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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五大清早,康俊领着全家人从高楼林立的塞北市高新技术产业园出发,自驾车回老家林州市牛栏川镇去照看他已经年迈的父母双亲。
塞(北)林(州)高速公路就像一条长长的黑色绸带飘荡在金秋的旷野上。这个假期,高速收费站的进出栏杆全都竖立着,所有7座以下的小型客车一律免费通过。也就是说,康俊不用再像平时回家那样,单程一趟需要缴纳65元的过路费。
在双向三车道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来到高速收费站出口,康俊觉得这条路有点儿像一条线段,始、终两个收费站就好像这条线段的两个端点。出了高速收费路口,他把方向盘朝右打了两圈,车身拐进了林(州)盘(塘)过境公路线上,他不想直线驶入林州市滨河大道,且不说街道上红绿灯太多,隔不远就有一个岔路口,主要是街道太窄、车流量太大,经常堵车,路很不好走。
向南行驶了四千米下坡路,尽管南来北往的运煤大车川流不息,但是车厢顶上全都盖了苫布,煤粉很少泄露出来,但是过境公路上没有红绿灯,路面又宽,一路畅通无阻。
往东经过“二郎山”景区门口前的哭夜河大桥,小车再次转道右拐,进入了林州市城南区。
关于林州市,前年还叫林州县,由于境内拥有占全国煤炭探明储量的百分之十五的号称世界八大煤田之一的“林府煤田”的优势,林州市也因此一跃成为全国经济百强县之一。且不说而今的林州市城区高楼林立、乡镇工业园遍布、乡村公路网贯通、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和电灯电话,还有一个硬数据就是从2003年3月1日起,在全国范围内率先实行了覆盖全县的“全民免费医疗实施办法”。这一惠及民生的工程实行“住院报销起付线制度”——只要拥有林州县户籍的城乡居民,住院看病一律享受“办法”规定内的免费政策红利。
2017年4月10日,国家民政部下发了《关于同意三秦省撤销林州县设立县级林州市的批复》的通知,同意撤销林州县,设立县级林州市,行政区域不变,林州市由三秦省直辖,塞北市代管。
穿过了钢筋与水泥织就的林州市街区,来到城乡结合部的胡台社区,康俊开着小车继续向东钻进一条群山夹持下的柏油公路。
路畔上不足一尺高的方墩水泥路牌,每隔一公里就设置一个,上面用黑字刻写着“林马路”和标示公路里程的阿拉伯数字。这样的路牌在到达牛栏川镇政府门前的桥头上共有二十二个,也就是说,从林州市到牛栏川镇总里程共二十二公里。
走出这条二十二公里长的穿山公路,展现在康俊一家眼前的是一条既熟悉又倍感亲切的石拱桥,桥下的流水常年不断,也因为河流过境牛栏川流域,河的名字就叫牛栏河。
在康俊上小学和上初中的那段时光里,牛栏河从未修建过一座过河的桥,不管牲畜还是汽车一律涉水而过,只有当河摆放的那一串过河石专供行人在上面行走。现在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条宽六米、长三十多米的石拱桥,连接着东、西两岸。东头是一座四层高的现代化镇政府办公大楼,向南一拐又是一条千米长的乡镇大街。双向六车道的大街两边统一规划成相对而建的平房店铺,铺面上粘贴了清一色的白色瓷砖,看起来十分干净整洁。店铺门前的水泥砖平台上,隔不远就栽了一棵大国槐,都长得搞过了商铺的房顶。靠近马路牙子的边上,也是隔不远就竖立着一根太阳能照明电杆,每一根电杆上都悬挂着一个“连心结”灯笼,象征着牛栏川人民的未来生活四通八达、吉祥如意。
牛栏川的空气质量监测和地理环境检测一直都排名林州市第一,因为这里没有煤炭资源分布,也就免遭了资源开采所带来的重度污染。牛栏川镇就被林州市政府冠以“林州市的后花园”美称。但是,经济排名却在林州市倒数第一。
