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来了



“初俊——”

“初俊——”

一声声近了,男生从书本上抬起头。盯住对方眼睛没有多久,旋即意识到可能的消息。

“王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




初俊的班主任,同时担任年级组长。

是头衔和教学经验一样丰富的老师,就像门上的双保险。

但大家对班主任很有意见。老师态度强硬又直接,时不时地,要与学生发生冲突。不过,初俊却讨厌不起来。

他是班上的优等生。

去年获得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

那天课间初俊去办公室时,正巧碰上邻桌一个老师把班上学生喊来训话。随着情绪加剧,老师的声音也越拔越高。

等一切都结束,还是能够听见那位女老师面朝四周的抱怨:

“现在这些学生……脑子里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简直乱糟糟……”当她发现站在对面的初俊后,原本等待共鸣的一根弦也不得不换成由衷地感叹:“但是,这双优生可就不一样了。”

“初俊这次比赛又得的一等奖,是吧?”得到自己点头的肯定,老师脸上笑容是逐渐加深的,“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连班主任都点着“完全赞同”的头,“初俊确实非常不错。”当然用的褒扬口吻。“但要继续努力可不能骄傲。”

“……唔,”初俊低头,“那我先回去了,王老师。”

他合上书退到门边。

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模糊的一句:“可是我听说……这孩子好像家境不太好。真是可惜了。”




初俊家比较困难,父亲早逝。下岗在家的母亲经过熟人介绍,目前在一家小超市里工作。

可是生活的压力依旧沉重。

直到初俊考上省重点的那一年,成都市教育局颁布新政策,将在成都市各区(市)县选择一所示范性普通高中举办“宏志班”——资助品学兼优的家庭经济困难学生,在最好的学校“零费用”就读。

对于初俊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那段时间里,母亲在饭桌上絮叨最多的,就是那句“真好啊”。

但一些不好的事,还是时刻都会碰到。

那一天周末,初俊母亲上的下午班,非常忙。最后打烊点钞的时候,才发现收了一张百元的假钱。

和她一起工作的某个大姐建议“不如你把这钱交给小罗吧”。以前也在别人身上发生过相同的事,把钱交给他——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却“神通广大”,第二天就换来一把零钱和一口袋果汁饮料,说是“刮刮卡中了奖”。不管怎么说假钱是处理掉了,虽然还是要因为过失而赔偿,但只短款了十几块。

所以,还是高高兴兴的。

但把钱拿给他同样也是花掉啊,如果别人收到假钱,肯定也一样难受。初俊母亲这么一想,就没有采纳那位大姐的建议,她要自己承担下来。

对于一个平凡家庭来说,100块还是能够体现它所有的贡献的,况且自己又是比平凡更糟糕一点的贫困家庭。

何苦逞能?痛心的同时,初俊母亲又生出一份自责来。

这一切初俊都看在眼里。




初俊站在办公室门前,很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敲了敲门。在得到“请进”的回答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初俊。我给你介绍一下。”班主任率先迎过来,握着男生的肘腕,把他领到房间的接待区,“这位就是报社的沈记者。”在班主任动作之前,对方已经放下手上的一次性纸杯,从沙发上站起身。

“你好,我叫沈山山。”说话间女记者把友好的右手伸向他。

“……哦。”初俊抬起自己的右手握了上去。

班主任说:“沈记者为了这件事,已经来学校好几次了。但是考虑到前面我和你谈心的时候,你在心理上还是有点抵触这个话题,所以我们就一直在婉拒沈记者的好意。后来经过校方领导讨论,我们觉得这个采访还是很有必要进行的。对于电视台的错误报道,你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具体的想法,都可以告诉沈记者……不要有思想负担,放轻松一点,老师和沈记者都会帮助你的。”

仿佛依旧心存防备,沈山山注意到初俊的目光始终盯着地上,之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就这么不可挽回地僵硬下去。

“可能还是很介意吧。……这孩子的心太敏感了……”等男生离开之后,班主任对沈山山抱歉地笑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沈记者。你看,又让你白跑这一趟。”

“……没事。我能理解。现在的他带点儿情绪是正常的。”




整个事件刚发生不久。

随着中高考的日渐临近,电视上几乎每天都有一条新闻和它息息相关。而成都市某个地方台新闻节目则在那天夜间报道了一则与“宏志班”相关的新闻。或许希望获得相对真实、有效的信息,电视台派出记者隐瞒身份,预备暗访成都市几个往年设有宏志班并将于今年继续举办的学校。但好像出师不利,由于学校门卫的尽忠职守,让记者接连吃了闭门羹。当他赶到下一个高中的时候,恰逢大量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

