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农历十月初,地面结了冻,坝修了一半,只能暂停等来年春天再接着修。汤袭龙、马长寿、马利功都已是能独挡一面的施工人员了,县水政科的夏明禹也已经掌握了水坝工程的技术要点,于是夏丰镐着手将水坝的图纸、施工方案、工程的进度要求、施工中注意的一些问题以及防渗治漏等等他能想到的问题都整理出来,准备移交给筑坝股东会,并且在他的倡议下由县水政科夏明禹和马利功,汤袭龙、马长寿、张东等十二人组成了兴工坝巩坝委员会,由夏明禹任会长,委员会统一组织管理接下来修坝开渠的事谊。
兴工坝这样小的工程,本来就是夏丰镐前来敦煌考察规划莫高窟,应敦煌县政府请求顺带进行的一项工作,起初他并不是十分上心,可当他接触到阳关朴实的百姓和阳关独特的地质,美丽的景色后,发自内心的对水利事业的热爱,使他决心为阳关人民义务设计一项周全的惠民水利工程,在这大半年中,他走遍了阳关的山山水水,不论伏在禇永禄的背上,还是跨在唐袭龙家的枣红马上,他都切切实实心念阳关人的水利未来,深入细致地地勘察阳关的每一道水线的流走方向,以及以后的变化和产生的利敝,他要把这项工程做成百年甚至更远造福阳关人民子孙的工程。他在设计时综合地考虑了,兼顾了建造成本低本,当地就近取材,建造时间短,建成后好用,运行成本低,还要经久耐用服务时间长,易于维护,甚至他还想到建成的坝聚起的水面可进行渔业养殖。在选坝址时他还考虑到今后的发展,预先考虑到上坝建成以后,以此为蓝本再造二坝,三坝的前瞻预设。
夏丰镐是有良心,有做为的中国人自已的水利工程师,虽然他喝过洋墨水,学成于美国,学得是用钢筋混凝土修筑大坝,但他能理解中国农村的艰辛,他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尝试用土石,木材筑起土坝解决中国西北遍远农村的水利问题,这才是真正的专家。
夏丰镐能坐在大学的主席台上,也能坐在农家的土炕上,能够斯文地吃西餐,也能爬在汤袭龙家的方桌上吃农家的臊子面。他和汤袭龙一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教虎子学数学,识洋文,他是一位改造落后农村旧貌,尝试建设农村新的生产设施的实践者。
虎子已经十五了,这一年身体像拔着一样,猛长了三四寸,声调也变得瓮声瓮气,做起事有了大人的样子,农家的孩子早当家,虎子已经成了家中的半壮劳力了,英子出嫁后家里里里外外都有虎子的身影。
汤袭龙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懂得帮家,可从内心他还是不希望儿子就围着这几亩地度过一生,他跟媳妇几次商量想让儿子跟着夏工程师到外面去学习,可媳妇总是担心孩子小舍不得,还有母亲面前他也有顾虑。母亲从小带着虎子长大,突然说要孙子出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母亲怕是不让走,汤龚龙为这事纠结有些天了。
十月十二,汤袭龙又看到夏丰镐领着虎子,整理修坝的图纸资料,他很想把这事说了,可还是怕母亲那里过不去,也就只能与夏工程师问了个好,先把心里的想法放下,等将家里说通后再说吧。
晚上厨房里汤袭龙看着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正在案板上擀面,一圪瘩面团媳妇先擀成一个大圆饼,然后撒上面薄(干面粉),卷在擀杖上,用双臂擀压下渐渐变薄,到擀杖上的面卷变松,再滩开撒上面薄,再卷紧到擀杖上,这样六七遍操作下来,面张子变得薄如蝉翼,被一折一折地叠在案板上。汤袭龙看着媳妇用长刀在案板上,咯噔,咯噔富有节凑地切着面条,心脏也随着上下咯噔咯噔跳动,是下决心与母亲说明的时候了。