从牛栏川镇神隐村的东坡爬到山梁顶上,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呈现出一派金秋的丰收美景!写有“四妹子杂粮”的标识牌在路边的地畔上隔不远就树立一块,上千亩成熟了的糜子和谷子,都是年初由“四妹子杂粮”公司和各家各户签约种上的,还有一些亩数相对较少的绿豆地和红小豆地,也都在豆角成熟后,一茬接着一茬被采摘的所剩无几了。
半人高的谷子苗都被沉甸甸的的谷穗压得低下了头、弯下了腰,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通体都是金黄色的。看着就会令人口水直流,不禁想起包产到户时期秋收打场的场景,家家户户都把炸好的油糕端到场上来“祭老天”,农民们个个喜悦的连嘴都合不拢。
成熟了的糜子也是头戴一束金色的穗冠,就像少女额前的那一束刘海儿,流光溢彩、风情万种。
地畔上和地中央隔不远就插立一个由旧上衣装扮而成的“吓麻雀”假人儿,秋风吹来,所有假人儿衣袖飘飘,手舞足蹈,吓得那些成群结队地飞来偷食糜谷的麻雀又全都飞走了。
匍匐在田地里的绿豆荚和红小豆荚几乎被采摘尽了,它们不比糜谷,从夏末开始,藤蔓上就会一节续着一节次第成熟。成熟了一批豆荚,就得赶紧采摘回去一批,否则,太阳一晒黑色的豆荚就会自动崩裂,豆粒就被弹射得不见了踪影。农民们把采摘回家的豆荚晾晒在干净的院子里,只需一个晌午的时间,豆荚上的水分就会全部被蒸发掉,人在上面踩一遍,绿晶晶、红艳艳的豆粒就会从破裂的豆荚里分离出来,模样儿特别招人喜爱。
从镇政府到各个村庄的道路,绝大部分都是由水泥铺设而成的,也有个别村庄的道路是由沥青铺设出来的,路面可供两辆并排行驶的小轿车通行。
康俊停下车,站在新修的水泥路畔,观望着眼前那一大片又一大片金黄色的庄稼地,迷人的色彩令他发自内心地深感震撼,也令他的神思不禁飞向更加广阔而遥远的群山之外。
一辆银白色的皮卡车急速从他的身边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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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中秋节前,牛栏川镇政府按照交通部“农村公路村村通”文件精神,结合林州县政府、县交通局有关计划安排,给康庄村铺设了一条长7公里、宽5.5米的连接村镇的水泥道路。这条道路的开通,不但结束了康庄村从来没有机动车进过村里的历史,而且给村民们走出大山进城去务工、运输土特产到城里去变卖,都提供了极大的现实方便。特别是解决了农民看大病难喝买药难等大问题。县乡两级政府的扶贫干部们也都说,这下可好了,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下一回乡非得走几十里山路不可,尽把时间浪费在来回行走的路上了。
打那以后,市、县精准扶贫工作组的干部们下乡来帮扶指导,随时都可以直接把小车开到每一个村庄的村头地畔上。
牛栏川镇的农村生产力现状主要由三大类组成:一类是进城务工的青年农民,他们甚至把家都搬进了城里的廉租房,发展好一点的还在城里购了房,子女都在城里读书;另一类是留守在村里的中、老年农民,闲散地耕种着房前屋后和家门口附近的小块土地,也不指望能从土地上“剖一个金娃娃”回来,粮食不值钱呀,他们完全是出于对土地割舍不下的那一份感情而已;还有一类是既搞种植又搞养殖,以种促养的极少数创业青年,他们以极少的租金承包了村里的大量良田,在上面种粮种草,专为成规模圈舍饲养的家禽家畜提供绿色无公害的饲草饲料,可谓一举两得。
值得一提的是:村村通工程落实到位后,陕北人的思想紧跟着时代发展的步伐而变化,一部分有文化的年轻农民利用政府农机与农资发放补贴等政策,开始在能够灌溉的水地上种植蔬菜,向城市供应;在山地上种植耐干旱且富含营养的糜子、谷子、玉米和高粱等农作物,种植核桃树、红枣树和苹果树,为 “洛川苹果”、“四妹子杂粮”、“黄河滩枣”和纯粮食酿酒等各种全国知名农产品提供货源。这些陕北农村的土特产品不但占据着当地城乡的农贸市场,而且还远销到“北、上、广”等国际大都市。有效地改变了偏远农村的经济收入结构,为当前农村脱贫致富打开了一条快速通道。