“你们这是放学了么?”记者问。画面摇晃过后对准两个女生,她们说:“没有啊。待会儿还要上晚自习。”

“那现在是……”

“当然是去吃饭啦。”说完拿袖口掩嘴笑笑地走开了。随后经过记者仔细观察,就近挑选了一家小餐馆。

毫无疑问,里面几乎都是这个高中的学生。记者在寻找空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方才搭讪过的女生——相对落座的两人,旁边都还各空出一个位子来。于是记者挨过去想和她们拼桌,好在女生们也不介意。在等候上餐的空隙里,记者和她们闲聊,逐渐把话头引入正题。

“对了同学,我听说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宏志班?能简单地给我介绍一下吗?”

从对方的描述中,记者终于认识了所谓“宏志班”是一个集合了学校最好的老师,并享受各种优惠政策的特殊集体。可能正因为如此吧,其他班级的同学都多少会有一点异样的眼光。

“毕竟,这个班级的出现,就是会被大家议论的。”对方如是说。

“那……你们平时都议论别人什么呢?”

“我倒没有议论过他们。只是听班上其他同学说起过——其实,也不会说他们什么的,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况且如果你成绩好的话,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啊。”

“老师们是什么看法?”

“因为家庭不好,老师觉得宏志班的学生每个都应该很努力,既然来了宏志班,就必须要很努力。”

“会跟他们做朋友吗?”

“当然会啊。”另一个女生这时插话进来,“我有个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个班的。”

“那今天怎么没见你跟她一块儿啊?”记者玩笑地反问。

“他们一般去食堂吃饭,比较节约……但是不是都那么节约。”

这句话倒提醒了记者:“也就是说,还是会有那种……比如说‘其实不是很困难’的学生,对吗?”

“这个……”两个女生有点为难地相视笑笑,“……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太清楚。”便没有具体回答。

这时,先前叫的那些餐也都陆续地上桌了。

据记者了解,教育局已于日前发出《关于做好20年成都市普通高中“宏志班”招生工作的通知》……

随后该记者在两位同学的提醒下,意外发现了一位正好也在这家餐馆用餐的,来自该校宏志班的同学。

画面里的男生在离座后去到附近的副食小商店。

出来时左手拿着一罐可乐,右手拎着一口袋零食。不知道是买给他自己的,还是替班上同学代的。

碰到同班级的女生时,他跟对方插科打诨了一会儿。之后,男生把可乐换到右手,腾空的左手伸进口袋摸出手机。

机身打横。姿势和整个人的状态都酷似游戏进行中。随后,慢悠慢悠地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

这名记者便在随后的报道中,将其化名为“小君”称呼。




新闻播出的那晚,白天被记者暗访的师范附中的部分老师和同学也都看到了。尽管受访的两位从头至尾都并未露脸,但从周围的建筑上来看,还是猜得出“欸?电视上说的不就是我们学校吗”。

而那个化名为“小君”的男生,尽管始终是个模糊的侧影。但如果把“单亲家庭”“优等生”“获奖情况”这几重信息相加,还是可以把他和“真人”联系起来。况且还说明了是在“宏志班”这样的特殊前提上。以至于“小君”就是初俊,对号入座也并不困难。

这则新闻播出后,即使没有造成全国轰动,但在成都市也获得了较高关注。沈山山也看到了,她特地搜索了一下那个电视台的官博。

果然,这则新闻已经被博主置顶成了一条热门。

博主转发了一篇名为《冒牌贫困生你好意思吗?》的文章。沈山山把它点开,很多很多留言,一连翻了十几页。大都是诅咒和谩骂。

“弄虚作假!”

“霸占别人名额!”

“无耻!”

“不要脸!”

讨论进行到中途,俨然变成一场泄愤大会。继续往下看无非浪费时间,沈山山索性关了浏览窗口。

只是,有一点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沈山山现供职于某都市报。“民生”与“大城小事”是这家报刊的办报主旨。第二天当她抵达编辑室时,发现身边几个同事也在谈论那则新闻报道。

有人提议要想杜绝冒牌货,首先就得定个制度。有人举例说,过去某单位搞了个爱心助学活动,提供岗位给贫困生打工赚学费。据说有10名贫困生上岗。但上班第二天就陆续地开始有人不辞而别……

“这说明什么问题?”同事语气激烈的强调着,“这就说明‘只有真正的贫困生’才能坚持干下来。”说到“真正”两个字时,他特地加重了语气。

于是有人要求“贫困生必须勤工俭学。”

当然,也有人感到疑惑“为什么不贫穷的家庭都在装穷,而一些确实有困难的反倒掩盖起真相?”

