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老师是我上大学后很喜欢的一位国立台湾大学的教授,曾经在网上听了她的红楼梦及中国文学史系列课程,老师学识渊博,令我心折。下文整理本学期欧丽娟老师的公开课唐诗新思路。感谢b站评论区的@南康L,我将两人的笔记结合,对老师的课程进行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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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李商隐之所以要运用超现实的神话传说,来达到迷离不清的晕染效果,主要就是为了呈现追忆的特质。一开始李商隐就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他是用“五十弦”来表达的。这就像李商隐在另外一首诗,叫做《七月二十八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其中所说的“雨打湘灵五十弦”一般,都是舍弃现实世界中瑟这个乐器只有二十五弦的通俗形制,用来极度地表达人神同悲的哀凄怨苦,那又因为“五十”的这个整数,恰恰就是李商隐这个时候年岁的近似值,也更能够触动诗人因物起兴、见物有感的一种心里微妙感应。所以下面这一句才接着说“一弦一柱思华年”意思是说,五十根弦系在五十根琴柱上,每一弦每一柱都令人想到过去四十七年以来的美好时光,从而引发中间两联,总共四种不同的人生感受,然而,锦瑟五十弦固然完备地呈现李商隐一生的整体历程,但是李商隐又加上“无端”这个词,这就更添铸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惆怅之感,什么叫做“无端”呢?意思是无缘无故,没有原因,有一种说法说,“无端”是无心的意思,但是呢这恐怕并不符合整首的诗境跟意脉。应该还是以“无缘无故、没有原因”来作为解释才是对的。那么这句话意思是说,当诗人面对如此艰巨、美丽与哀愁的景色时,内心中所兴起的竟然是难以理解、和充满疑惑的无端之感,原来他整个人生悲欢离合的经历,以及喜怒哀乐的遭遇,竟然都是无法解释,也无从究诘,更欠缺理性的答案。一切都是茫茫中一股无名力量的展现,它隐藏在茫昧之中随意拨弄命运的齿轮,于是被迫启动又不断向前展开的人生,就是李商隐不能够回避的宿命。这么一来,存在,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存在本身,没有意义,没有价值,无论是幸与不幸,是美丽或哀愁,是人生的际遇,或甚至是历史的发展,都是出自那深不可测的形上命运的奇异决策受赠者,也就是接受这个命运的人,他只能被动承接命运的结果,他根本无从预知,也无力抗拒,他更不可能扣问,得到一个答案。因此呢,当李商隐在代表了一生的五十弦前面,也加上“无端”这个语汇就深深地呈现出李商隐回首一生前程往事时,那种无以名状、难以言诠的迷惘之感。因此,清人薛雪评论得非常好。他说: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意思是说,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致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也就是说通达如庄子,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诗人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也就是说,被五十弦所触动的诗人,在怅望不已之后,禁不住从五十弦的笼统中,进一步深入把这个无端形成的五十弦一一玩味,细细寻索于是产生“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悠然怀想所谓的“华年”,和一般作为年岁的同义词的那个“年华”,是不同的“华年”,意思是指美好的岁月,那这里用“华年”而不用“年华”,当然是因为“华年”这个词以年作为句尾可以和整首诗来押韵,以致于呢可以得到音节流动和谐畅通的音乐美感。但是呢,其实更重要的是,“年华”这个语词,只不过是对人生岁月的泛泛的描述,它所具备的只是对应于物理现象的一个客观意义,但是呢,“华年”这个词就不一样了,它是对这样的一个人生岁月无比珍爱的特殊指称,其中所蕴含的是一种出于个人情感的主观评价,换句话说,无论一生经历了多少伤痛苦楚,李商隐对这样的一生还是充满了珍爱、怜惜的。因此他生命中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件事都同样促使他缅怀不已,或者是说,诗人对于他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件事,都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重量,因此事事物物都深深刻镂在他的生命历程中,有如沦肌浃髓一般,没有能够忘记的这么一来,“思”这个字,不仅仅是处于情感单面的一种“怀思”的思,而也是来自心灵观照的“省思”的这个思。也就是对于过去一生种种情事,既怀思又省思的。这个李商隐他在一往情深的耽溺中,又深深体认到一往不返的幻灭,当那眷恋难舍的怀思,以及悲观察照的省思交织在一起,那么就回荡出一首缠绵悱恻的哀歌。接下来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四句,分别就是李商隐所思的华年中,种种让他终身缅怀不已的遭遇或感受。