改革开放初期,康俊记得,陕北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羊,主要以传统的放养为主,只数有多有少。经过近三十来年的资金与技术积累,随着封山禁牧、退耕还林还草政策的落地生根,镇政府和县(市)畜牧局的工作人员隔三差五就会到乡下来指导农民改进饲养技术、改良种羊品质,手把手地教给农民养殖技术。
最初,养殖户收到的是政府发放的支农补贴款;而今,实行了圈舍饲养后,由于规模扩大了,羊子的存栏和出栏数也在相应地增大了数量,一大批新型的农村养殖大户带领着村民依托种、养殖业而摘掉了贫困的帽子,正朝着小康生活阔步迈进。
现在的农村,天蓝了、山青了、水绿了,道路更加宽阔而风雨无阻了!就连那些上了年纪“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老农民都会在智能手机上和远隔几百里以外的儿孙们视频聊天了。
从康俊身边飞驰而过的那辆银白色的皮卡车并没有开出去多远,而是把车停靠在山上的水泥道路边。这条水泥路是唯一一条由牛栏川镇通往康庄村的乡村道路。坐在皮卡车上的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中秋节这天走这条路的人不是返乡过节的农民工,就是为数不多的走出康庄村在城市里生活的工作人员。总之,他们都是在中秋节这天拖儿带女回老家来和老人团聚的。
停靠在道路边的皮卡车门打开了,从后面追上来的康俊也把手刹提起后打开了车门。从两辆车上下来的人们走到一起互相打了招呼,还握了手。看来彼此原先就是相互认识的。
寒暄的功夫,一只灰白相间的野兔子从公路边的草林里箭一般窜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个腾空跃过了路面,沿着山坡钻入了金黄色的半人高的谷子地里,瞬间遁得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但见一只和野兔的背毛差不多颜色的大型犬类动物正呲牙咧嘴地跳将过来,突然来了一个“紧急刹车”——止步于水泥路旁的草丛上。它的体型酷似狼狗,双耳竖立,毛色灰黄,四腿悬架着过于偏瘦的身躯,肚皮几乎紧贴着滚圆的后腰,显然是腹中空空饿极了!它的目光相当浑浊,眼神近乎游离与飘忽,但也难掩那一股强大的狡邪与凶残,瞬间就令人头皮紧绷、毛骨悚然。加之那张龇咧的大嘴里露出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獠牙,还有那条血红的长舌,有一种气场叫做——令人望而生畏!
“狼,狼来了!”康俊突口而出。
只听得“哐、哐”两声关车门,众人都惊慌失措地钻进了车厢里。
透过车窗玻璃,人们看见一只夹着尾巴、通体灰黄颜色的野狼掉转了头颅,顺着水泥路向山沟里跑下去了。
康俊坐进驾驶室里,仍然心有余悸地向后座掉转头,问他的妻儿,怕不怕?
还是在村里实行包产到户的头一二年,康俊上小学五年级时要和村里的五、六个娃娃步行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读书,也是在刚才这个地方——庙墕梁,只是时间要往后推上三、四个月,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被一位放羊老汉挥舞着牧羊铲追赶过来——敢情是一个真实版的狼吃羊的故事?康俊和他的小伙伴们看着野狼快速朝他们狂奔而来,小伙伴们全都被吓呆了!幸好他们每个人手中还都拿着一根拄路用的长木棍,康俊首先挥舞起手中的木棍,叫大伙儿一起朝着越来越近的野狼大声呼喊:“狼来了!”
全体同学异口同声地呼喊:“狼来了!狼来了!”
这一喊,还真把那只急赶着逃跑的野狼给吓停住了,站在路边进退两难——进,有一群小孩子正挥舞着木棍乱喊乱叫,显然得不到什么便宜;退,还有一个挥舞着长铁铲的放羊汉也从屁股后面紧追不放地赶了过来,那可真是一个不要命的主儿!
