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八年农历六月初六出生的。小时候我每次过生日,妈妈就会烙焦馍、炒面粉。我以为那是她专门为我准备的生日饭。后来有一天,我发现邻居也在这天烙焦馍、炒面粉,我就认为妈妈告诉他们那天我的生日让他们一起我庆祝。再后来,我又发现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这一天做了这两样儿吃食,我又开始认为全村人都在为我庆祝生日。
我为此得意过好久,觉得自己很是个人物,跟村长一样受人欢迎。长大些我才知道,这天是一个古老的节日,好像跟节气有关。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在这天每家每户都要烙焦馍、炒面粉,就像五月端午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一样,而我只是刚好那天出生。
烙焦馍就是将擀得极薄的圆面饼摊在锅上烙熟。擀好的面饼很大,比新疆的馕还要大。那时煤球和燃气还未流行,大家用的都是地锅。烙馍的时候火候一定要把握好。烧火的人得有耐心,要小火慢慢烧。翻馍的人要手勤快,不能偷懒。锅底没有放油,很容易烙糊。随着温度的升高,饼的香气就跑出来了。富余的人家会在擀面饼的时候撒一把芝麻。芝麻在锅底慢慢烤熟时散发的香味与饼味道融合在一起,惹得围着锅台焦急等待的孩子们直流口水。
烙好的焦馍趁热最好吃,香、酥、脆,容易碎,小孩子总是吃得满身渣儿,那也没关系,粘在衣服上的焦馍捏起来塞到嘴巴里照样吃。
焦馍老少皆宜,连没牙的老头老太太都喜欢吃。我们那里流行着一个笑话:婆媳二人烙完焦馍,二人都很想吃,但又不好意思。媳妇趁婆婆不在,拿着一个焦馍准备躲在门后一个人偷吃。她打开门一看,婆婆正拿着半块馍躲在那里吃得津津有味。媳妇看着婆婆,婆婆看着媳妇,二人尴尬极了。正在这时,媳妇灵机一动说:“妈,我来看看您吃完了没,我给您又拿了一个。”
烙完焦馍,主妇们也不会接下围裙,她们会顺手挖来半瓢面粉倒在热锅上面,交待烧火的人再添一些柴火。她们拿起锅铲,迅速地翻动着生面粉,很快,面粉开始冒热气、发黄,再翻动几下,面粉就熟了。这就是炒炒面,其实就是炒面粉。
炒面粉怎么吃?小孩子们喜欢抓一把就往嘴里塞。母亲看见了总会含笑责骂两句,因为这样子吃很容易噎着、呛着。最正确的吃法是撒在稀饭碗里面,搅搅,跟稀饭一起和着吃。不用放糖,不用放盐,不用放油,熟面粉自有味道,又香又甜。
一些穷苦的人家,家中有要喝奶粉的小娃娃又买不起奶粉,就会给用开水沏炒面当奶粉喝。这当然没有喝奶粉营养,至少能让小娃娃们填饱肚子。
我最后一次吃烙馍、吃面粉是二零零四年的农历六月初六,那天我十六岁生日。就在前一天,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考高中的分数成绩距县高中的分数线差八分。按照规定,要交两千块钱择校费才能上。我一下子蒙了,那可是两千块钱啊!我知道我要辍学了,我上不了高中,更上不了大学了。其实在我们那里,按照我的年龄,早就应该找个婆家嫁出去了。
我不甘心,在妈妈跟前又哭又闹。妈妈也没有办法,躺在床上,背着身子不理我。我知道,她也哭了。
下午我到奶奶家寻安慰。奶奶看我不高兴,问我怎么了。我就又哭哭啼啼地说:“我没有考好,我上不了高中了,我要嫁出去了。”奶奶把我搂在怀里,抹着我脸上的泪水说:“没事儿,没事儿,不哭了,我去想想办法。你二爷刚回来,我去找找他。”
晚上的时候,我正要睡觉,听见敲门的声音。妈妈去开门,再进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钞票,说是奶奶送过来的。那些钱是奶奶从二爷那里拿过来的。二爷是爷爷的弟弟。他去外地收了一年的废品昨天刚回来。
奶奶跟他说:“孩子要上学,需要钱。”二爷问:“多少?两千够不?”那两千块钱是他一年的积蓄。
第二天,我吃过奶奶烙的焦馍就揣着这两千块钱去县高中去报到去了。
昨天又是农历六月初六,我二十九岁的生日。我吃了婆婆为我蒸的鸡蛋和好友送的水果生日蛋糕。晚上老公又带着我和孩子去西餐厅吃菲力牛排和披萨。从餐厅出来,经过一个广场时,从一家商场里传来赵雷的《成都》,老公忽然说:“不知道等小孩长大后会不会记得这首歌。”
我想应该会的,就像我现在还记得焦馍和炒面的味道一样。这些记忆,让我们觉得格外幸福、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