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黄昏,夕阳残破,天空像被血涂抹一般。夏蝉聒噪了一天,似乎也累了,鸣叫声渐渐减弱,最后没了声响。
他佝偻着背坐在那把缺了靠背的藤木椅上盯着那残败的夕阳,眼底没了光彩,眼神是空洞的,却好像能把天空盯出个洞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就连蚊子叮在腿上他都一动不动。蚊子铆足了劲贪婪地吸吮着,肚子慢慢鼓胀起来。我顺手拍死了那只可恶的蚊子,溅了我一手心的血。
“爸,吃饭了!”
我已经这么叫了他四五遍,他好像听不到我在叫他,明明我就立在他身边。直到我拉了拉他的手臂,他好像才回过神来。
他咳嗽了两声,撑着椅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单薄的身影更显得可怜,就像立在风中的一个纸片人,随时像要被风吹走。我准备去搀他,他掰开了我的手,一如以前的倔强,自己蹒跚地挪到餐桌边。
饭桌摆得很丰盛,老母鸡汤、辣椒炒肉、石灰蒸蛋、茄子煲……可是他对满桌子的美食,却提不起一点兴趣来。拿着公筷在青菜碗里夹一点点到饭碗里,就再也不动筷子了。
三个人,妈妈却做了一桌子菜。我们三个是吃不完的,最后都得倒掉。可是妈妈每一顿都这么做,已经持续两三个月了。她好像要把一辈子的饭菜集中起来全做完。
饭桌上,一片沉默。都默默地夹菜,扒饭,连咀嚼都不愿发出声响来。
“老高,你看能不能去找下老刘家,让他把那棵树锯掉。”妈妈打破了沉默。这是妈妈第一次叫爸爸去协商,前面几次都是妈妈去的,刘伯伯口里答应得好好的,却一拖再拖,这一拖就是一个月。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叫爸爸去处理这件事,爸爸已经不再处理任何问题了,他连自己的问题都处理不了。
爸爸没有理妈妈,他已经不再理任何人了,包括他最宝贝的女儿。从他检查出肺癌晚期的那一天开始,他眼里就没有了光,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点事是跟他有关系的了。医生判了他6个月的生期,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月。虽然他不知道医生给的这个时间,但他似乎已经预感自己时日不多了。就像倒在我家屋顶的那棵树一样,慢慢枯萎,最后离开。
我和妈妈所有的问话都已经得不到他任何的回应。他用沉默裹起了所有的恐惧,用不理睬抗拒着亲情。
他已经不怎么动了,坐在那里是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是盯着同一个方向。如果躺着,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哪怕是走着,也感觉他是不动的,那么慢、那么轻,几乎是磨着地面在挪动。所以,看上去也是不动的。
他已经把自己埋葬了,没有人能撬开那坚固的坟茔。而站在外面的我们,多想和他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把一秒拆成一分钟,把一分钟拆成一个小时,把一小时拆成一天,把一天拆成一个月,把一个月拆成一年,把一年拆成十年来过。可是,我们走不进去了,比死亡威胁更悲痛和绝望的是,看着活生生的人,却已经没了生气。
妈妈口里那棵该死的树已经压在我家房顶快一个月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不知是被雷劈的还是被风刮的,就那么轰隆一声砸在了我家厨房的屋顶上。砸了一个很大的洞,白天可以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夜晚可以看到繁星,像是把天捅了一个洞,什么都可以自作主张地溜进来。该死的,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请自来。肆意地闯进别人的生活里。
这棵树已经有一定岁数了,从我记事起它就杵在我家屋后。郁郁葱葱的枝叶伸出长长的手臂遮住了我家厨房,枝头一年四季站着各种小鸟,夏日爬着开演唱会的蝉。本是热闹喧哗的一棵树。
倒下来的时候,它还是枝繁叶茂的,然后慢慢地枯萎,直到枝叶全部枯死,我想它已经死了。怎么会不死呢,一个月太阳的暴晒,连没倒的树都被晒得蔫蔫的,何况是一颗遭遇意外的树。其实我是有点可怜它的,它连为它伤心的亲人和朋友都没有,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
怎么处理这棵树是一个很闹心的问题。因为树是邻居家的,我们不能自作主张锯掉它。不锯掉的话,压在房顶始终是个安全隐患。
这么大的事,换做以前,是轮不到妈妈来提醒的,爸爸会第一时间处理好。以前的爸爸就是这个家里的天,我和妈妈生活在蓝天白云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幸福快乐!