同时呢,这四句也直接贯彻到第七句的“此情可待成追忆”也就是“此情”所统摄的几个内涵。我们一个一个来看。首先,“庄生晓梦迷蝴蝶”,领衔展现出一种耽溺执迷的情感形态,而这就是李商隐性格中最鲜明的一个特征,这一句呢,用的是“庄周梦蝶”的典故,但是呢,李商隐除了借以展现他对人生中美好事物深深沉湎的忘我情境之外,他又加上原来的典故所没有的“晓”字跟“迷”字,这是为了表现出往事的美好,如同清晨的梦一般短暂却又有如蝴蝶般,令人深深眷恋,而迷醉清晨时那令人迷醉的美梦,是何其清晰又何其短暂,李商隐就藉由这样的小梦,传达了无限美好、无比眷恋又无力挽留的无奈创痛。这么一来,整句诗非但没有庄子的达观逍遥,更欠缺与万物同化的洒脱自在,反而带有李商隐所特有的性格烙印,也就是把全部的情感投注在美好又十分短暂的对象上,一往情深又执迷不悔,那么当他把全部的感情投入时,他所获得的当然是有酣然升华的一种深刻美好的体验,但是呢,由于他投入全部感情的对象又极为短暂,以至于当他投入后不久,便几乎是立刻要面临幻灭,以至于先前投入的全部情感,就因为失去了基点而忽然落空,整个生命就势必被架空,以致于彷徨,无所依托。然而,在投入了全部情感之后,那如清晨晓梦般令人沉迷的短暂时光,就像流星霎时照亮了生命的黑暗,又瞬间消逝,除了留下清晰的回忆之外,就只创造出无尽的苦涩和无望的缅怀。那么彷徨无托的炽热情感,又必须寻求出路,于是终其一生,李商隐都在迷醉与幻灭中摆荡挣扎,塑造出一个失落了美好记忆,而在无垠的黑暗中彷徨无依的灵魂,注定只能孤独地在无底的深渊中无望追寻,而这样的一个追寻,仅仅只用“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一生,是不够的,为了把情感意志继续扩延下去,那么就必须跨越死亡的界限,进一步把希望托诸来生的因缘,因此接着“庄生晓梦迷蝴蝶”之后的,就是“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一句。这一句运用了周朝末年蜀王望帝死后化为杜鹃鸟的传说,表达一种生生世世传承不绝的执着,李商隐在它的原始内容上又再加上原来所没有的“春心”和“托”,这个字就更加传达那一股情志,如春心般的珍贵芳美以及那种呕心沥血般的悲戚哀苦。而这美好又凄怆的心灵就如望帝一般,寄托在杜鹃鸟世世代代的啼鸣中永恒不绝,生死不灭而这份美好,就开启了下联下一句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至于它的凄怆,就引出了下一联的上句的“沧海月明珠有泪”,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月明珠圆、以及鲛人泣珠这两个典故,经过了李商隐的融并,裁合在一起后,就产生了新的意义,也就是在这个月明的时候,由泪水所凝结而成的珍珠,是最为硕大圆润,这同时也代表了最充盈饱满的眼泪,也就是最酸涩的体验。而这样的珍珠,上面竟然又有泪,这就形成了珠有泪、泪中之泪,这样一种哀绝、悲绝的彻底伤痛,这也就是李商隐昔日人生遭遇中,包括漂泊之苦、丧妻之痛和失志的悲哀在内的种种不幸的写照,而一直到现在为止,至今泪光闪烁。除了饱涨了泪水之外,浮光掠影的往事中,仍然还是闪现了几许温存的记忆。当那温暖的记忆被召唤而来时,那种暖融、轻柔的氛围沁人肌骨,足以令人遍体生春,所以接下来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就是总括了李商隐一生的甜美梦想的意象,感受整句诗以“日”的温热、“玉”的莹润和“烟”的迷离,交织出一种遍身和融、温馨洋溢的无限温情,代表过去所拥有过的美好经历以及温暖的感受,但它的存在却如烟似雾一般的虚幻,而难以把握呀。因此,从整体来看,当李商隐“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时候让他缱绻缅怀的种种追忆,可以说是浓缩了人生中重要的各种体验。诗中用“晓梦迷”、“玉生烟”的层层皴染,以及“托杜鹃”、“珠有泪”的神话传说,给予幻化虚写而渲染了非常浓厚的非现实的梦幻色彩,以致于全诗就笼罩在一片朦胧迷茫的意境,这也正显示了回顾往事的特质,也就是追忆的特质。我们要引述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诗,把这个道理讲得更为明白,那就是李白他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这首诗里面,所提到的李白说,他在结束了一天的活动之后,“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可是就在这个下山的小径上,他忍不住回首来时路所谓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意思是说,当他反观回顾所见所闻,却已经不是历历如绘、经过的一草一木,而只是苍苍横翠微。方才一路行经的风光景致,已经化为昨日黄花沦灭在遗忘的深渊里,已经弥漫着一片苍苍茫茫的云雾烟霭,迷离恍惚,而无从辨析。我们比照这一首《锦瑟》诗,可以清楚地发现李商隐的回顾,岂也不正是如此?差别只在于李白所回顾的,只是当天“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一小段山路,而李商隐回顾的,却是他漫长而曲折的一生,但是都同样体现出“苍苍横翠微”的迷茫之感既然过去的岁月不论是长是短,期间种种悲欢离合的际遇都已经化为苍茫迷离的过眼云烟,就好像孟子他在《尽心篇》里面所说的:“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意思是说,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化掉了,看不清楚了,只留下来神妙的作用。