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唐至德二年八月初一
地点:睢阳太守府
距睢阳城破还有九十九天。
我和苏俭一路疾行,终于赶在黎明之前回到睢阳太守府。我们径直来到姚县令居处,将昨夜所遇怪事原原本本地向他做了详细禀报。
姚县令听罢,当机立断:“当此大战之时,此事非同小可。走,你们两个跟我到二堂去见许太守。”
太守府二堂,距离姚县令所居之处并不甚远。我们通过层层岗哨,快步疾走。就在距离二堂大概只有几丈远的地方,我听到屋内有人正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嗓音极为雄浑响亮之人大声说道:“张县令这话,也太不把老夫和这睢阳城里的四千守军看在眼里。谅他令狐潮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而已。贼帅尹子琦瞎了狗眼,居然让如此书生统兵,叛军何愁不败?老夫正要借此良机,取他令狐潮的项上人头来向太上皇和皇上请功。张县令请勿多言,你惧怕叛军,老夫却不怕他!”
另一个激昂的声音随即附和道:“父帅此言不错。儿愿和杨都尉当先锋出城作战,生擒令狐潮,大破叛贼军!”
我在睢阳城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对这两个声音简直再熟悉不过。既然睢阳主将折冲都尉田滚,和他的儿子果毅右都尉田秀荣此时都在这里议事,那就表明马上将有大战发生了。
大战在即,玉石俱焚。不知渺小如我,将如何被命运再次摆布?文婉呢?我能否在兵锋与战火之中,还像小时候那样牢牢地保护着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二堂里传来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这声音不疾不徐、铿锵有力,音调不高却掷地有声,显然说话之人对当前局势的判断极为自信。
他说道:“请田老将军不要误会。下官并不敢小觑咱们睢阳守军,更不会小觑田老将军您。只是,敌将令狐潮的确不是一般的书生腐儒。他初次带兵征讨,便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先后攻破雍丘和宁陵两座县城,证明此人的确是有大将之才。此时叛军兵锋正盛,七千人马兵临睢阳城下,实乃我军心腹大患。下官知睢阳城内只有四千守军,难以抵抗叛军攻城,这才主动放弃真源县,率麾下两千人马匆匆赶来与老将军汇合,共同商讨破敌之策。还请老将军切勿轻敌。”
田滚重重地拍一下桌子,语气明显带着不悦:“张县令,老夫在军队里待了一辈子,不说功劳也有苦劳。蒙上面开恩,升我做了睢阳府的折冲都尉,统领步骑共四千人马守卫此城,就连太守许大人都敬老夫三分,难道还用你一个县令来教老夫怎么打仗吗?”
“哼哼。”田秀荣也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
姚县令冲我和苏俭摇摇头。他几步走到二堂门前,说有要事禀报。卫兵见是他来也不阻拦,一边大声向屋里通报,一边放我们进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太守府的二堂来。
睢阳城乃江淮门户,本富庶之地。前任太守杨万石喜好奢华,将整座太守府修饰得富丽堂皇。后来,杨万石调任谯郡,由许远接任睢阳太守。许太守为人简朴,他将太守府重新翻整,除将大堂涂成朱红以示威严之外,其余各堂各屋一律漆成青白。眼前这座二堂,便是如此低沉色调。
我打眼飞快地扫视一圈堂上众人。见除了正座上的许太守和坐在大堂右侧的田滚、田秀荣父子以及果毅左都尉杨闻道之外,大堂的左侧还有两个人一坐一立,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先看正襟危坐那人。他身材高大、面色白净,隐隐然有不怒自威之感。他身穿一袭深绿色六品官袍,想来便是方才与田滚争辩的“张县令”了。
在张县令身后所立一人,一眼便知是典型的燕赵或是西北大汉。他面色古铜,全身黑色粗布衣裤,左肩上倒背着一张五石铁胎强弓。这人身姿健硕,浑身肌肉隆起,比田滚等人还雄壮了许多。只见他剑眉倒竖,两只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出言不逊的田滚父子,双唇一张一合,欲言又止。
