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春风接至,阳关的人家在地头没日没夜的忙碌,年里积攒的一点膘份快要耗干了,年前剪的短发己经乱杂地在头顶揉成了一团,像一墩蓬草,脸面土苍苍的,身上更不用说,贴满了沙土草屑。困乏的身子让人们见面也顾不了讲究,就在地埂子上的沙坡坡上一坐,拉扯起农活和自家的牲口。有人干脆裹着一件旧棉袄,蜷卧在草堆或细沙坡上,暖烘烘的阳光晒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阳关这块远离城垣的小绿洲里,没有官吏,没有城里人乡里人之分,大家都是种田汉,没个高低贵贱,只是有人多几亩地,有人替别人打里而矣。大地主张东也是一天屁颠屁颠地在地头忙活,不比个长工清闲,忙了也和长工一起吃上一口,虽然有两个老婆侍候,可两个老婆却给七八个长工捣灶做饭,张东常说:“人多了饭香,锅大了挣勺。”,张东就亨受这家里人多事情大的感觉。
牲口恰好和人相反,虽然农活繁重,塌了不少膘,可青草的味道,使马儿溜欢,驴儿吃上青草,专捡有趟土的地方打滚,扬起一片土尘。
春风这天,一大早汤袭龙就扛上谷耧拉上骡子到西头的地里去种谷子。谷耧下面只有两个齿,一次只能播种两行谷子,这与三齿的麦耧不一样。汤袭龙怕自己把握不住密度,便请了个短工王洪富来摆耧,自已则拉耧。到了后半响,种完了谷子,王洪富扛着耧,汤袭龙牵着牲口,正向回走,只见英子,一路跑一路喊:“大大,快回来,我妈要生了!大大,快,快!”
汤袭龙把骡子缰绳递给王洪富,让他帮忙拴一下,便跟着女儿向家跑去。
一进家门就听到媳妇在东厢房里疼痛呻吟的声音,虎子在门口傻傻地焦急等他,见到父亲回来便大声向屋里喊:“奶奶,奶奶,我大回来了!” 汤袭龙也对着屋里喊:“妈咋样了?要请人吗?”
汤袭龙的母亲在屋里说:“已看见孩子的头了,是顺产,我让英子烧了一锅滚水,你去把剪子用火烧一下,我给剪脐带,你看再请个人来帮我一下。”
汤袭龙把滚水瓷盆和烧过的剪子递了进去,刚到街口正好王洪富把骡子拴好,耧立在门口的墙上。
汤袭龙忙问:“王大哥,咱们阳关可有稳婆?媳妇要生了?”
王洪富说:“阳关地方小人少,沒有专门的稳婆,有几个女人能接生,我家女人,接过几次,我让她过来。”
汤袭龙赶忙道:“那最好了,没有想到这么快,还得麻烦嫂子快一些。”
王洪富也是利麻人,一路小跑回去叫媳妇去了。
汤袭龙突然想起来雷先生,忙嘱咐虎子去请雷先生过来。
不大功夫王洪富的女人就过来了,中高偏瘦的身材,走路很快,身体紧巴,一看就是人利索人。她随身夹着个包袱,要汤袭龙准备一盏,念子粗一点的清油灯送进去,然后就听她让产妇用劲等等的话活。
过了有半个时辰雷先生也来了,就在他踏进门的一当儿,屋里传出一声婴儿清新的啼哭笑,大家紧绷的心才放下,随后王洪富的女人出来说:“是个女娃,母子都平安。”
汤袭龙彻底松了口气,又打发英子去烧滚水,自己则让雷先生到上房里喝茶。
上房正中摆一套条桌和方桌组合,上面挂一幅松鹤旭日初升图,两侧配一幅对联:“五谷豆蔬培植养身,耧耙犁锄耕做为生。”右手的山墙上悬一帽真书《颜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内外要整洁………”方桌边配两把汤袭龙用阳关的白阳木自己打置的粗拙结实的骑子。
雷先生进了上房,直夸:“好亮堂的房子,这字,这画,这拙态的椅子,真是阳关的‘汤氏草堂’你这是能武能文,能屈能伸的隐居高士啊!”