于是有人问道:“那你觉得昨晚电视上的那个‘小君同学’——他是‘真困难’还是在‘假装穷’?”

对方摇了摇脑袋:“这还真不好说。你看他和其他学生一样外出吃饭没去食堂吧,饭后还买了可乐,这应该是老习惯了吧。虽然看不清楚什么牌子但确实已经有手机了吧。另外,还能和女生谈笑自如,有这个年龄段男孩子特有的那种……那种让人嘴上说讨厌心里却不然的小聪明。我感觉他不是真困难……我觉得家庭困难的孩子,应该不容易快乐。反正不是他这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

家庭困难的孩子……他们应该什么样子。沈山山一直沉默地坐在自己位子上,她越听越气愤。

那个化名为“小君”的男生,他的家庭应该是存在困难的。可是为什么所有人不同情别人反倒说他“冒牌”?

她不明白。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那个女记者又来了。

体育课上,有人在初俊背后戳戳他:“喂,那边有个美女找你。”初俊目光跟着对方手的方向移动。

连回答也由先前的“嗯?”,变成平淡的一个“喔”。

还能有谁。

初俊加快步幅走过去。

“你好,没有耽误你上课吧。”

“没有。”初俊摇摇头,“现在正好是活动时间。”

“那……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吗?”

“……好。”其实,和她第一次见面之后,第二天班主任依旧在中午遣人来教室通知他去办公室。谈话内容和以往几乎一模一样。但觉察到自己反应平平或毫无反应后,班主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然而那次班主任在结束时,淡淡地皱起眉头:“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老师这么觉得的。

是么。

正式谈话前,沈山山先是自嘲地笑起来:“希望我的锲而不舍没有让你讨厌……如果抛开我是‘记者’,你是‘学生’的身份,从年龄上来说,其实我也大不了你几岁,所以我们可以试着像朋友一样聊天,好吗?”

她知道成长在单亲家庭里的孩子,他们的内心都会比较敏感,自尊心很强。有时,别人真诚的夸奖,往往会被认为那是在挖苦。所以,沈山山左右思量后选择“以一个朋友”的方式来亲近对方。

可初俊张口叫她的,只是淡然的一声“沈记者”。




教务主任的讲话开始不久,天渐渐被浸成鸽子灰。气象转阴。转瞬便有落下大雨的迹象。

等候在国旗台下的初俊,眼睛一直盯着远远的天空。他要比操场上所有同学都更期望这不速之客能尽早尽快降临。

可天一直在忍,云层已经堆叠成末日状,却始终没有下雨。

教务主任的讲话得以安然继续,不过老师还是稍稍加快了自己的语速,把通报中原有的一、二、三,四、五、六个注意事项都简要地概括成“总而言之”。

初俊多么希望老师的话说慢一点儿,多一两个再次强调,多一两个郑重警告。因为老师结束后,下一个登台的,就是他。

在电视台暗访之后不久二度站上风口被他们用审判的目光把自己扒个精光。

该是自己的,总会来。

他到底还是听见话筒里传来了那句熟悉非常的话:“下面有请来自高一1班的学生代表初俊同学进行国旗下讲话……”

那天之后,每当有人再提起初俊,与他有关的除了那次暗访风波外,大家还会说到一场事故。

国旗台上的突发事故。

余震一路蔓延到管妙子的班级,两个课间过去仍是热度不减,女生们叽叽喳喳聊了半天。有人发现了一脸懵懂的管妙子,“今早你请假没看到那一幕。”

“发生什么事了?”管妙子问。

“1班的对吧。”两个女生相互递着眼色,“嗯,是那个班上的。”

“那个被电视台偷拍的男生——”

“无知,人家那叫暗访。”

“我知道他。”管妙子抢过话头,“他今天怎么了?”

