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秋枫明艳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莫易清无声叹了口气,看了习思之一眼,说道:“我听说,你是被贬到这里的?好好动动你那核桃大的脑子,以你现在的身份,就算做再多也改变不了根本,我不求你改变本心,但起码敛敛性子,处事圆滑些,刚过易折的道理,你该明白。”
习思之不语,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他承了玄星竹的恩,所以对玄星竹言听计从,但他有自己的原则要遵守,有自己的底线不可触碰。
莫易清那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他是听进去了的。
莫易清见他如此,颇有些气闷,他拂袖离去,还带走了写有验尸记录的册子,徒留习思之沉默着坐在原地。
梁夙看了习思之一眼,微微敛眸,或许在盛世,习思之能闯出一番天地。
现在的沧麟看上去海清河晏,可暗底,却是一池淤泥,只要有人搅动,这假象便会如镜花水月一般支离破碎。
烛光静静地燃烧着,蜡泪在自我消耗中沿着烛台滚落,整个书房静悄悄的。
习思之确实是被贬下来的。
他方入官场时,满腔抱负,少年意气,奈何他性子刚直,不懂变通,又没有靠山,得罪了不少人,被联手算计到几乎家破人亡。
玄星竹虽也古板刚直,但和习思之不同,玄星竹孑然一身,没有顾虑,他声名显赫,是个疯狗,没人敢得罪。
习思之能在风城上任,还是多亏了玄星竹作保,不然现在,他恐怕已经下了大狱等死了。
这书房内的气氛太过压抑,梁夙见习思之久久不语,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还查吗?”
习思之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叹道:“封卷吧。”
梁夙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习思之没有一头扎进死胡同里不出来。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梁夙就听到习思之蓦然开口:“我要去见一见栀崖酒馆的东家。”
梁夙讶然:“哈?”
习思之挑了挑眉:“有问题吗?”
梁夙摸了摸鼻子,弱弱地回道:“没…没有问题。”
习思之说走就走,梁夙只得认命的跟在他身后,现在的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大人不是冲着砸场子去的。
梁夙听说,去栀崖砸场子的,下场好像都不太好…
……
府衙花园的回廊中,廊外簌雪纷纷,廊上琉璃壁灯映出雪花的银辉,天地银装素裹,梅逊雪色三分白,暗香浮动。
齐宸已经回家,陡剩凌知霜和盛知深坐在廊中,泥炉煮酒,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凌知霜托着下巴说道:“盛知深,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盛知深乖乖点头,凛冬腊月,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嗯,你长的很像娘。”
凌知霜将蓝田玉佩放在桌上推给他:“这是娘留给我的,你也有。”
盛知深从脖颈上取出另一个蓝田玉佩,摘下来,放在了盛知深那块玉佩旁边。
盛知深那块儿玉上,刻的是暮春,凌知霜的那块儿,则是远寒。
暮春深,远寒霜。
时隔多年,这两块儿被同一位母亲赋予祝福意义的蓝田玉佩,终于放在一起,而素未谋面的兄弟,也再度重逢。
盛知深小心翼翼问道:“知霜,你要…留下来吗?”
凌知霜摇了摇头:“不。”
“是…温公子那边不放你走么?我去找他谈。”
盛知深说着,就要起身,凌知霜伸手拦住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公子没有拦过我,是我想跟着他,我应在爹身前尽孝,但公子于我有恩,我不得不报。”
“当年…”
“当年,若姨救下了我,若姨一个弱女子带着我,举步维艰,后来,她染了风寒,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盛知深看近他眼里,沉默了一下:“后来呢?”
“后来我实在走投无路,三十两银子,把自己卖了。”
盛知深抿了抿唇,心疼地看着他,他家弟弟,该是吃了多少苦,才再度回到这个家?
凌知霜弯眸笑起来:“不过我运气好,我遇到了公子,他向师父引荐我,出钱给若姨治病,尽管,若姨没能撑过那个秋天。”
盛知深张了张嘴,只说道:“我明白了,你去陪爹待会儿再走吧。”
凌知霜点了点头,将泥炉上的酒取下,递给他:“我能待到子时,大哥陪我喝些酒,咱们喝完再去找爹吧。”
盛知深笑起来:“好,不醉不归。”
凌知霜点了点头,望着廊外飞雪,酒入豪肠,浅浅酒香与寒梅香气缠绕,他蓦然想起凌若。
……
凌若是个活泼明艳的姑娘,如果说戚秋容是个淡如秋风的温婉女子,那凌若便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人。
在凌知霜的记忆里,凌若的夫君经常与她争吵,动辄便是打骂,尚还年幼的凌知霜被凌若护在怀里,懵懂地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后来,那男人想对凌知霜动手,凌若终于不堪忍受,一纸休夫,带着凌知霜逃离。
凌若吃了很多苦,但她将凌知霜死死的护住,她从来不瞒着凌知霜任何事,所以凌知霜,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俨然将凌若当成了第二个母亲,尽管凌若并不允许他喊娘亲。
在凌若的眼里,戚秋容是她的大小姐,她家里没人了,可以让她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也只有戚秋容了。