骨瘦如柴、长着灰黄色皮毛的野狼,不知什么原因,站在原地开始尿裤子了!
康俊近距离地亲眼观看了那只野狼是如何把屁股蹲在地上,边转圈边撒尿,尾巴上沾满了尿泥,开始暴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就在那个档口,从庙墕梁急赶着跑下来的放羊汉准确地把他的牧羊铲投到了狼身上,“嘭”地一声闷响,野狼受到了击打,疼痛与惊吓迫使它扭头朝着山坡下面落荒而逃。
因为常年在山野里被风吹、被日晒,使得面容黝黑、头发杂乱的放羊汉,哪里还能辨别出他的实际年龄才只有四十岁上下?但他那一出手就能用牧羊产准确击中狼背的身手却是敏捷而有力的。
他风急火燎地跑到孩子们跟前来,并不着急去捡那一把横躺在土路上的牧羊铲,而是急切地询问孩子们:“你们都是康庄村的念书娃娃吧?”
还没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一句“是!”他又连珠炮般自顾自地说道:“可危险哩!狗日的‘山神爷’的狗,还会跑来祸害羊子哩,险忽儿还祸害了娃娃们的性命哩!”
康俊认得他,在村里的红、白事务上见到过,爷爷辈的大人们都叫他老女婿。论辈分,康俊还得叫一声这位身穿灰黑色破烂棉衣的放羊汉 “老姑父”哩!
自顾自地说完话,那个被康俊叫作老姑父的人边回头边走到黄土山路的中间——仅容一辆牛拉车通过的黄土山路,弯腰捡起他的牧羊铲,向来路往回跑,又扭过头来对着孩子们喊:“赶紧念书走吧!路上要小心!没事啦!我还要拦羊去哩!”
康俊听父亲给他讲过,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那阵子,一场声势浩大的打狼行动也随之展开了,县里给各公社派下任务来,由部队退伍回来的复员军人合各村的武装基干民兵,组成了专门的“打狼队”。他们成天荷枪实弹地翻山越岭、钻沟进渠搜捕每一只野狼。那阵子过后,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山野里再也没有出没过一只野狼——全都被打狼队给赶尽杀绝了。
很小的时候,康俊和小伙伴们在村里干了“坏事”,大人就会恶毒地骂他们:“狼都不吃的孩儿!”
他们这帮小孩子就是从那时起,在大人的嘴里头听出了狼的可怕性与凶险性,并且潜移默化地在心底滋生出对狼的敬畏。只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狼长的什么样子!
出于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驱使,康俊他们一大帮小孩子就会在晚饭后相约跑到居住在饲养院里的四爷爷家里,死缠烂打地追问狼到底长个什么样子?真的会不会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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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爷双腿盘坐在炕头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手捏一根长长的烟嘴杆子,“吧嗒”出呛人的旱烟味儿,给康俊和他的小伙伴们讲述一个发生在民国末年的狼吃人的故事。
四爷爷外婆的村子里有一个外号叫“狼不吃”的人,小时候跟着他母亲到山西那边的外婆家去“坐娘家”,走完亲戚的那天于黄昏时分来在黄河渡口,乘船返回了河对岸的陕北。母子俩走到牛栏川镇与康庄村之间的庙墕山梁上,由于行走了整整一天长路,母子俩又饿又累,困乏得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又加之夜黑风高就朝着附近的一座破庙里走进去。
母子俩蜷缩在神殿内的西北墙角下,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半夜时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了无门无窗、毫无遮拦的破庙的寂静,也打破了空旷的庙梁山野!一只同样是饿极了的野狼途经破庙时闻到了一股生人的气息,它停下了脚步,慢慢抵近了破壁残垣的围墙外。起先是蹲守在一堆破砖下,机警地匍匐前行,用它那发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蜷缩在没有庙门的神殿一角的母子俩。
均匀的呼吸声告诉那只成年的野狼:这是一大一小睡熟了的一对人类。于是它就放心地直起身来,瞅准了躺在母亲怀抱中的小孩的脖子,曲腿后蹬,蓄势前扑,像箭一样地射了过去……
小孩没有被野狼叼走。由于饿狼也是浑身没有了劲儿,失去了捕食的准头,一口咬在了小孩的腮帮子上,脸上的一大块皮肉就被撕扯了下来。
哭喊声惊醒了同样睡熟了的母亲,她本能地伸手揪住了儿子的腰身!儿子没有被野狼叼走,但是腮帮子上却已血肉模糊。母亲赶忙一把撕掉穿在自己身上的破衣袖,当中再次撕成两条,揪出揣在怀里的白头巾,紧紧地按在儿子的小脸蛋上,给他包扎起来。
心有余悸、于心不甘的野狼边退步边回头看着到了嘴边却又意外飞走的小鲜肉——因为雨点般的砖石连带决绝般的愤怒叫喊,一齐向它飞了过来!