“……”女生们先安静一秒,随后表情夸张地说了四个字:“难得一见。”

“是最近情绪不好吗?还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和初俊预见的一样,这天中午他照例被班主任喊去了办公室。

“我没事,王老师。”

“早上你在国旗台上的表现可一点不像我很好的人。讲话结结巴巴,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念不出来。是突然怯场了吗?可是你也不是第一次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啊。初俊,老师不相信这是你该有的水平。”

是了,他在老师、母亲和所有亲戚眼中,始终是个“自强不息”的典范。就像一颗顶着风雪也要倔强发芽的种子。

因为家庭经济的不宽裕,他的生活一直都在“售价”“标价”中处处受限。比方说,以前他买方便面,从来不会考虑“究竟哪一种的口味更好”,只会计算“标价”和“面饼净重”之间,哪一个品牌相对要划算些。以及在了解到“袋装”方便面和“碗装的”本质区别,只在于“餐毕是否洗碗”而营养价值几乎都为“零”后,初俊为了节省下那“一块五”往往都选择前者。

都是因为家庭经济的不宽裕,才让人在“钱”上面,尤其对“小钱”表现得那么锱铢必较。

但是前不久他是难得的“铺张浪费”“奢侈了一回”,却非常“幸运地”被记者捕捉到了镜头里。

为什么看到那则新闻的所有人,他们都认为“是他不对?”“是他的错?”“他太不应该?”

“……没有共同经历的人不会明白。”男生喃喃地说。把头转向一边。留给班主任的,是对抗。是拒绝。




初俊是谁。

起初注意到这个名字,原因非常简单:因为这家伙霸占了本属于自己的“年级第一”的殊荣。

进入高中后第一次月考,原本可以一役成名的管妙子棋逢对手,最终以三分的差距居于第二。

“只差三分,差距不大。以后还有机会的。”班主任倒是想得开,“在我们班你已经是第一了,很好很不错。”

“……老师,初俊是谁?”

“哦他啊,他是王老师班上一个学生,勤奋刻苦。”正说着,班主任匀出一点儿注意力到办公室门口,“瞧,刚进来的那个同学,他就是初俊。”

男生喊着“报告”推门走进来,寻常的学生模样,个子要比一般男生高一点,不黑,肤色比一般男生白,不醒目但是干净。

最初的定义里,管妙子认为他们只是对手。可之后的期中考,期末考,年级上各种小测,他始终保持着不败的记录。

管妙子成了万年第二。

不对。

她有过一次跌出年级前三的记录。劣迹。她是这么认为的。把自己绷得太紧,像一根弦被拉至极致。她也非常努力,可是努力对她只是一个修饰。她努力之后的结果仍旧无法赶超。

反正都是适得其反。好学生也有了偷懒的念头。这天学生会主席组织的每月例行的各年级班委大会,管妙子露了下脸,然后瞅准一个时机成功令自己早退。自己班,她暂不想回。

校园里只有一个地方能够让自己安然无恙。

管妙子一只脚踩进小花园,脚下一截因重力而断裂的枯树枝“嘎吱”一声响,这声动静一下就把两个人的踪迹都暴露了。

是的。两个人。

管妙子看见和自己穿着同样高一生校服的初俊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膝盖上摊开本书,右手里有笔。

男生用一双警惕的眼睛对视过来。

“哈?好学生也翘课啊。”

“班委会应该不算。”初俊淡淡地回答完,头又低下去。

“原来你还是1班的班长。”管妙子一直以为,他就只是成绩非常好而已。也对,他们班主任以严厉著称,却独独对他青睐有加。难怪会给他一个“稳重又能干”的评价。

“对,我是。”初俊再度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位冒失鬼。

“我——”绝不能再输。女生嘴角上扬,奉上好看又礼貌的交际笑容,“7班班长管妙子。”

“我知道。”

“……这里把我知道换成‘很高兴认识你’更友好。”

“哦。刚刚我以为你在向我示威。”

“……”可恶。双优生的面目可憎。

那个周一早上没有降下的大雨,挺了七日才漏底儿般瓢泼落下。雨滴砸的都是劲儿,连人带伞都打桩似的一块儿被打得矮了半截。

这天下了晚自习,管妙子撑着伞沿着校园的红砖墙一直走。下雨天手机上根本叫不到一辆车。

她只得左右环顾,目光远眺,随时做好准备抬手拦下空车。

一个转弯后,女生看见前方围起一圈可疑的黑影。大雨把他们的声音淹没,但管妙子很快从动作上推出结论,那几个人应该来者不善。

女生慢慢地放缓脚步,直到彻底在原地站住。前面有恶势力是可以确定的,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先自保,况且她一个女学生哪里救得了人。

