伤害,反倒是我和老萧起了杀心。因为手里有剑就随随便便取人性命,这样又和志怪小说里那些吃人的怪物有什么区别?
我转头望望老萧。他阴郁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可是手里的钩镰枪却也慢慢抽了回来。
“谢谢邵纶哥,谢谢萧军爷。”见我们放下兵刃,王大裱糊连连向我们道谢。
我摆摆手,示意他上去跟父亲相聚。
“爹,这些天您老都去哪儿了?你咋变成了这幅模样?”王大裱糊一把抱住了老王头哭诉起来。
“我……我……” 老王头想要说话,却只能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大裱糊,王伯,我只能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你们两个都得跟我去睢阳府衙一趟。咱们得把这件怪事的来龙去脉跟姚县令交代清楚。”
王大裱糊点点头。他细细抚摸着父亲身上的枪伤和剑痕,再轻轻捧起父亲沧桑消瘦的脸颊,一时间百感交集,眼泪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坏就坏在,他的手沾染了老王头伤口上的血。红艳艳的血滴透过王大裱糊的指缝,流淌到老王头的鼻下和嘴角。
他两眼陡然间又变成一片血红。两只浑浊的黑眸中,又放射出骇人的青光来。
我和老萧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快躲开!危险!”
可惜,王大裱糊正深深地沉浸在重聚的温暖中,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危险。当他反应过来时,右手臂上已经被怪物生生撕咬下一大块肉来。
我随手一剑向怪物左肩刺去。老萧也立刻挺起钩镰枪,再次攻向怪物腹部。哪知这怪物大概是因为被鲜血所刺激的缘故,竟然重新焕发了生机。他侧身躲闪,将我和老萧的攻击全部避开。
等我再要出剑的时候,怪物已经飞快地攀上了街旁低矮的坊墙,再从墙的另一面纵身跃下。
“老萧,咱俩去追!”我紧握着短剑,快跑几步踏到墙面上,想借着这一冲之力也翻上墙头。哪想到我左脚刚一触到墙壁,腿肚子上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我脚下一软,身子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一个人能行。”见我如此窘态,老萧摆动钩镰枪飞身攀上坊墙,独自向怪物追去。
我不能让老萧一个人冒险,于是忙吩咐小五和小七:“快跟着你们萧大哥一起去追。怪物已经被我们重伤,你们顺着地上的血迹,一定能把他给找到。记得,沿路若碰上其他巡逻士兵一定要呼喊求援。”
“是,邵纶哥!”小五、小七答应一声,匆匆攀墙追随老萧而去。
我抱着负伤的左腿瘫坐在石板路面上。此时此刻,我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打湿,也说不清究竟是累得还是吓得。今天是月尽。天上乌云重重,黑沉沉的夜空中几乎看不到一点光亮。恍惚中,我只觉得方才匪夷所思的离奇经历或许只是童年时我娘讲的一个故事。
苏俭悄悄地走过来,脸红的如同睢阳城里待嫁的姑娘。他羞涩地说道:“邵纶哥,对不起。我扶你去医馆吧。”
王大裱糊还怔怔地望着远处老王消失的地方,被苏俭叫过来一起扶我站起。
我拍拍苏俭的肩头,也拍拍王大裱糊的肩头,想要安慰他们几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俭明白了我的心意。他使劲点点头,真诚的样子像个刚征召入伍不久的新兵。
哦对,他本来就是个新兵。不过我相信,真诚勇敢如他,一定会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唐军战士。
王大裱糊知道苏俭不识睢阳地理,于是主动建议道:“离咱们最近的郎中,应该就是住在城北的奚天才了。苏军爷,咱们就扶着邵伍长去奚天才的医馆包扎疗伤吧。”
“什么?奚天才?”我心里吃了一惊。
没想到我躲了二十年,最后还是落到了这位“神医”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