改革开放初期的某年农历三月十五,小康俊跟着父亲到邻村的洪海寺去赶庙会,在戏台前遇见了和爷爷年纪相仿、外号叫“狼不吃”的那个老人。他的右嘴角一直到耳根处,留下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陈旧性豁疤,洁白的牙齿外露着,模样十分恐怖。
康俊按响了方向盘上的小车喇叭,两辆小车一前一后地相跟着驶向了康庄村。
在康庄村口,康俊遇上了康明唯一的儿子康辉,正开着他的农用三轮车“哒哒哒”地奔跑在崭新的水泥道路上。见有车来,康辉就把他的农用三轮车熄了火,扶住方向盘跳了下来,一瘸一拐地朝着公路边上的县里和镇里来的扶贫干部们走近。
康辉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红云烟”来,赶忙拆开塑料封口,一手捏住了烟盒中间,一手用大拇指压住了中指的指甲盖,熟练地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香烟的过滤嘴就从烟盒里弹跳出半截来。
他把烟盒伸到众人面前,见人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大家都摆手示意——“不吸烟”。
康俊望着眼前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康辉,这个比自己大了一辈的户下叔叔,如今已是村里最大的养羊大户。一段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往事,再次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康辉的父亲康明老爷爷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也赶着二十来只白山羊进山里放牧,歇晌午的时候把羊群赶进了荒石沟的岩石下面,他在溪流边上用几块石头垒起了一个简易炉灶,准备生火、挤奶,煮羊奶小米粥吃。
羊儿们安静地伏卧在大石岩的下面歇阴凉哩,又都在“噌噌”地咀嚼反刍哩。
康明反身提起一条麻布袋,肩头上扛着一把长把镢头,他要到崖畔上去砍一些烧火用的干蒿柴。
来到一个被山洪冲刷出的洞口前,他看见长在洞口上面的一棵山榆树上有几根干死的老树枝,决定爬上去把它们一一砍下来,这比蒿柴要耐烧的多。
说干就干,康明放下麻布袋、将镢头把插进勒紧的腰绳里,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身,举起锋利的镢头朝着干树枝砍去。
巨大的砍伐声和树枝跌落到洞口的响动,惊扰了几只正趴在山洞口玩耍的小狼崽,都被吓得“吱吱”乱叫,一只小狼崽还吓昏了头、失去了方向感,慌不择路竟然向洞口外跑了出来。
康明见状先是心里一惊,紧接着就变成了满心的欢喜!他赶紧跳下山榆树,一手紧握镢头,一手提着麻布袋,向那只跑出洞外慌不择路的小狼崽追过去。
用追字来形容康明的步伐,未免也有点太夸张了——那只一看就是刚出生还未足月的小狼崽,也就是比巴掌稍大了一点儿的情况,它还能跑多快、跑多远?
洞里躲藏的、洞逃跑外的总共三只小狼崽,很快就被康明全给捕获了,统统装进了大麻布袋里。
回到村里,康明不露声色地在自家的猪圈旁边盖了一个小狼窝,给里面放进去一些旧糜草,供它们垫在身下。
每天早晚给三只小狼崽喂羊奶、吃玉米面糊糊,这对于一个长期放羊的羊倌来说并不是一件棘手的事,白天就用一块大石板把小狼窝盖得严严实实的,让它们在里面全封闭地圈养着。
到了半夜三更,康庄村对面的山梁上就会有狼嚎的声音传进村庄里来,而且凄厉无比。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就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听见了吗?半夜有狼嚎的声音。
可不嘛,那叫声阴森森的!