管妙子愣了一会儿,才反应着拿出手机报警。只是没等到警察赶来,那伙人便已作鸟兽散。

女生这才敢快步跑上前。

遭殃的是和自己同校的一个男生。

在地上瘫坐着。

连绵不断的雨水从他的头发开始入侵,淌过下巴,流向胸口。最先失守的校服衬衫贴出一身的皱褶和落魄,浸湿的布料深一块浅一块,然后是沾上泥泞的裤脚,淋在大雨中的肩膀,手臂,以及被碎草屑弄脏了的干净鞋面。雨水侵略的声势依旧激进凶猛,把他身上本就狼狈的真相浇得更加悲惨兮兮。

“欸。”管妙子半蹲下身,把伞撑在他头顶,小心地出声。直到对方怔怔地抬头看向她,女生不禁瞪大了双眼。

“初俊!!!”




“检查下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男生低头一句不说。

“那喝点东西吧。”管妙子把桌上的那杯热饮又朝他面前推进一些距离,然后起身走到711的货架上选了两条毛巾。

结账后递给他:“擦擦头,小心感冒。”

初俊依旧保持那个状态,头耷拉着,沉默得万念俱灰。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

“……嗯。”声音极其微弱。

“什么东西丢了?”

“班费……班费被那帮混混抢了……”

“一共有多少。”

“……”

“你不说话,我要怎么帮你。”

“……”当时的他缓缓地抬头,像刀尖上接住的一粒雪,露在湿漉漉的头发后的是一双倍感意外可又充满感激的眼睛。

因为考试名次,管妙子和他是对手。因为小花园偷懒,管妙子和他是共犯。因为雨夜相助,管妙子和他是——

朋友?

管妙子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定义她和初俊的关系。自己的好心,那份好心的出发点……是什么促使自己的,她隐约地知道但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她和初俊之间的交集变得多了。同是班上干部,都是双优生的两个人,时不时地在办公室、在学校表彰大会、年级委员会上相遇。

都有个聪明脑袋,所以能聊的蠢话题几乎没有。所以每次初俊都是开门见山:“……那个钱我过段时间才能还你。我会尽快还你。”

管妙子刚想脱口而出的“不用急也没多少”转念就被自己生生地咽下。差点儿忘了他所在班级的特殊性,可能她认为的“不多”“只是沧海一粟”,但是之于他,之于那个集体里的所有人,已经是“不少的了”。

这样一想,原先冷置在她心里的那个答案像颗待食的糖,逐渐逐渐地把上面第一层糖衣剥去。

母亲对自己每个周末都很晚回家的现象没有产生怀疑,因为每次都恰逢母亲值夜班,即便初俊彻夜未归,知晓这个秘密的可能就只有家里熄灭了的灯,不会说话的冰箱,以及一床平整的、没有泛起任何皱褶的被褥。

利用每个周末的时间,初俊在一个民营的饮料店做小时工。老板出手不大方,每小时付他5元,薪资月结。按每月四周,每周只能工作一天,平均每天工作8小时计算,一个月收入160,只能还管妙子一半的钱。

一半也是还。能还就是好的。

周四中午初俊找到管妙子的班级。可是他来的不巧,管妙子正被班上女生围在中心,像是因为什么游戏输了要接受惩罚似的,被她们一通盘问。

管妙子连连摆手又摇头,说不是不是,没可能的。

“也对,妙子这么优秀,咱们班上那些脓包男肯定个个都没戏。”

“那其他班的呢?”

“比如哪个。”

“比如……哦!对!这个好!”

“谁谁谁?”

“1班那个班长!”

“妙子!妙子!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你们说初俊?”

“对!就是他。”

“初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就是家境不好,别的都不差。最近我们看你俩走得那么近,我们都以为你跟他早已互生好感了呢。”

“是你们想太多。”女生朝她们甩个白眼。第二层糖衣在她们的胡说八道里被撕下了。十七岁原来不只有竞争,还有更多,更多的对比,以及那些无法忽视的差距。好像但凡没有被校服笼统地归为“平凡”和“普通”的每个地方,都无不如破土而出的春笋一般,突突,突突地向外界展示着那些“不平凡”“不普通”甚至有些“富裕”和“优越”的良好生活。本来她想把答案永远冻在心里的,可现在不说不行了,“初俊的确是挺不错一个男生,所以我有点儿同情他。”

“初俊确实非常不错。”

“可是我听说……这孩子好像家境不太好。真是可惜了。”

“因为家庭不好,老师觉得宏志班的学生每个都应该很努力,既然来了宏志班,就必须要很努力。”