汤袭龙惭悔地说:“家父落冢于此,不能叶落归根,只能将就在这里生活,先生见笑了。”
雷先生则不以为然地说:“当今遭奉乱世,听我表兄弟从天津来信说,他们那里军阀混战,日本人处处生茬找事,百姓饥苦啊,咱们阳关这片地方,虽说小了些,但天生的充裕泉水,黑土沙地,白杨树长得多高,这样的地方我走遍西北,也没见到过几处,虽说偏远点,但官家兵马的讨绕也少一些。”
说到这里,英子进来送泡好的茶,雷先生笑呵呵地说:“娃两三年不见,长成了大俊闰女了,时光真是快啊,今天你又喜得千斤,今天春风好节气,不知给贵女起了个什么芳名?”
雷先生是阳关少有的文人,说话几份文雅中实在而中肯,是汤袭龙在阳关少有的几位投缘的朋友。
汤袭龙也是高兴,乘兴请雷先生给小女儿起个名字。
雷先生捻着花白的胡须,思虑片刻后说到:“今天是春风,小名就叫‘春禾’吧,大名叫汤春莲,不知合适不?”
汤袭龙忙谢道:“合适,合适,多谢先生踢字,我这大闰女,大名叫英莲,小女儿取名春莲正好接上,阳关多水,水生莲花,自然茁壮,先生给小女儿起得好啊。”
雷先生喝了杯茶便起身到产房前,隔着门问了里面的情况,得知母女平安,说明天开幅补汤方抓好了让儿子送过来,便向汤袭龙告辞回去了。
汤袭龙又送走了忙了大半天的王洪富的媳妇,天已全黑,进得屋里看到媳妇脸色苍白,怀里楼着的春禾头发黑黝黝地,粉红的小脸,有些褶皱,鼓着一张小嘴,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眼睛像粘在一起还睁不开。媳妇听到动静费力地睁开眼,汤袭龙倒了半碗红糖水,把媳妇半扶起,端着让喝了下去,对媳妇说:“雷先生给娃起了个小名春禾,大名春莲,我觉得挺好听,以后就叫春禾吧,你看她头发乌黑像你,以后一定能长个漂亮的闰女。”
媳妇点头说:“春禾名字好。”便躺下了。
汤袭龙看媳妇虚弱,便说:“你先躺下,我去给这炕煨点柴草,热火些,屋里也不凉了。”
出了屋汤袭龙给媳妇的炕和母亲的炕里都煨了些柴草点着,然后到上房的耳房来看忙了一天的母亲,可房里没有人,他看到厨房里亮着灯,便去了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灶上揪面片子。
汤袭龙要替换母亲自己揪,母亲不让,说怕他揪得厚,他也只能坐在炕火门上的小扳凳上向灶火里添柴。他向母亲说了雷先生给女儿起得名字。 母亲说:“春天生的,又是阳关的第一株苗,春禾好,你该当好好谢谢人家王洪富的媳妇和雷先生,我看你和雷先生挺投缘,不如就把春禾拜给他,认个干老了吧,在阳关也有个照应。”
汤袭龙恍然醍醐灌顶,拍着脑袋说:“还是妈你老人家想的周全,儿子咋就没有想到。春禾过岁岁了,就抱去给他磕头认去。”
说着汤袭龙把母亲让到灶火门的小板凳上,先给母亲盛了一碗羊肉面片子,然后又盛了一大碗自己送给了媳妇,叫英子,虎子都来吃饭,英子说要照看母亲和妹妹,端了碗去了东厢房。房中三人端着碗,清香浓郁的羊肉味飘满屋里,灶火里的火光映照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汤袭龙明显地感到母亲又老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