怎么还会有狼来呢?
不是早就用枪打完了吗?
狼怎么还会进村里来呢?
奇了怪啦!
不对,咱们村里要出大事啦!
是哩,可是要小心提防着哩。
你们几家养羊大户可是要格外小心哩!
……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硷畔上相互交流着,一股神秘而紧张的气息不知不觉间袭上了人们的心头,首先是笼罩了村头的上空,紧接着就迅速在整个村庄蔓延开来。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全都知道村里招来了狼,他们人人自危,顿感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村里就隔三差五会有一只出坡的山羊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黄昏时分。人们有的猜疑是放羊时被掉进山洞里去了,有的猜疑是被有过过节的人给偷吃了,也有的猜疑是被夜夜嚎叫的野狼给叼走了。反正都只是猜疑而已。
又过了一个月,村民们不只是在半夜里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大狼与小狼呼应的嚎叫声,而且还会在大白天就能听到从康明家的院子里传出来像小狗一样的吼叫声。
这个秘密是康明的婆姨给她的妯娌们透露出来的——他们家康明出坡放羊时逮回来一窝狼崽,共有三只,现在都快长成半大狼儿子了。
随着狼崽的越长越大,村里羊子的丢失数目也从原先的隔三差五丢失一只,发展到而今的每天不是东家丢失一只、就是西家丢失一只白山羊。
唯独康明家的羊子从未丢失过。
村民们开始对康明的意见越来越大了,明里暗里指桑骂槐:老年人敲敲打打,山神爷的狗也敢往家里头养?就不怕遭报应?年轻人则天天嚷着要用小狼来诱惑大狼下山进村,设下陷阱,一举将大狼也消灭掉。
那些不堪世事的猴娃娃们,甚至吵着闹着要他们的爹妈领着,到康明家去看狼崽子的模样哩。
迫于群众舆论的压力,康明把一只体型最小的狼儿子抱到村对面的山梁上,放跑了。
从那天起,村里再也没有在半夜里听到过狼嚎的声音。转而变成了康明家的羊圈里隔三差五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野狼报复性地咬死一只大山羊。
康明的婆姨眼瞅着、心疼着,也开始怪怨起康明来了:“把你大掏回家里来作甚哩?又不能卖钱使,还得隔三差五地倒贴一只大山羊,我看是你的头是被叫驴给踢了!不懂人事!不干好事!”
受了婆姨的数落,也受了“卖钱使”的启发,没过几天,康明就托人把剩下的那两只小狼崽卖给了专门从包头动物园下来的工作人员。每只狼崽的成交价格是200元,两只共计400元整。
但是还没有完,康明的儿子康辉自从卖掉那两只小狼崽后就隔三差五地感冒发高烧。康明端着供品到山神庙上去求神拜佛、烧香磕头,都不顶用,只好把洪海寺医疗队的赤脚医生王大青请到了家里来,给儿子康辉打了几针“庆大霉素”,病情才总算得到了控制。却也因为针打偏扎伤了坐骨神经,康辉的左腿落下了终身残疾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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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和康辉一样大小的年轻人为了能使子女充分享受到更好的城市教育条件,大都举家搬迁到城里打工、陪读走了。
康辉也不是不想进县城去打工,听那些过年回家来的同龄人说,婆姨汉两个人都给工地上当短工,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挣个五、六万块钱,还不误农村庄稼地里的收成。只是康辉的腿有残疾,使不上劲儿,人家工地上的老板谁也不想要他,嫌他一瘸一拐的麻烦哩!
无奈之下,康辉把婆姨打发到县城里陪读去了。给他们娘仨在学校附近花了两万块钱租了一套里外两间的小平房。里边一间小的是洗漱间,有马桶和洗面池;外面一间大的有床、有灶、有写字台,可供老婆做饭、儿女写字和睡觉使用。
康辉本人则留在老家康庄村的土地上继续养羊、种地,一年下来毛收入也能捞个七、八万块钱。
放羊人不分天阴雨湿和时分八节,天天都有营生干,没有空闲的日子来享受。圈舍里的几十张嘴都在张口等草吃、等水喝,等着填饱肚子哩!它们惯有的表情不是在乞讨、提要求,就是在向他宣战、示威、发泄愤怒哩!
