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马晓霞坐在化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粉底上了一层又一层，却依然遮不住眼角的淤青。身后那个只顾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男人；那个她为之疯狂，为之抛弃所有，只为和他长相厮守的男人；那个喝得酩酊大醉，因为几句口角，就甩了她一个耳光的男人；那个一夜之间拆毁她的世界，却连句对不起都没有的男人……

    为了避免把妆弄花，她在泪水滚落之前，拿纸巾轻轻地在眼睛上蘸了蘸。炉子上的水开了，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她从桌子底下的袋子里，取出一个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散后，提起水壶顺着碗壁冲开，然后加了一撮盐，泡了半个馒头，独自坐在那里，准备吃好就去上班。过去那个她还没起床，就已经买好早饭等在楼下的男人，这会儿正拿被子蒙着头，自顾自地酣睡。

    雪还在下，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手扶着栏杆，一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从楼梯上下来。房东大婶儿递给她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让她走在路上暖暖手。她强忍着，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在她精致的妆面上，留下两条清晰的痕迹。

    快到年底了，大家都忙着出来盼年货。因此即便是下雪，街边的小商小贩们也不舍的耽误一天。马晓霞早早地打开店门，想赶在人流涌进来之前，整理好货架，再核对一下昨天的库存是否存在出入。她一直想拥有一间自己的店面，这样就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了。可惜生活总是不那么尽如人意。现在她不仅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估计很快连解决温饱也会成为问题。她站在店里的穿衣镜前，轻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纠结着，是否应该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外面的雪真是太大了，害我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你可得小心了，万一不小心摔一跤，那可是要人命的。”田莉边说边拍了怕肩上的雪，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卷纸巾，弯腰试图把印在膝盖上的那片污渍给擦干净。她刚来店里上班没多久，因为年底比较忙，所以老板娘给马晓霞临时找了个帮手。

    “我离得近，没事儿！”马晓霞坐在桌子后后，正对着镜子补妆。

    “晓霞姐，你眼睛那儿怎么青啦？”田莉把手里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两只胳膊撑在桌子对面，眼睛盯着她脸上的淤青。

    “昨晚跟你哥吃好饭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撞了一下。”马晓霞收起粉盒，若无其事地冲她笑了笑。就她那高傲的性格，要她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被老公打的事实，还不如叫她去死来得更容易。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跟我哥打架了呢！不过，想想也是，我哥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田莉说着，从外头把扫把拿进来开始扫地。“不过，话说回来，你俩准备什么时候跟家里说呀？就算结婚的事瞒得住，你那肚子可是早晚要被发现的呀！”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担心。

    “哎，我也不知道，反正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事到如今，我还能咋办？”马晓霞叹了口气，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原本想以幸福的样子，向大家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可现在……就连她自己也开始质疑当初的决定了。

    每年一到年底，百货大楼里总是人挤人。两人一直忙到下午一点才得空坐下来喘口气儿，顺便喝口水。马晓霞从抽屉里拿出十块钱，准备叫田莉出去给她俩随便买点吃的。房东大婶儿给的地瓜被田莉当早饭吃了，现在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田莉人还没出店门，就看见马晓霞的老公正从楼梯口朝她们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个袋子，里头还冒着热气儿。

    “李健哥，你来给晓霞姐送吃的呀？”田莉笑着迎上去，眼里写满了羡慕。

    “嗯，你们还没吃吧？我给你俩下了点饺子。”李健站在店门口，故意朝里边的马晓霞喊了句“是牛肉馅儿的！”

    田莉赶紧把桌子收拾出来摆上饺子。马晓霞不想因为几个饺子就被糊弄过去，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原谅他。无奈肚子不争气，一个劲儿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搞得她一脸尴尬。

    “昨晚……”

    “左邻右舍都已经知道我不小心撞到的事了，所以你就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马晓霞抢在他说漏嘴之前，夹了个饺子塞到他嘴里，然后替他说完了后半截。

    “我…我是说…”李健被饺子烫得大张着嘴巴，诧异地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田莉，心领神会地接着她的话茬儿。“我想说昨晚都怪我没扶好你，害你把脸都摔青了。”他说着，伸手隔着桌子想要摸她受伤的地方。

    “算了，反正过几天消了就没事儿了。”马晓霞刻意躲开他的手，说了句“赶紧吃吧，饺子都要凉了！”

    “晓霞姐，李健哥对你可真好，看得我都想结婚了。”田莉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要是有个男人对自己这么好的话，她也愿意为他不顾一切。

    李健趁机给马晓霞碗里夹了几个饺子，嘱咐她一定要多吃点，毕竟她现在可是一身两命，正是需要补偿营养的时候。

    马晓霞苦笑着夹起饺子往嘴里塞。一半的她，想要努力维持哪怕是别人眼里的幸福；而另一半却在为自己的虚伪感到心寒。

    乔雨打电话回来，说她放假之前不回来了，姚翠芬让她礼拜天中午等在百货大楼前面，好给她和乔苗俩买过年穿的新衣服。马晓慧也想跟着一起去，顺便把织好的毛衣带给张亮。一行人本来没打算带乔军，因为他的已经买好了。谁知他死乞白赖地不肯从车上下来，姚翠芬没办法，只好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五毛钱，递给售票员。