什么叫神妙的作用呢?例如我们未必能够自觉到的某些心灵的,甚至各方面的成长变化,于是呢,当一个人在回顾这样的人生的时候,势必不可能是一弦一柱的工笔刻画,诗人也不想设定任何清晰具体的轮廓,他只是打通了所有人事物的全部经历,综合为一种整体的大块写意,把人生“遗貌取神”,点染出一片无形无迹的化境。其中只有抽象的情思,没有写实的叙述只有幻化的意象,没有具体的世界。因此《锦瑟》作为一篇诗歌化的墓志铭,所传达的是诗人对于整个人生存在感受的综合写意,而不是对于个人历史的细部写真。它在创作风格上,是属于泼墨渲染式的光影闪烁的印象派,而不是对号入座式的丝丝入扣的工笔画。《锦瑟》中间两联四句,有悲有喜,也有无尽的期望和追求,有的温暖如沐春风,有的悲哀凄苦,有执着的追求,也有对人生美好的耽溺。而种种的人生体验,就是第七句,“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此情”,古代没有复数的用法,所以“此情”在这里其实是复数的,涵括了前面的那四种人生感受,所以说《锦瑟》并不是一般的咏物诗,而是藉这个意象来总结自己的人生,也就是美丽与哀愁。其中没有抱怨、批评,它只是优美地展现追寻与失落、自我实践的满足,与求之不得的打击。但是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李商隐在当时经历这些感受的过程中,对于“此情”到底是怎样的体验?而整首诗收尾时候所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究竟又是什么意思?那么这些就不是可以望文生义的大问题了。
诗歌是透过文字来构成形式和表现意义的一种艺术品,因此诗歌的一切意义和解释,都必须紧扣著文字本身来产生。诗歌中的每一个典故、每一个意象,甚至每一个字,都是构成意义的根基,因此当我们在阅读一首诗篇时,所有的分析都应该紧紧扣着诗中的用字遣词和典故来进行推论和思考。然而呢,文字语言的意义会随着时代而改变。我们现代人习惯的用法,不一定是古人的用法。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正确解释,最可以用来作为这个现象的代表,来呈现我们不能用今天习惯的看法去套用在古典作品上,这就会产生望文生义的重大误解。像《锦瑟》末联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虽然一洗前面诸句的典故跟藻饰,没有那么繁缛曲折,而呈现出质朴浅白的语言本色,但是呢,它并没有因为文字的平直如白话,而免除了争论历来的解释也是聚讼多端、莫衷一是的。只不过啊这一联的争议是来自于训诂上,而不是像前面那几句的争议是来自于用典上。那么也唯其如此,末联的涵义,其实呢反倒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只要我们掌握到字词的训诂意义,并且从李商隐其他作品的相关用法作为诠释的基准,这样的争议事实上是可以避免的。所谓的“此情”,刚刚已在提醒,指的就是中间那两联所说的包括“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以及“蓝田日暖玉生烟”等等充满悲喜的种种感情。至于“可待”的意思,那就不是我们一般所以为的“可以等到”的意思。可能大家都有很严重的误会,“可待”的意思刚好相反。它是“岂待”、“何待”,也就是“何必等到”的意思。作为一个否定疑问词,它其实就是“无须”的一个否定意味。这个用法是中古的常用的用法,那么李商隐在另外一首诗里面,也同样表现出一样的用法。就在《牡丹》诗里,李商隐歌咏牡丹有多么的芳香,那么就用了这个“可待”来表达,他说:“荀令香炉可待熏”。这里的“可待”呢,就是“何必等到”,也就是不用去做的意思。整句的这个构词用了一个典故,用了东汉末年曹操的一位宠臣,叫做荀彧。这个荀彧在历史上,尤其在文学里面,最著名的是他身上带有一种远播而持久的一种奇香,也许是男性版的香香公主。像习凿齿在《襄阳记》里面,就记载了刘季和的一个说法,他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气不歇。”那么另外李商隐自己又在《韩翃舍人即事》这首诗也说了:“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换句话说,荀彧身上的奇香可以持之很久,达三天,又可以呢芳香远播,到十里之远。这么一来,荀彧又何必等到香炉来熏染呢?他本身的香气就已经久久不散了。所以说,“可待”,它是一个否定的疑问词,意义是非常明确的。“可待熏”,就是“不必再熏香了”。而同样的,《锦瑟》诗的用法也是如此。所以“此情可待成追忆”的这个正确意思是:“不必等到事后成为追忆时,才知道珍惜。”所以我们现在一般常说的“可以等到”的这个解释,就是错误的。那么“此情可待成追忆”就是意味着:人生中悲欢离合的种种经历和感受,不必等到日后追忆的时候,才能了解它们对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换句话说,就在那些事件正在发生、正在体验的当下时刻,诗人就已经深深体认到其中的无限情思,和对他而言的珍贵价值。顺着这样的意脉发展下去,接下来的“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个“只是”这个词,就绝对不可能是我们现在当作转折语气的用法,我们的转折语气的用法是把“只是”解释为“只不过是”。但是呢,既然“可待”是“不必等到”的意思,那么你接着说只不过当时已经惘然,这显然是说不通的。