唉,养这帮牲口真是能把人操忙死哩。
在冬天,陕北高原的旷野里一道道山梁绵延起伏,整山的颜色都是灰黄而空濛的,偶尔有一座山头上露出来一小簇苍翠,那也是一些种植年代并不久远的樟子松和臭柏树。隔一段时间,康辉就会打开羊圈门,开着一辆汽油小三轮车,把羊群驱赶到没有林地的山坡上、旷野里放牧。一来是为了锻炼羊子的体质,俗话叫刮膘哩,用现代人的时尚语言表达,叫做减肥;二来也是为了让羊群吃一吃野草,换一换口味。总之是能够提高羊肉的品质,卖个好价钱。
当白云一样的羊群落在山坡上的时候,不窜也不散,那是羊儿们找到了一块丰茂的草地,都在尽情地享用美味哩。这个时候,坐在路畔的三轮车上的康辉就会情不自禁地瞭望远处的那些山峦,搁置很久的向往就会再一次由心底而生,能够激动上好几个小时哩!有时候,康辉也会对着那些洒落在洁净的水泥路面上的一颗颗黑珍珠出神,这些黑色的羊粪蛋蛋聚集在羊圈里咋就那么薰人,起出来就是“奶庄稼”的好肥料;一旦洒落到山野里,它们就失去了呛人的味道,完全被大自然给净化了。
康辉沉静不了多久,那些被羊群惊吓到的野山鸡会一惊一乍地吼着、叫着、扇打着翅膀,从这山坡飞向了那山坡,突然间就打断了他的神思,也给空旷的山沟里撒下一连串尖锐刺耳、久久不散的回响!
有时候,野狐狸也会突然从草丛里窜将出来,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山头上,对着弯弯曲曲的长带状水泥路短促地叫唤两声,那是它吃饱了山里的野兔子、或者是野山鸡,向同伴发出了回家的呼唤。
有一天,康辉独自一人开着小三轮,到远离村庄的沙界峁自留地里往回拉秋季砍倒的一梱梱苜蓿草,他发现了一组新鲜的狼爪印痕。
装满了一车厢干苜蓿草后,他并不急着往回赶,而是习惯性地从左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红云烟”,刚想伸手从裤兜里掏打火机,耳畔突然响起了县林业局的干部到他家指导防疫时给他说过的一句话:冬季山里草木干枯,不能点火抽烟,小心林草着火!
康辉忍住了“烟瘾”,又把抽得剩下了半盒的“红云烟”连同打火机一起装进了上衣左侧的口袋里。
准备踹一脚三轮车的发动机连杆时,他不由自主地失笑了。这辆三轮车的仪表盘旁边安装了一个点火插孔,只要插入钥匙一旋转,电子点火装置就会瞬间启动。
他抬起头来向前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两只大灰狼,正领着几只小狼崽在追赶一只灰白相间的大野兔,眼瞅着就要朝大路上奔跑过来了。
康辉迅速旋钮,把油门握把向后一拧,车厢后面的排气筒就“叭叭叭”地响起来,挂上档后松开了离合器,小三轮车就一溜烟地奔驰在平坦宽阔的水泥路面上。
啊呀,狼来了!
(2019/4/14写于陕北榆林,2019/6/16再改。)
作者简介:
武俊祥,男,汉族,1970年12月生于陕北神木市东南乡,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17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级研修班学员,有过十四年军旅生涯,现职业陕西省榆林市公安局榆阳分局民警。曾在《中国国土资源报》《作家报》《西安日报》《榆林日报》《延河》(下半月)《散文选刊》(下半月)《延安文学》《榆林文苑》《海河文学》等报刊杂志和《文学陕军》《散文百家》《砺剑天山》等文学公众号平台发表散文和小说作品近百篇,有诗歌和散文入选多部作品集,著有十九万字的散文集《回望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