下好的扁豆面条,一碟用蒜油炝过的毛芹菜,一碟毛白萝卜丝儿,汤袭龙用一副托盘给母亲端去。母亲近来身体不大好,一双腿疼得圈不起来,汤袭龙早早地就给母亲煨上了热炕,母亲在炕上就着一盏清油灯,正在用拔调子捻麻绳。农家人穿的千层底的鞋要用捻成的麻绳一针一针的纳,家里都是母亲捻绳子,媳妇纳鞋底,汤袭龙自小就看着母亲捻麻绳、纳鞋底、上鞋帮子。后来母亲纳不动鞋底了,就捻绳子,也是打发时光。
汤袭龙先把饭菜放在墙边的柜子上,帮母亲把麻和麻绳收拾了起来,看到母亲的大襟棉衣前襟上都是捻麻绳落下的麻头尘土,母亲想要起身试了两下都没有翻起身,汤袭龙连忙过来扶着胳膊母亲才从炕沿上站起来,母亲到屋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汤袭龙也找来掸子替母亲上下掸土,母亲笑着说:“老腿不中用了,眼睛也不好使,搓的麻绳粗一截,细一截,让你媳妇将就着用吧。”
汤袭龙顺着说:“妈,麻绳你就别再搓了,你搓的够媳妇两三年用的了。天黑费眼神,灯点长了,鼻子里都是黑油烟,你又要闹咳嗽了。”
母子俩说着话,汤袭龙把炕桌子擦干净将饭菜端了上来摆好,自己又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母亲半圈着腿坐在炕上,汤袭龙半只屁股跨在炕沿上,娘儿俩边吃边聊。
汤袭龙试探着说:“妈,你看虎子也长得快跟我一样高了,是该送出去读几年书,还是留在门上帮衬家?”
母亲停住了吃饭,思索了片刻后,望着汤袭龙说:“你是不是有啥想法,这么大的孩子是应该进学堂了,你不是在家教他吗?教到个啥程度了,能识全个字吗?”
汤袭龙有些嫌疚地说:“这两年家里事多,耽搁了他,没有送他到县里的新学堂读书。前两年在佛爷庙上的三年塾书再加我教的,算是学完了初小的课程,国文,算术,自然算是知道了一些,读读算算倒没大问题,今年又跟着夏先生前后长进不少,夏先生给他教了不少东西。”
母亲接着说:“夏先生倒是很喜欢虎子,虎子成天跟着听了不少西洋的新鲜事,给我讲了不少,那西洋人与我们还真不一样。”
汤袭龙看母亲一碗饭已经吃完,要去给再盛,母亲按住他的手说:“晚上吃少一些松活,我再不要了。刚才你说到夏先生和虎子,你是让虎子?”
说到这母亲打住了话,怔怔地望着汤袭龙,汤袭龙心里突突乱跳,像似说慌的孩子将要被别人戳穿了底,他既想母亲能猜到他的想法,但又怕母亲知道了他的想法而焦虑。
停了片刻,他还是决定把想法向母亲说出来:“妈,你也猜出了大概,夏先生喜欢虎子,几次对我说想收虎子做助手,带虎子到外面学习历练,我怕你舍不得孙子,一直没有回话,现在夏先生马上要走了,虎子也想跟着夏先生出去,你看是答应不答应呢?”
母亲沉默了许久才像缓过神来,抓住汤袭龙的手,像似在抓住虎子不舍地说:“孩子大了,总要出去,你爹也是十五六岁出门当的兵,你们是湘军的后人,让他出去闯一闯吧。”
说完这句,母亲就闭起眼手拿念珠一心念她的《密陀经》了。汤袭龙把碗筷收拾了,退出母亲的屋里。
农历十月二十六,夏丰镐要回敦煌城了,汤袭龙媳妇从昨晚就一直泪水洗面,早上肿着个眼泡,汤袭龙昨晚专门把儿子叫来一起与自己和媳妇睡在一炕上,媳妇抓着儿子的手,交待出门要照看好自个,白天走跑,夜晚不要乱跑,按时吃上饭,不要喝凉水,不懂的事要多问夏先生,听夏先生的话……凡是她能想到的都安顿了一遍,后来困了不知是谁先睡着了。
二十六日早晨阳关有头面的人物还有许多修坝中认识的工友都来送夏丰镐,当然也缺不了背过夏丰镐的褚永禄,马长寿,马利功都是要送到敦煌城里的,汤袭龙因为还要送儿子,就干脆套了新打的铁车,辕上套了黑骟马,辕外并了一头骡子,自己坐在前辕上驾着车,拉上夏丰镐和虎子,还有仪器、图纸、行李,以及母亲和媳妇给虎子准备的一褡裢吃的穿的,塞满了车厢,汤袭龙不停地吆喝着马骡,将就着能和马长寿、马利功的单马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