事实上,李商隐的用法绝没有这样的一个上下不通的矛盾,反而非常地一以贯之。“只是当时已惘然”,本来就是延续着“此情可待成追忆”而来的。意思就是说:不必等到事后成为追忆,就能够明白它的价值,“就在当时”。我们回到这个词使用的时代,也就是唐代中古时期。普遍地经过专业考察之后,就可以明白地更加确定:“只”这个字,不是我们今天的转折用法,它在中古文献里面,意义就是“限定范围”。语言学的研究已经完全证明:“只”这个字是一个代表限定范围的副词,而所谓的“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只是”它等于就是“就在、就是”的这个意思。那么这个用法实际上在唐诗里面也很多,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就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这首诗里面,贾岛说:“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什么叫做“只在此山中”?意思是,童子回答说:老师采药去了,人就在此山中,那虽然没有离开太远,可是因为山中云雾瀰漫,所以还是不确定他的踪迹何在。因此来拜访他的诗人还是只能够扑空了,那么诗题也才会说是《寻隐者不遇》。再来回到李商隐自己本身的写作来看。那么就在《乐游原》这首名作里,李商隐用了“只是”这个语词,他说:“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意思是说:傍晚时分啊,心中涌现了一种不适意的郁闷的情绪,于是呢驱车赶紧登上乐游原,这是长安城中最高的地方。那么心态上就是想要登高望远,来纾解心情。果然,就在这个接近黄昏的时刻,在乐游原上眺望到远天的夕阳、彩霞,无比壮阔美丽。当然,这首诗的曲折,其实没有我们刚刚说的这么简单,但是呢,如果只考虑到这个字词的训诂意义,所谓的“只是近黄昏”本来就是一个“就在近黄昏”的意思。那么这么一来,才会和第一句的“向晚意不适”的“向晚”前后呼应,可是呢又有翻转的变化,意思是说:向晚的时候本来意不适,可是呢登上古原以后呢,就有了不同,就在这近黄昏的时刻,产生了新的心理变化,于是形成细腻、曲折的深沈的心理。我们现在一般所以为的“只可惜、不过”,带有惋惜不舍的感慨,说夕阳无限好,只可惜已经黄昏了,快要结束了。这样的一个解释其实是望文生义的,而且呢这样的解释也会让诗歌的涵义,流于直接而表面。那我们今天没有时间把这个《乐游原》重新做一个解读,可是已经可以藉此了解,所谓的“只”这个字应该要如何解释,才能够吻合诗人正确的用法。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确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话意思是说:“这些情感何必等到事过境迁以后,才成为追忆的珍贵记忆?就在当时已经深心爱惜,而感到惘然了。可是这么一来,那“惘然”又该怎样解释,才能够合情合理呢?“惘然”表现出一种怔忡莫名的复杂情愫,这固然不是汪师韩所说的无所适从,这当然不对。但是我们一般很常见的,把惘然当作是无知的样子,也完全是错的。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意思是说:不必等到事后追忆,就已经知道了这些情感经历非常珍贵。可见明明是说当时就已经知道。因此“惘然”绝不可能是无知而迷惑茫然的状态,否则又会造成语义上下的矛盾。那么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它是把“惘然”解释为“惆怅伤感”,像施蛰存先生就说:“尾联运用递进句式,今昔对照,突出诗人内心的惆怅寂寞。诗用反问句式,更有力地肯定正面的意思:也就是凡此种种遭受何待今日回忆,就在当时也够令人惆怅伤感的啊!”由此可见,施蛰存已经正确把握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的这几个字的训诂意义。而在这样的一个正确的解读下呢,他把“惘然”理解为惆怅、伤感。这一点,恐怕就不无疑问。因为那些种种遭受,包括“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执迷、“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追求、“沧海月明珠有泪”的苦涩、“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温暖,为什么在他当时经历的当下,会让人惆怅感伤呢?并且既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这样的一段话所指的都是当时,不必等到日后、事后,那就更没有所谓的惊喜对照可言了。因此它的作用,也不是为了突出诗人内心的惆怅寂寞所以我们必须说:既然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历历,都是值得追忆的珍贵回忆,是华年的一部分。那么从追忆的珍贵性来说他所追忆的往昔,便应该都是眷恋不舍的美好事物,一旦当下,就预知他必然失落、必然幻灭。那么那个执着和眷恋的心灵所感受到的,也就绝不止是惆怅伤感而已了。因为惆怅伤感的心灵太一般了,没有办法触及到“爱别离”,也就是“爱而别离”,爱而失落的椎心刺骨之痛,尤其对李商隐这个一个习惯于失去的悲剧心灵。凡是他所爱的、所珍惜的,都不断失去的打击之下即使所拥有的宝贵事物还在手中,同时呢,就不免会产生一种被剥夺的撕裂感,这个等一下我们会做一些说明。