家里那几亩地,都是爸爸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耕种的。一般种稻子,有时候也会种一两亩地西瓜。那几亩地在他手里,价值发挥到了极致。是一家三口的口粮,也是我的学费。他咬着牙,挥汗如雨,脸上却是不服输的坚持。
他也会在我忘记带伞去学校的时候,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去给我送伞,顺便捎我回家。一直记得一段上坡的路,我给爸爸高高地举着雨伞,他卖力地在前面蹬着。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满脸的汗水和雨水。那紧咬的牙关满是倔强的坚持。
而现在,这片天空乌云密布。我们无法拨开那厚重的乌云,让他重新振作,让这个家再重新阳光灿烂。
爸爸完全忽视了妈妈的问话,饭桌重新陷入沉默,因为爸爸沉默,我们都不敢再打破这死寂的沉默。
这时,婶婶从我家门口经过。满头大汗,行色匆匆的,一脸的悲切。妈妈叫住了她,问她怎么回事。婶婶哭着匆匆告诉我们刚才发生的事。原来,婶婶妹妹的老公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离世了,才刚刚38岁。一家之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妈妈和我唏嘘不已,只有爸爸还是维持一贯的沉默,像放慢镜头一样地扒拉着米饭,又好像要从米饭里挑出个虫子来一样,一粒一粒地数着。他已经自动屏蔽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谁死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顿饭吃得很慢很慢,其实也没有多久,一顿饭能吃多长时间,只是因为我们听到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死亡事件,让我们陷入了无限的沉默里。我和妈妈对视一眼,理解彼此沉默的原因。那沉默很长,怎么都迈不过去。所以,感觉一顿饭吃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如果真有那么长时间就好了,那爸爸也就能一直陪我们吃饭。那婶婶也就不会死了。
我们刚吃完饭,妈妈正收拾碗筷,邻居跑到我们家来通知,婶婶病危了。我们还以为邻居在开玩笑,因为我们吃饭的时候,婶婶还是跑着经过我家门前的。妈妈呵斥那个人说,“不要开这么无聊的玩笑!”邻居反复保证不是开玩笑,我和妈妈才急匆匆地跑去叔叔家。等我们赶到,婶婶已经被120的车接走了。我们都以为婶婶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晕厥,明天说不定就好了。
当晚,噩耗传来,婶婶因为脑梗抢救无效走了,享年44岁。
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婶婶就跟倒在我家屋顶的那棵树一样,没有了生气。死亡这一次离我们如此近,叔叔家和我们家相隔不足500米,婶婶是至亲人的妻子。
一天的时间,在我们身边的两个生命逝去,一个死于意外,一个死于疾病。生命如此无常,生和死原来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我和妈妈无限担忧地看着爸爸,一个数着日子在过的人,我们担心他残存的求生欲望消失殆尽。
我们都去见了婶婶最后一面,除了爸爸。他一直躺在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沉默。可是即便是他不去,叔叔也不会埋怨的,他知道爸爸自己也是病入膏肓了。
婶婶下葬后的第二天一早,爸爸破天荒地出了门,不久隔壁刘叔叔家传来吵闹声。
“我这不还没死呢!咳咳、你们就欺负她们。”爸爸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赶紧跑到邻居家,只见爸爸插着腰,用力挺直腰杆站在刘叔叔家门口。那用尽全力支撑的单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高大,很强壮。
“老刘,咳咳、你今天不请人锯掉那棵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咳咳……”爸爸说完,剧烈地咳嗽。他已经无法高声说话了,刚才两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刘叔叔一脸尴尬地解释,“老高,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你不要生气,我马上找人锯掉。”刘叔叔第一次回答得如此干脆。也许是害怕爸爸的那句做鬼都不放过。
果然,刘叔叔当天上午就请人来锯树了。
其实也用不着锯了,那断裂的创口仅仅剩下一点点皮。创口就像龇牙咧嘴的怪兽的嘴,对着天空张开着血盆大口。嘶吼着控诉老天的不公正。树终于从房顶被挪开,刘叔叔把树锯成一段段,也许是做了他们家的柴火。
屋顶的那个洞更大了。不过,爸爸马上就找人来修补好了那个洞。好像那个洞从来不曾存在过。
自从树被挪开,爸爸好像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开始有了光彩。他忙碌起来,比没有生病的时候更忙碌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
每天一清早,爸爸就起床,换上跑鞋出门跑步。尽管他那种跑,只能算作是快走,但他总算动了起来,恢复了生气。我们以为爸爸单纯只是想运动一下。结果姑姑告诉我们,每天清晨,爸爸都会跑到四里路的姑姑家,跟她唠唠嗑再回来。以前的爸爸是没有这么多话的。姑姑总是抱怨爸爸的沉默寡言。
回来后,他就开始修补家里损坏了的电器和家具。一台扔在杂屋间的风扇,他翻出来拆开,花了半天的时间,让风扇重新转动起来。爸爸擦了把汗,满脸会心的笑。那张缺靠背的藤椅,他变戏法一般地给它装上了一个木质的靠背。他在家里搜寻着他能修补的一切东西。每修好一件东西,他就如释重负一般地笑。
爸爸修好了风扇和藤椅,还请人把前坪重新用水泥平整,甚至还找人给家里重新挖了一口井。他在拼尽全力修补这个家里的一切。可是他修补不好自己,病情越来越严重。只是,他不再封闭自己,甚至大方地跟别人讨论生死。
爸爸的笑容让我和妈妈也忘记了他的病,家里笼罩着的阴云消散。让我们不再害怕死神会悄然而至,已经能够倘然地接受。
生活还跟原来一样的在继续,爸爸已经修补不了任何东西了,当然,家里也没有需要修补的了。每个清晨和黄昏,他还是喜欢搬着那把他修补好的藤椅坐在门口。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乡邻,邻居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也会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淡定和从容。
我也搬了张椅子,坐在爸爸边上,一边放着胎教音乐,一边跟他聊天。
“爸爸,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有一次拿一根长竹竿追着我打吗?”
“记得呀,咳咳”
“追了很远,吓死我了!”
“我可没有打下去哦!哪舍得打你。等你做了妈妈就知道了,咳咳、咳咳,自己的孩子怎么爱都不够,怎么舍得打。”
我的眼已经模糊,我摸了摸肚子里六个月的孩子,站了起来,走到爸爸的身后,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怕爸爸看到我眼里的泪。
“爸爸,您猜下肚子里的是孙子还是孙女?”
“不用猜,都是好孩子。咳咳……”
“您一定要等到她出生哦!”这句话是我在心里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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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爸爸肺癌晚期,已经走了差不多七年了。
我发作的那天,爸爸听到我进医院生孩子的消息。几乎只能卧床的他从床上爬起来,给前来打探消息的亲友搬凳子,兴高采烈。听闻我们母子平安,爸爸拼尽全力的坚持松懈下来,第二天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六天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