戚秋容凡事不争,万事不抢,凌若便娇纵泼辣一些,帮她去争去抢,她的大小姐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凌若在心里喊戚秋容姐姐,但身份上,她从来不曾僭越过分毫。
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什么程度?凌若在嫁人之后,在戚秋容有需要的时候,在凌知霜被欺负的时候,当机立断带着凌知霜远走天涯,四海为家。
而在那之前,凌若自己受了委屈,都咬着牙落回肚子里。
凌若离开的那个秋天很萧索,也很艳漫。
那时的凌若,早年吃尽了苦头,伤了根本,纵然有再好的药,也是吊时续命。
凌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拖着病体爬上了一座满是红枫的山,凌知霜找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红裙,依着一棵红枫。
那是凌知霜第一次赚到银子之后,给她买的红裳,不过一直被凌若压在箱底。凌若很配红衣,可她常常穿着打着补丁的素色布衣。
她总在灯下做绣活儿,凌知霜便趴在桌边偏头看,她说,要给凌知霜攒压腰钱,待他娶妻,可以给那姑娘十里红妆。
凌知霜只笑着望她,望她鬓角的四季花缠上霜花,望她眼里始终如一的灼灼风华。
他没见过娘亲,只在凌若嘴里听说,娘亲是极好的人,他不以为意,只当凌若才是他的娘亲。
那天的凌若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跟他絮絮说着话。
她说:“若是有机会,小霜,回风城去看看吧。”
她的大小姐在那里,可她却回不去了。
她说:“大小姐很喜欢枫叶,年少枫叶下惊鸿舞,漫天的枫叶都不及她一片衣角的蹁跹,她喜欢在书签和信尾描一叶秋枫。小霜,把我葬在这儿吧,乱葬岗太冷了。”
即便她的生命走到尽头,她仍满心满眼都是戚秋容。
她说:“我不知道小少爷在做什么事,但千先生和温公子都是顶好的人,有他们护着你,我很安心。”
凌知霜想,可没有若姨在,他不安心。再没有人燃如豆烛火,照亮他的回时路。
她又说:“小霜,若姨要走了,你别哭,也别难过,我会变成红枫,会变成秋日的风,会一直在另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庇佑你。你要好好长大,若姨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那个热烈的姑娘走了,风卷落了一叶枫叶,和着凌知霜无声的泪,垂落在她的掌心。
她那时恐怕还不知道,那满山枫叶簌簌作响,她的大小姐,随着秋风来接她回家了。
那日的凌知霜在凌若身边待了很久,他强忍着哽咽没有出声儿,他的若姨最不喜欢看他哭了。
温从戈的衣角,入了他模糊的视线,那衣角上,绣着一株彼岸。他微微抬头去看,那一身艳色衣衫的人,身后是粲然夕阳。
温从戈向他递出手,说道:“借你个肩膀,哭完下山。”
凌知霜握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棵稻草,他问他:“主子有没有失去过很重要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承认温从戈主子的身份,以下属的名义。
温从戈微微垂眼,半晌才回答:“蝴蝶每年四月迁徙都会经过南坡,我知道,阿姊回来了。”
留下来的人,总要好好活着,那之后,万里江山添色,无一是故人,无一不是故人。
……
入夜的酒馆人声鼎沸,趁夜来喝杯酒暖身子的路人数不胜数,大多也是为着温从戈的名头来的。
坐在酒馆大堂角落的温从戈,身边坐着魏烬,玉娘给端了汤来。
温从戈啧了一声儿,看了眼汤,又看了眼小姑娘,不满道:“他不能喝酒就算了,为何我也不能喝?”
玉娘抱着托盘轻哼一声:“公子自己心里没数吗?”
温从戈看向魏烬,一副告状口吻:“你瞧瞧,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蛮横了。”
魏烬轻笑一声,把汤往温从戈身前推了推:“我看你也没生气,喝汤吧。”
温从戈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把汤碗放到眼前。
玉娘盈盈笑着,目光转了转,拿着托盘遮着下半张脸,弯身对温从戈小声说道:“公子,你不觉得魏大哥很好看吗?而且你很听他的话哎。”
温从戈看她一眼,抬指点了点小丫头眉心:“丫头,你在打趣我?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会罚你?”
玉娘吐了吐舌头:“不跟公子说了,我去找曹大哥玩!”
温从戈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随手翻开本书,狼犬正咬着他的袖子较劲,他屈指点点岁三的额头,岁三当即松口,歪着脑袋看他。
魏烬侧头看去,温从戈已经弯下脊背,伸臂揽着狼犬腋下将其抱到身边的椅子上。
魏烬喝了口汤,咂嘴回味了一下方才问道:“那丫头方才跟你说什么?”
温从戈看他一眼,说道:“她夸你好看,说我很听你的话。”
魏烬眼睛一亮,微微凑近他问道:“那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温从戈抬眼,撞进了他一双眼里,那双眼里映着一个小小的他,身后的满堂客好像都不在魏烬眼中。
温从戈轻咳一声,抬手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远了几分:“喝你的汤吧。”
魏烬笑着摸了摸额头,凑到他书的内容上看了两眼,那是一本很俗套的爱情画本。
岁三爬到温从戈腿上窝着,他将下巴抵狼犬头上,伸臂嫌弃地看着书上奇丑无比的配图,说道:“这画啊,果然还得是我叶叔画得好。”
魏烬笑道:“我好像还从没见过你画画。”
温从戈想想自己没天赋的画,一脸惋惜蹭了蹭狼犬头顶,叹道:“可惜啊,我没天赋。”
魏烬杵了杵温从戈的手臂,抬了抬下巴指向门口,温从戈挑了挑眉,顺着魏烬的目光看去,便看到负手进门的习思之。
“哟,稀客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