就在这个诠释之下,那么这句诗的意思应该是:这些感受不必等到事后成为追忆才会觉得珍贵,就在当下就珍惜不已。可是又因为知道一定会失去,在那预知必然失去的当下,他所拥有的幸福感和失去的恐惧感,就融合为一体。所以就在一种倒数计时的凌迟中,明明还拥有的时候,就已经提前预知它的失落和幻灭。现在的真实、和未来的幻灭感交织在一起,以致当下的真实就被幻灭的虚无感所笼罩,握在手里面的东西就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也就是越想要握在手里,越感到它的模糊不清和虚幻不实。“惘然”的意思其实就是:“如幻影般的不真实感”。这一点,只有经历过大失落的人才会明白面对如此珍爱的宝贵事物,却必须放手,要眼睁睁地失去那些失去不起的东西,是如何地惨痛难当?以致一方面拼命想要永远握紧,可是一方面却又更加感受到它流失得更快,想要张大眼睛看得更清楚,以便永远牢牢铭记在脑海里,但是却反而更看不清楚,于是越发感到恐慌当时,实际上还仍然拥有的“幸福”,也就不成其为“幸福”,甚至涌出了泪水而泪水又让眼前的事物更加朦胧不清,像幻影般越来越虚无,又增加稍纵即逝的留不住的悲哀,那不必等到追忆的当时,就这样深深陷在循环纠结的煎熬,以及一寸寸失去的凌迟里。
而其实呢,这样的体验是李商隐特有的情感模式。我们可以从别的诗歌里,得到清楚的印证,请看《燕台四首》这一组诗,就明确提供了最佳的说明。第二首《夏》这首诗,里面有两句说:“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第三首的《秋》说道:“当时欢向掌中销。”请看,这里清清楚楚都用了手中、掌中的形象,这就是所谓的掌上明珠。表现出一种无比珍惜、全心呵护而不愿意放手的深情和珍爱,那么第二首的《夏》里面说:“歌唇一世衔雨看”,意思是说:他的双唇不是用来谩骂、批评世界的,而是用来歌咏人生的。即使是悲哀的部分,他咏叹了一辈子,同时却也“衔雨看”,意思是说,含着眼泪凝视美好的珍贵的事物,因为“可惜馨香手中故”。那握在手中的一瓣馨香,在双眼的凝视、双手的紧握下仍然枯萎消失,只能痛惜,却无从挽救。这就有如鲁迅所定义的:“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这也证实李商隐不得不“衔雨”,也就是“含泪”的原因。至于第三首的《秋》所说的:“当时欢向掌中销。”简直更是所谓的“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脚注。意思是说:当时的欢乐就在掌中消失殆尽,如何不令双手颤抖,心碎如刀割而当时凝视着“馨香手中故”以及“欢向掌中销”的双眼,又岂能不盈满泪水?那逐渐凋零的馨香,逐渐远去的欢乐,又怎么能不变成看不清、捉不住的幻影呢?因此时时怀抱着幻灭意识、随时准备要失去一切的李商隐,就在确知眼前一切,都必然面临失落的时候提前感受到的幻灭感,就会让目前手中还真实拥有的人事物,就这样笼罩在一种虚无不真实的感受里,而因此像幻影般模糊不清起来,这才是这些怔忡茫然的莫名情愫的真正心理原因。现在我们就整体来看,经过前面的解释以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一联的串解,完整的意思是说:这些感受、这些遭遇,何必等到时过境迁,才成为追怀的珍贵记忆就在当时,便已经深心爱惜。因为唯恐它的失去,而感到虚幻了。那些清泪暖烟,那些迷梦、春心,不必等到日后的追忆,当时就已经化入惆怅难舍,又保持无望的一片惘然之中。于是,在拥有的每一刻,李商隐就触及失去的悲哀。于是就形成一种绝望的拥抱、一种幻灭的真实和含泪的微笑。由此可见,李商隐对人生所抱持的是极其深邃的悲剧意识,是处于一种彻底绝望的悲剧情怀,因为唯有一个不断被剥夺的人,才会习惯于失去和落空,也才会产生如此深切的幻灭意识和不安全感。因而,他在深知一切都无法久留的时候,感到手中还真切拥有的东西,是如同幻影般的不真实。而他一切的际遇,也都深深染上了势必一去不复返的痛惜。所谓的“可惜馨香手中故”就和“当时欢向掌中销”是一致相应的,都恰恰好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脚注,呈现出一种亲眼见证幻灭的过程,所产生的心灵凌迟,这就足以作为李商隐一生习惯于幻灭的悲剧心灵的写照,而这也才是形成李商隐彻底的悲剧性格的真正根源。这意思是说,悲剧的定义并不是来自一连串的打击,和不如意所产生的痛苦处境。因为那只是被动的外来的附加物,虽然让人在当下感受的层次上,身心剧烈非常痛苦但是呢,并没有在思想的根本层次上,动摇到个体的存在感。因此呢,最多,那么多的一个外在打击,只能算是不幸。然而唯有当一个人把这种种的打击和不如意的遭遇,加以本质化,意思是说,它成为世间还有个人都必须具备的,也因此具有普遍作用的一种必然规律然后清楚意识到:一切的事物包含自己在内,都蕴含着必然销毁、终将幻灭的本质,以致于让一个人在观照任何事物的时候,都深刻自觉到,拥有的必将失落,美好的必将摧毁,这样子才形成所谓真正的悲剧心灵。那么李商隐的悲剧,其实是包含刚刚所说的这两种类型,或者应该说正确来讲,外在赋予的种种打击和失意,被李商隐这位敏感脆弱的诗人深刻内化,变成一种他在观照事物时,很根本性的悲观情调因为形成一种,习惯于绝望,并且预知绝望的特殊心理模式,也因此李商隐总是自觉到,他目前所拥有的,是彻底幻灭之前相对可喜的残光余热,以致于他当下所引发的往往不是拥有的幸福和满足,反而是预知即将失去的那种忧惧和痛苦我们举几首诗来作为例证,像我们一再提到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中的第二首就有提到这第二首诗,最后的收结是“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这两句接在前面呢,极力描写牡丹遭受可怕的风吹雨打、花容残破的景象之后,让我们觉得无比地震撼。