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秀芸患肺癌已经三年了，因为发现得早，动了一次手术后并没有化疗，平时吃些抗癌药和中药，每周去医院两次，打提高免疫力的针剂。
平时也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吃得下，睡得香，晨起和老头子五点半去公园散步，步子轻快，腰板直直的，老头子还跟不上，老是说，你能不能走慢点呢。
外人看她哪像是有病的人呢。六十岁的人了，头发漆黑，只有几根白发若隐若现在耳后，脸色红润，比姑娘的气色还好，这还不都是老头子的功劳，天天在家给他做营养早餐、滋补食品。只有老头子把她当病人照顾。他老是对别人说，我家秀芸年轻时吃的苦太多了，拉扯大两个孩子，真不容易，现在要让她享点清福了。秀芸这时候就会故意打断他的话，说你老提过去的事干嘛，别人不也是这么过来的，那时都苦呀。可心底是高兴的，幸福如那涟漪在心湖一圈圈荡漾开来。
她想如果没有老头子对她这么好，她早就垮下来了。虽说现在身体还好，可一想到肺癌毕竟是凶险的病，存活率并不高，还有可能复发，她的心情马上就低落下去。老头子只要一发现她坐在那里发愣，就会和颜悦色的开导她:别瞎想哦，很多病都是人想出来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好，你又是早期。你看，和你一道去打针的肺癌病人很多年了，都活得好好的。常常经老头子这么一开导，秀芸的脸立马阴天变晴天了。
老头子今年也六十三了，叫范振，人聪明能干，从小学教师岗位上退休后， 又闲不住去办了一个小小的眼镜配料厂。这几年又是忙着厂里的事务，又是要照顾她，一下苍老许多。年轻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会做的人，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他只顾上好他的课。现在他每天从厂里回到家，洗衣做饭，抹地板，能做的事他尽量去做，秀芸不忍心，有时会抢着去干，他总是劝她侍弄花草去，或者看看电视，小区里散散步，脏活累活他来干。她想自己年轻时受苦受累，现在老头子对自己这么好，这一辈子也值了。
她每星期打的两次针都是进口药， 一支药扣掉报销，自己都要花三百多元，已经打了两三年了。她常说老头子挣的钱都给自己花光了，她这样说时，眼里满是愧疚和心疼。她劝过他几次，给她配国产的针剂，每次只要花几十元。他宁是不肯，说只要身体好，花再多的钱也值，钱可以挣，命丢了就再找不回了。再说现在生活条件比过去不知好了多少倍，平时稍微节省点，这点药费还是不成问题的。他是老师，总能说服她，在大事大非上她听他的。
她家离医院十几分钟的路程，每次打针他都会陪同，宁肯厂里打电话来才急急忙忙赶去。他轻声细语，从未见他有过一句怨言。每次等她打完针不用说，自己先去帮她用棉签按住打针的地方，那份细心和耐心的样子，令秀芸都有点庆幸自己得了这病，得到丈夫这么多的关爱。
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他对她也好，就像左手和右手，平平淡淡，似也和别的夫妻没什么不同处，但自从生了病后，老头子似乎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无常，对她黏乎起来，散步、买菜、上医院都要和她在一起，人也勤快了，只要有时间家中的事都会一手包办。秀芸越来越感到晚年生活的幸福，也越来越依赖他。
她发觉自己变年轻了，以前在农村受的苦并没有在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举手投足间倒有了城里人的从容和淡定。她的发髻自然的挽在脑后，衣服朴素但熨帖，额头上、眼角虽有几条淡淡的皱纹和鱼尾纹，但依然遮不住一丝风韵，看得出她年轻时是有几分姿色的。