——“初俊的确是挺不错一个男生,所以我有点儿同情他。”

——所以我帮你。

初俊站在7班教室门口。

外面的风把额前黑色的头发吹动着几乎要盖住眼睛。男生静止的轮廓里,只有下颌处鼓出的一个槟榔角在动。




沈山山去学校找初俊已经是一周之后。这次她来得不巧,恰好碰到大量学生从校门鱼贯而出。来了这个高中太多次,已经多少了解一些基本情况。比如一天有九门课,晚自习在七点钟开始,所以下午五点半左右,学生就可以到食堂或者外出吃饭。

沈山山心想这下糟了,可能见不到他。

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她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欸?怎么你没下楼啊?”还以为会见不到人,结果沈山山到教室后却意外看到了初俊。

“哦,”看到来的人是“沈山山”,初俊脸上浮现出“原来是你啊”的笑容。对她解释:“不下去了,今天还是在教室里吃。”

沈山山注意到了那个字眼——“还是”。

“那我得瞧瞧你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走到他座位旁,男生没说话却率先有了动作。只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我有时候也吃饼干。”一边补充,然后笑了一下。

“就这些……能吃饱吗?”

“吃不饱又如何呢?……”沈山山已经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像打到一半的扇面,顿了顿,再一折一折地敛起来,“……这不就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吗。”

“……什么意思?”

“沈记者,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在大家眼里,什么才是我该有的样子?”

“……大家脑海中的‘贫困生’应该就是省吃俭用,发奋读书的学生形象吧;只要提及就总是离不开‘艰苦朴素’‘半工半读’‘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节省下生活费贴补家用’这样的形容,对吧。

“觉得我们也许因为自卑,整天都苦大仇深。自己看不到未来,也见不得别人欢天喜地是吗。

“如果我有手机,我在某天喝了可乐,我能够和周围人融洽甚至愉快的相处时,大家或许就会开始怀疑了,我的家庭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困难。

“可是,谁又知道呢。

“……大家脑海中这个省吃俭用,发奋读书的贫困生,这个艰苦朴素,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的贫困生,也想要好看的、帅气的衣服,鞋子,一天一瓶饮料……”

“很奇怪么?可是,这些都是普通高中生生活的一小部分啊。

“为什么我就不被允许?

“为什么我就是不可以?

“原来所有人都没看出来……

“其实,我只是在很努力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很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那个喊狼来了的说谎小孩不是我。

“我到底哪里错了呢?”




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同学。几乎在年级甚至全校都鼎鼎大名。除了他本来“面容特殊”之外,经常被人嘲笑和欺负,也是招来围观的主要原因。有天,班上几个男生在放学后捉弄他。被背着书包正好经过的沈山山正好撞见后,其中一个甚至想要拉她入伙。

“……啊?”沈山山很犹豫。但不等她回应,男生中的另一个便率先出声浇灭这股热情:

“白痴啊你把她喊来,人家可是班干部,回头又向老师打小报告。”

“马屁精!”

“我不是马屁精。”沈山山和他们辩解,但男生如何也不相信。他们说:“如果你不是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啊。”

在他们鼓动下,沈山山在对方小腿上用力地踢了一脚。

……对不起。

可是第二天体育课上,有个同学气急败坏地过来告诉她:“刚才我看到某某在你座位旁鬼鬼祟祟不知道他要干吗。”

同学口中的“某某”正是那个被所有人讨厌的家伙。

而沈山山第一个反应是“他要报复”。

结果确实抓到了他在自己课桌边逗留,还把手伸向书包的动作。而从他手里落到地上的东西,确实是自己的夹心饼干盒。

小偷!小偷!所有人都这么认定了,但无论大家如何威胁恐吓,他就是不承认。消息传到办公室,很快班主任也过来了。

沈山山永远都记得,他面对大家的质疑,一双眼睛慌张地往周围看。末了因为非常焦急,迅速地红了眼眶。

“我我……不是小偷!”

“我……我没有!”

“我只是……”

“我只是……把它捡起来……”

“我,我想放回去啊……”




他只想把东西放回原位但我们都认为他在行窃。

他只想做个学业与玩乐兼顾自觉的偶尔也放纵的普通高中生但我们都认为他说了谎。




“沈记者,”这一次,初俊的眼睛是笔直看过来的,锋利得像一颗子弹要把胸膛刺穿。 他在最后质问着:

“你说,我跟他们有什么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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