许太守见我们进来,笑着起身介绍:“张大人,南壮士,这位便是目前负责睢阳民政的县令姚訚。姚县令,你看谁来了?想不到吧,他们就是咱们叨念了很久的真源县令张巡张大人和南霁云南壮士。”
什么?这两个人就是张巡和南霁云?就是他们两个以两千兵马大破真源一带数万叛军的?我感到异常惊喜,打眼偷瞧苏俭,见他居然夸张地张开了嘴,眼里同样满是崇敬之情。
“幸会。”张巡向姚县令拱手施礼。说实话,他二人虽然同是绿袍县令,但我却明显感到张巡的气宇威严要胜过我们姚县令许多。
“姚县令,你匆匆到此,必有大事禀报,请快说吧。”许远不爱寒暄,直奔主题。
“许太守,田都尉,此事说来实在太过离奇。我手下的这两个辅兵,在值夜巡逻的时候遇到了兽人。”
“什么?兽人?”许远生怕自己听错了,忙发问确认。这在他身上可不多见。
姚县令点点头:“回禀太守,下官说得就是兽人,是之前在城里无故失踪的裱糊匠王照邦所变。”
他看看我,示意由我来接着禀报。我点点头,将昨夜所发生的怪事向许太守以及诸位大人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待我说完之后,整座大堂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咄咄怪事。”老将军田滚轻轻捻动花白胡须,率先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国家不幸,方出妖孽。姚县令,你多备些香烛祭品,等天亮之后速速带人到城南城隍庙去祭拜咱睢阳的城隍爷。我在睢阳城里活了六十年,咱们城隍爷的法力我还是了解的。有他坐镇,任他什么妖邪鬼祟都不敢再作怪。”
我心里觉得好笑,忙禀道:“回禀田老将军,卑职曾跟那怪物贴身搏斗。他并不是什么妖邪鬼祟,也只是一具知疼怕痛的血肉之躯。”
“嗯?老夫跟几位大人说话,哪有你一个小小辅兵插话的道理!我不信,凭你们几个连正式唐军都算不上的辅兵,就能把一个怪物给打跑了?”田滚见我当面出言反驳,似乎很不高兴。
坐在右边最下首位置的果毅左都尉杨闻道却认得我。他忙笑着向田滚解释:“老将军,这个辅兵我认识。他叫邵纶,年轻的时候老是在城里惹麻烦,也算是咱睢阳城里的一个名人了。他这人虽然生性好斗,却聪明绝伦,又有些见识,所言怕是的确非虚。”
杨闻道一向以待人平和而著名。他在这种场合下能为我一介小民说话,我心里很感激。
田秀荣又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心里的怨气也不知究竟是冲我还是冲杨闻道。
许远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怕是有些蹊跷。此时叛军兵临城下,局势凶险无比,睢阳城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他顿了一顿,转脸向张巡问道:“张大人,不知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张巡托着下巴,眉头深皱,似乎我方才所述勾起了他的回忆。
“许太守,我隐约知道这怪物是什么来头了。”
“张大人知道?张大人请快讲。”姚訚和杨闻道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张巡点点头,脸上逐渐露出忧虑之色。
“我的部属有许多来自于洛阳败军。我曾听他们中有人说起过,老贼首安禄山的幼子安庆和为人凶残怪异。他曾在洛阳城外捉了几千饥民,并尝试用驯兽之法将其训练成一支见了肉食活物便大发兽性的兽人军队。在洛阳大战前,安庆和几日不给兽人进食,希望以此来迫使饥饿的兽人能在战场上大肆捕食唐军,乱我阵脚。只不过,此法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刚刚开战不久,这些驯化的兽人便逐渐恢复了神智。他们本是饥民,哪有什么战斗力,更何况他们也不愿为叛军卖命,结果瞬间一哄而散,反而冲垮了叛军阵势。这次大败以后,安庆和被他的父亲安禄山和长兄安庆绪一顿痛骂,就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而唐军这边,也只是将这件事当作笑话来讲。谁想,如今在这睢阳城里,竟然又发现了有兽人作祟。我想,此事定然和城外叛军有莫大的关系。”
许远听得有些出神。他喃喃道:“可是,为何咱睢阳城里的兽人就如此耐久善斗呢?”
“因为有春药!”我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