隔壁邻居、亲戚朋友和见着他们的都说他们有夫妻相，羡慕她有一个这么疼爱自己的老公，她是应该知足了。
家中干净敞亮，上午的秋阳暖暖的照着，几盆花木点缀着房间，给家增添了些许生气。老头子又去厂里忙活了，此时秀芸抬头，正好看见了墙上挂着的当年黑白结婚照。
芳年的她穿着花格子衬衫，扎着俩小辫，头紧紧的靠着范振，露出甜甜的笑。前尘往事突然翻江倒海般涌来，在她脑中、胸中肆意蔓延开来。时光开始倒流，她陷入了长长的追忆中。
那年她二十，他二十三，虽是媒妁之言，见面后也是彼此满意。一个秀丽善良，一个忠厚实诚，来往过几次，不久就照了相，结了婚。
那时范振家里贫穷，兄弟两个，他是哥哥，大三岁，在村上一所小学教书。父母务农，他的父亲常年身体不佳。收成不好时，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喝些米汤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幸好范振高中毕业后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不过一家人靠他这点微薄的薪水仍是不够。
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秀芸只有小学文化，每天和村民到生产队去集体干活，起早贪黑，腰酸背痛，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工分，勉强填饱肚子。
秀芸的婆婆是个厉害人，能说会道，家中大小事都是她做主。秀芸一次因为到田里去晚了，就被她狠狠数落了一顿。还说秀芸跟了她儿子，是她高攀了。秀芸真是有苦说不出，在娘家时哪里要干这么多活，吃的穿的也比这里好。范振虽然偏袒媳妇，但也不敢当面顶撞娘，只能暗暗给她赔不是。秀芸看在憨厚又为难的老公脸上，一次次也不跟她计较了。
结婚半年后她怀孕了，范振高兴之余不忘关照他娘给媳妇买点好吃的。他的工资每月都得如数上交给他娘。可秀芸原本清丽红润的脸蛋随着胎儿的成长，越来越消瘦了。
原来他娘听说隔壁村上一个老中医搭脉很准，硬将她拖去，把了脉。回来他娘的脸色就没好过。饭吃不饱，菜里漂浮的几滴油看得见，肉是更别说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吃上一顿。范振劝过他娘，总得买点肉回来，胎儿也要营养。可他娘一句“你爹要看病，家中没有多余的钱”，就硬生生把他顶了回去。他有时也抽空去塘边钓上几条鱼，那时的鱼也没东西吃，钓上来的鲫鱼瘦巴巴的，反倒看了让人可怜。他熬了汤端给秀芸喝，她看着同样消瘦的丈夫，吃着吃着就会掉几滴眼泪在汤里。
肚里没油水，还得到田间干活，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有时饿得头发昏，脸发白，一次晕倒在田埂边，幸好被人看见扶了回来。那时村上的女人干起活来比男人还有劲，皮肤晒得黝黑，手糙糙的，早已失了女人的娇羞和温柔，为了生活，必须扛着。她们似乎也想不出更舒适的日子，反正女人都觉得，日子就应该这样在一天的劳作中过去。很多女人在生产前还挺着大肚子在田里干活，有的孩子就直接在田里降生了。秀芸自然也不能例外，在农村不干活是要被人称为好吃懒做的婆娘，再说家里还有一个挑剔的婆婆。
一天她正在田间除草，肚子隐隐感到疼痛，惊觉怕是要生了。忍着痛赶紧回去，告诉了婆婆，让她去找接生婆。她躺在床上，腹痛一阵紧似一阵，像钻头在掏空她的肚子。她的头上布满了密密的细珠，她想大哭大叫，可看看床边镇定自若的婆婆，又只得咬紧牙关忍着。丈夫还在上课，此刻她多希望他能在身边，可有谁去通知他呢？
婆婆其实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既然老中医说肚中的是女孩，那接生婆也不用请了，自己来接生。她手脚麻利地把半新不旧的剪刀放进热锅里扑腾扑腾煮着，准备了几块旧棉絮，几块纱布。