因为他说,即便牡丹受到这么多的摧残,可是等到明天,花落也舞罢之后,你再来回顾今天你就会相对而言,比较之下,觉得今天惨遭风吹雨打的残花败容已经算是美好而可贵了。这么一来,李商隐在面对眼前,还能够拥有的事物的时候,他除了拼命珍惜之外,心里面同时还会染上一种即将要漏失的恐惧,这就好比在点燃光亮的同时,就已经准备迎接它的熄灭在花朵绽放的时刻,就预见了它的凋零。以致在挚爱的同时就包含着永别,在拥有的同时就准备失去爱之深就悲之切,凝视移不开的双眼,也就因此蒙上了泪水。所以说《锦瑟》这整首诗,在最后一句的“惘然”,他也就因此进一步把整首诗架空在无以言传,也不可名状的朦胧幻影之中,和前面一路谈下来的那一种虚幻感,一致而下。同时呢,也更加奠定凄迷心酸的悲剧基调。
一个艺术家死前最具有代表性、最伟大的杰作,我们就会称为“天鹅之歌”。因为据说天鹅在死前所唱的歌,是它一生中最好的而《锦瑟》就是李商隐凄美至极的天鹅之歌。李商隐自己或者是后来的人,把《锦瑟》这一首诗放在他诗集的第一首,可以作为读者进入他心灵的指标,这确实是很有眼光的,那就可想而知,《锦瑟》这首诗除了美之外,还有一种雕塑他的心灵素质的一种特性。学者们曾经指出:杜甫也就是李商隐很佩服、也模仿学习的前辈大诗人,杜甫的个性是:他总是从趋于极端的差异性感受中反顾人以及他的世界的一种永恒统一。因此杜甫即使写很感伤的感情,也不致于堕入绝望而能够始终缠绵不已,用这句话来作为参照,反过来看李商隐,他的作品就不一样了,他总是陷入那一种趋于极端的差异性感受,把自己逼入到一种哀哀无告的极端惨伤之中,让世界的巨大和自我的渺小,呈现巨幅的反差,然后让自己被架空为一个绝望无助的弱者,只剩下不断失去、不断受伤、不断流血、不断哀泣的悲惨命运而已,也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观物的、以及回应世界的心理模式。对李商隐来说,人生是一个每况愈下,请注意是“每况愈下”,才对李商隐来说,人生是一个每况愈下的悲剧过程,即使已经到了哀哀无告的谷底,他还是准备更坏的情况发生,刚刚引述到的“并觉今朝粉态新”这句诗最能够说明这一点,对他而言,越往下就只有越悲哀越残破,跟过去相对比起来,任何的残破,都还会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所以说,这样子所形成的就是一种凌迟般的极端痛苦,而这就是一般人所难以忍受的,一般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有一位法国女作家,玛赛儿·梭维若,在她的书里面,也是她一辈子所写的一本书,她就曾经对此有很深刻的体会。她说:“如果痛苦是陌生的,我们会有更多的力量来抵抗,因为不知道它的威力。可是如果我们知道什么是苦痛,便想举手求饶。”因为太痛了,你知道它太痛你承受不起,所以一旦知道苦痛,你就根本不可能再接受第二次,而这是体验过深刻痛苦的人的切身感受,很中肯地指出:人类很难一再忍受痛苦,尤其是蚀骨的痛苦的原因,以致于大多数的人对于痛苦,是选择逃避或麻木。极少数的人就是超越这种痛苦,例如杜甫、苏东坡就是属于极少数的这一种,因为他们的人格太宏大,但是李商隐,他简直是唯一的一个,他面对痛苦呢,是既不是逃避,更没有麻木,但是却也没有想要超越,他反倒是让自己用最敏感的心灵一再承受巨大的痛苦,犹如在无止境的凌迟中度日。单单只就这个描述,我们可以立刻想到一个彷彿很接近的一个人物,那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薛西弗斯,好像也属于这一种。薛西弗斯由于被宙斯诅咒,他注定要用尽全力推着巨大的石头上山,然后石头滚下来,再重新推上去一次。然后石头落下,重推,一再循环,成为永恒的折磨。那么这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在法国思想家卡缪的分析之下,薛西弗斯确实是一位真正的勇者,可是如果这么一来,一再清醒地面对尖锐痛苦的李商隐也算是勇者吗?下面我们要提出一些思考,请大家可以看出失之毫厘,就有可能谬以千里的许多的混淆。请看,请问:什么叫做勇者?这个定义当然可以有很多,也绝对不可能只有单一的一个解答,那么我们下面要举一个有意思的例子,让我们呢可以训练我们的思考,更加周延这个定义是:“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就是勇者。”这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感人,为了爱不惜受伤吃苦,让我们直接联想到慈母啊、情人的牺牲奉献。他们当然都是勇者,所以对这样的一个定义呢,我们基本上很本能的立刻是加以赞成,而且深受感动。但是且让我们不要太快地赞成与感动让我们仔细的推敲,并且客观冷静的思考。这个定义其实是非常抽象,而且暧昧不明的因为这个定义里涉及了很多其实非常复杂、不能一概而论的抽象语词,例如说什么叫做爱?爱的对象是否任何事物都可以?都一样的高贵、都一样的珍贵?那么所谓的受伤,怎样的受伤是有意义的?只要能够受伤,就代表你的付出是那么真心吗?那么爱的价值,是由受伤来界定的吗?如果我们更理性的思考这些问题,仔细一想就会发现:所谓的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不但不可能成为勇者的定义,甚至呢很多时候是恰恰相反,它常常会导出一个弱者的结果。首先,作为一种定义,定义的意思就是:它必须是普遍都可以符合,而且可以执行的道理,如果它在执行的时候,遇到很多都不符合的情况,那么这个定义就大有问题,甚至它不能成为一个定义那么什么叫做普遍执行、普遍体知、普遍地符合呢?