孩子终于在剧烈的疼痛和撕裂中落了下来。他娘一看竟是个男孩，又惊又喜，一时慌了手脚。再不敢用剪刀去剪脐带，生怕感染伤了孩子。她急乎乎地跑到村上去请接生婆，哪知那天她去别人家接生了。她思来想去，等不及了，只得用剪刀把脐带先留长点剪了，等接生婆来再把脐带剪短。男孩啊，精贵，一定要让接生婆来的。她自言自语，高兴的围着孩子直忙乎，和先前判若两人。
产后托儿子的福，伙食稍稍有点起色，有时还能吃上一碗炖鸡汤和一些肉丝面条。那时吃得最多的是一种土话叫“筛子”的食物，做成面条状放在油锅里煎，存放几个月也不坏。等要吃了，拿出几段来放在碗里，倒上开水，立即绵软可食，香喷喷的。条件好的再放进一个煮鸡蛋，在那时就算是美味佳肴了。
范振也很高兴，有了孩子，生活好像更有盼头了。回到家，对秀芸也是温言细语，把好吃的尽量留给母子。那个年代“吃”确实是个大问题，如遇荒年，更有甚者吃观音土、草根、树皮解饿。
第二年秀芸又生了个女儿，小叔子找了媳妇，一下子家中多了两口人。这一大家子人挤在两间平瓦房里，甚是热闹，可是吃饭的问题又来了。那两口子在家务农，没有额外的收入，那一年又逢干旱，稻谷无收，全家仍靠范振那点薪水和队里的补贴。秀芸又开始饱尝饥不果腹的日子，两个孩子要吃，经常嚷着饿，巴巴的望着她。秀芸只能回到娘家偷偷带点粮食回来。她并不想让爹娘知道自己的窘境。
一锅粥本就米少汤多，小叔子和媳妇两人一般先吃，等到秀芸和孩子去盛粥时，那粥几乎不见米粒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终于在某一天，婆婆来告诉她和丈夫，小叔子要求分家。这对秀芸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这么多人在一起住实在不方便，而且小叔子又是个自私的人，从来只顾着自己，连两个孩子也得不到他一点照顾，分开清净呀。
第二天婆婆送来了三双筷子，六只碗，两个人半年的口粮。小叔子家的口粮却要多得多。这就算分家了，家里除了一间房、一张床、两张凳子，还有什么?连一张像样的吃饭桌子也没有。明明四个人却只分到三双筷子，秀芸气不过，要找婆婆说理去，硬是被范振拉住了。他劝她，气量大些，我们吃些亏不要紧，以后日子只会好些。父母也不容易，筷子肯定是不够分了才如此，自己去买两双就行了。秀芸本来就是通情达理之人，听丈夫如此一说，这口气也就忍下了。但思量自己和丈夫这些年为这个家的付出，什么也没得到，心里仍有不甘。
村上人都议论她婆婆做得不对，对媳妇苛刻，再怎么穷筷子也应该多买几双的。她至今都不能忘记筷子的事，想起来就心酸。有时心中所有的委屈就会在一件小事上爆发，堵得心慌，别扭得转不过弯来。
后来日子真的一点点好起来了。丈夫的薪水越来越多，盖了新房，买了家电，再也不愁吃穿。二个儿女也都懂事，上学用功，现在一个做老师，一个在银行。
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穷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对婆婆的不满也早在心间化解，只是偶尔想起会心有戚戚。那时候的人都苦都穷，她受的那点苦可能在当时真算不了什么，比她苦比她遭罪的何止千千万，她只是旧时代的一个缩影罢了。贫穷很多时候也会让人性变得吝啬、自私、狭隘。
她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的生活这么富裕，还可以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有老头子疼爱，有儿女孝顺，如果身体好就更似生活在蜜罐中了。不过人哪能事事称心，她已经很满足了。
秀芸坐在那儿痴痴的想，好似又把从前的日子过了一遍，心中百感交集，如身在梦中。
她盼望着老头子今天早点回来，她要做一顿可口饭菜好好犒劳他，也让他享受一下老太婆对他的关爱。
窗外的一缕阳光射进来，秋色正浓，暮年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