那就是说凡是有人符合“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的条件,都必须被定义为勇者,然而“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的人,不只是慈母那么,那不惜受伤都还不放弃的爱,也不是用一个抽象的“爱”这个字就可以含括的,举例来说,我们用“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来定义勇者的话,那么“飞蛾扑火”算不算?“沉迷而不能自拔”算不算?“上了瘾戒不掉”算不算?这么一说,大家都会说“不算”。因为我们清楚明白,那些都是一种无法自我控制所导致的,所以扑火的飞蛾、上瘾的病患反倒是一种弱者,因为表示他们呢,本能支配了他们的意志。然而为什么当他不能控制的东西是情感的时候,尤其是爱情的时候一个人就突然就变成了勇者,这是否是因为我们对于感情、尤其是爱情太过于崇拜,以致于一遇到和感情有关的议题,我们就变得盲目失去理性,就很容易倾向于支持?我们现在以《红楼梦》的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在小说里的一个呈现,透过仔细的分析,可以说她是爱贾珍的,那么第五回的相关人物判词里有一句话:“情既相逢必主淫”,其实已经很清楚的说明这一点,意思是说她和她的公公贾珍的乱伦关系,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的,这叫做“情既相逢”,但是并不能因为有真爱,所以就放任不正当的关系发生,秦可卿之所以,到最后一定要“淫丧天香楼”,就是因为她缺乏道德意识或者是道德控制,于是落入到严重败德的地步,最后终于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而连生命都牺牲掉了,她为了这份爱所受的伤,还不够大吗?但从本质上来说,秦可卿却完全不能算是一个勇者,因为我们从小说文本里,并不能看到她的这份爱有任何清醒的成分,无论这是所出于小说家对于相关情节的删除,还是刻意的隐讳,单单只就小说文本中“无法看到她对于这样的一个行为,是否有清醒意识”的这个现象来说她的爱,只不过就是一种无法自我控制的沦陷那更不用说了,那些明知毒品会伤身,闯红灯会出人命的人却依然乐此不疲,甚至到了被自己的一种惯性所支配、所控制的地步由这些例子可知,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在很多的情况之下,只不过是一种盲目的、乃至缺乏意志力而不可自拔的陷溺。它所体现的其实是弱者,而不是勇者的本质,因为勇者其实应该要能够超越本能,甚至自我超越换句话说:“受伤”有时候是一种“勇敢”的勋章,但更可能是来自于无知莽撞的结果,并不能一概而论,我们必须就具体的、个别的情况仔细检验,不应该只看到爱、受伤这一类的感性语词,就失去客观分析的理性所以说,明知会受伤还要去爱,其实是一种凭感觉而来的讲法,根本不足以作为勇者的定义那么我们回到李商隐来说,李商隐的诗里面确实充满了太多的受虐意识和自怜的情绪,他总是把自己设定在一种无可奈何、软弱无力的状态夸大、膨胀外界的力量,觉得自己在外界的压力下受尽了压迫以致充满了自怜,他觉得自己就是无力反抗的一个人,因此只能用眼泪和无止尽的伤痛自我怜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作品里,就常常出现一种陷溺在眼泪中不可自拔的一种处境“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正是这样的一个状态的绝佳说明吗?而也因此李商隐往往处在一种倒数计时的自我凌迟中意思是说,他总是面临着一种,或者是心里准备着即将要坠落,即将要面临重大的失落,即将要面临最大的悲痛,可是他却完全无法改变和挽救只能眼睁睁地接受这个坠落的、失落的、悲痛的宿命,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所以李商隐就形成了一种“习惯于绝望”的心态对他来说,很快就会失落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很快就会被剥夺不断遭遇到绝望,那么绝望也就变成了一种宿命。若非求之不得;就是一旦拥有了,也会很快失落。那么我们借用卡缪的话来说,他在《瘟疫》这本小说里提到一句话:“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更可悲。”因为单单绝望的经验,只是某些特定时候的感受,是一个独立的、个别的经验,绝望感一旦过去,困境一旦脱离,就会恢复正常,过一般的生活。但是呢,当一个人习惯于绝望的时候他就会放弃挣扎,也放弃改善,然后永远只准备要接受绝望以致于永远面临着血淋淋的剥夺。这就是李商隐不同于薛西弗斯的地方也就是他之所以不能称为勇者的本质所在。
最后让我们再参考一首诗作为例子,李商隐在《暮秋独游曲江》的这首诗里,可以说是表现出最体现他的生命哲学的一个作品,这一首七言绝句里提到说:“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意思是说在暮秋时分,他一个人去游曲江曲江作为长安的名胜,春夏季节百花齐放、风光明媚,然而到了秋天就是人烟寥落,水面上也只剩下荷花的残枝败梗,但是李商隐就是选在苍白的秋色中来到繁华落尽、空空荡荡的岸边,然后他用不采取典故,不雕琢文字的白描手法,写下这首诗,清清楚楚在其中说明了他怎样看待自己。虽然由于李商隐的诗谜性格,使得大家对于他的作品又是聚讼纷纭,采取各种附会的说法,以致于大家对于这首诗的荷叶,也有很多不同的解释,有的人说这是李商隐的意中人,有的说这是情人留赠给他的信物。然而我们还是要再重申,不要再用穿凿附会的角度,去说这首诗是表达他对政治的嘲讽,或者是他寄托了恋爱经验的艳情诗,因为这样的解读都失去了它最精彩的价值。这首诗其实明明白白地透过“荷叶”这个存在物,来展现他对于所有生命,包含他自己的人生的本质的一种看法。他看到眼前残败不堪的荷叶于是呢,对于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意义给予了一个独特的诠释。意思是说,荷叶代表了一切的生命第一联的“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就意味着荷叶,也就是所有的生命,是和“恨”一样诞生的等到生命枯萎陨落的时候,也就是“恨”完成的时候换句话说,“恨”与生俱来,而且到死方休“恨”和生命始终为一,甚至可以说“恨”就是生命本身。你看,春天来的时候,荷叶生机盎然,但是对李商隐来说,他看到了“恨”也同时随着荷叶而诞生。面对生命的死亡时,他又看到了“恨”终于可以结束,所以这么一来我们可以推敲出:荷叶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恨”,而所谓的“恨”不是仇恨、怨恨这种负面的意义,我们从第三句的“深知身在情长在”来看,这个“恨”指的是来自于“情的憾恨”。因为有情就会有追求、有执着,有追求、有执着就必然会失落,也就是会带来种种的遗憾、失落、哀愁,并且这些遗憾、失落、哀愁也就伴随着人的一生。请看“身在情长在”的意思,其实就是把第一联“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加以抽象化的另外一个说法,是李商隐用自己的人生来作为印证的一个表达,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整首诗,意脉非常一贯,始终如一,采用不同的说法不同的意象彼此等同,就是要来表现出李商隐对于生命本质的看法,整首诗中这几个词汇以及它其中的意义,我们可以用这个表格来呈现,那就是:荷叶等于生命也就是等于恨,恨是憾恨、哀愁的意思,而恨其实也就是情的另外一个同义词,而也就归结于悲剧上由此可见,生命对于李商隐来说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悲剧,生命就是悲剧,一个生命从生到死,就是悲剧的诞生与悲剧的终结。李商隐所提出的,也就是他对于自己生命的解释更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隐对于自己的性格是非常自觉,而有自知之明的由春到秋,由生到死,李商隐竟然说:他认识到这样悲剧性的存在本质,他是深深知道的,所以说“深知身在情长在”而他竟然知道这样的一个悲剧性格,也就是他只要活着,存在的一天,这个情也就是恨,就是遗憾,就是悲剧就会一直伴随着他,随着他的一生,走到人生尽头。而生命的始终,就是恨的创造与完成,他是深深知道,作为人生,他是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来开展、来实践的于是最后一句“怅望江头江水声”,就表现出李商隐对自己的性格的一种无奈其实这个“江头江水”,也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意象,用来说明“身在情长在”因为江水是昼夜不息的一个永恒象征而一个人的永恒,不就是他的一生吗?所以“身在情长在”推扩出去,就是江头江水,昼夜不息。整首诗非常有一贯的等同性,李商隐说只要他活着的一天,各种剥夺、各种失落就像江头江水一样昼夜不息,直到他生命终止的一天,这样子的一种模式,事实上在他的另外一首叫做《怅望》的诗里,也同样有类似的表达,他说什么呢?他说:“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意思是说,看着水流动而去那么潺湲不息,李商隐竟然也是用怅望的心情,然后有一种无奈尔何,拿你无可奈何的这种感觉当然,这里看着水流去,不只是在讲时间的流逝,它和这里的“身在情长在”完全是如出一辙,表现出同一种生命模式,意思是李商隐清楚表达了他所选择的,是一个多么悲苦的人生,以致于他对于这样的选择,自己也感到无奈和同情换句话说,李商隐非常了解自己,他只要一息尚存还活着的一天,他就是以情为骨,以泪为心。这就是他所深刻认知到的自我状态。所以说《暮秋独游曲江》显示出他对于整个生命的观照,但是为什么李商隐了解自己是这样的性格,他却又不做任何的改变呢?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痛的人生,一般人很难在了解自己的性格是如此竟然不想要试着去改善,让自己减少更多的压力,更何况李商隐不但不一样,他在知道因为他经历过那有多痛,他却还是选择这样的一个人生,多么的悲苦、多么的沉重、多么的难以承受的人生,可是他却又不愿意改变,换句话说,李商隐根本就认为:绝望就是他的宿命,幻灭是无可逃避的必然,而这就是他所做的人生的选择,这就是他最与众不同的独特性格。在这样的独特性格之下《锦瑟》诗可以说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优美动人的一次对他的生命观所做的表白,《锦瑟》这一首天鹅之歌已经歌咏而成,回荡在唐代诗国的时空当中,在文学史中悠扬不息,诗人也随之飘渺而逝,从此销声匿迹,留下迷离朦胧、不落言诠的亘古哀愁,继续为无端而惘然的人生,发出深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