    “苗，快看那里，高俊辉他妈，你未来的'婆婆'！”马晓慧边偷偷地指给她看，边捂着嘴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讨厌！快别闹了！”乔苗'打'了她一下，然后伸长脖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人群的间隙，她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瘦瘦小小的背影。要不是玉玉肉乎乎的小脸搭在她肩上，她还真不敢相信那就是高俊辉他妈。

    “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意外？”马晓慧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都是被他哥给气的。自从结婚后，他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不是赌博，就是喝酒，家里的事情一样也不管。要不是因为玉玉，估计他嫂子早就跟他哥离婚了。”马晓慧贴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为什么？玉玉多可爱呀！”乔苗一脸的不解。

    “听说结婚前，他哥自己谈了个对象，结果他爸找到人女孩子的家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两人就散了。”马晓慧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他嫂子人挺好的，整天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活，对他爸妈也不错。可惜，他哥偏偏就瞧不上，哎！”

    乔苗把视线移到了窗外，她的确听高俊辉提起过他哥的事。可能是心里觉得内疚吧，所以他凡事都站在他嫂子那边。对玉玉的爱，也远远超过了一个叔叔，甚至有时更像是爸爸。拉回思绪后，她打开窗户，把手伸到外头，感受着外面刺骨的寒风。前几天下的雪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有麦苗的根部还隐约可以看到一点儿白色。

    下车后，马晓慧先去找张亮。几个人约好晚点在她姐的店里碰头。乔雨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了。乔军第一个朝她跑过去，吵着要吃火烧。她从口袋里掏出平时省下来的生活费，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不过，只给乔军的里头夹了个火腿肠。

    百货大楼里到处都是人挤人。乔苗死死地拽着弟弟的手，生怕把他给弄丢了。乔雨的衣服比较好买，所以很快就置办好了。反倒是乔苗比较尴尬，不是好看的没尺码，就是有尺码的她看不上。没办法，她们只好兜兜又转转，爬了一层又一层，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买到了心仪的衣服。就在几个人大包小包地，准备去找马晓慧的时候，回头竟发现乔军不见了踪影。于是大家开始急吼吼地分头去找，姚翠芬一个人，乔苗则跟在姐姐后头。

    几个人沿着刚才的路线往回找，可哪儿哪儿都看不见乔军的影子。姚翠芬的情绪几近崩溃，乔雨提议去报警，乔苗在过道中间不知所措的东张西望。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胳膊，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乔苗吓得大叫了一声，回头才发现原来是高俊辉。

    还没等她开口，高俊辉就把身后的乔军推到了她面前。姚翠芬红着眼眶，气得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问他为什么不听话到处乱跑。乔军哭着说自己没乱跑，结果又被揍了一顿。高俊辉赶紧上前拦住姚翠芬，并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讲给她们听。

    乔军的确没有撒谎。原来他只是太累了，在等她们试衣服的时候，不小心靠在人家店门口睡着了。后来还是高俊辉进来看见后，才把他给叫醒，然后带着他挨门挨户地找她们几个。

    知道是虚惊一场后，姚翠芬这才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拿自己的手掌擦干他的眼泪。乔雨在一旁心疼地抚摸着弟弟的后脑勺。

    “你怎么在这儿？”乔苗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地问道。

    “嘘！天机不可泄露！”高俊辉一脸坏笑，一副成心要捉弄她的样子。

  “哼，我才不稀罕呢，说的人是小狗！”她撅着嘴，把脸扭向另一边。

    “你敢说我是小狗，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说着，伸手去戳她腰间的痒痒肉，直戳到她举手投降为止。

    看看时间不早了，几个人拎好东西，准备去找马晓慧。高俊辉声称还有别的事儿，所以没有跟着去，临走前丢给乔苗一句“记得买点好吃的”！

    马家姐妹都不在店里。姚翠芬看了看表，决定再等会儿看看。如果实在等不到，他们就准备先回去，省的错过最后一班公交。

    等了没多久马晓慧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进门便问田莉她姐去了哪里，怎么不在店里头。

    “晓霞…姐……”田莉看她的眼神有点闪躲，说话也开始支吾。

    “你倒是快说呀，我可是她亲妹妹。”马晓慧看着她的样子，一下子急红了眼。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儿。

    “这会儿，应该在医院里吧？昨晚她和李健哥吵了一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好多血……”田莉思来想去，觉得事情瞒不住了，这才说了实话。

    “哪家医院？”姚翠芬和马晓慧齐声问道。

    “应该是妇幼保健医院，不然就是十字街口的那家私人医院。”有人来看衣服，田莉说完忙着进去招呼。

    几个人赶紧先去了妇幼保健医院。在那里扑了个空后，才又拐到田莉说的那个私人医院。说是医院，其实也就是个规模稍微大一点儿的诊所而已。

    马晓霞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管。李健坐在旁边的的凳子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

    “我姐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马晓慧看着姐姐虚弱的样子，迫不及待地把头转向李健，期待能从他那里得到点儿什么消息。

    “孩…子，没，没…了，”他抬起头，一脸绝望地看着她。

    “没事儿，你们还年轻，只要人没事儿就好！”姚翠芬走到床前，边抚摸着马晓霞的手，边安慰道。来医院的路上，俩孩子已经跟她和盘托出了。作为父母，她虽然也觉得无比震惊，但事已至此，责骂显然已是无济于事。

    “姐，给家里打电话让爸妈下来吧？他们不会怪你的，是吧，姚婶儿？”马晓慧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会的，不会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让他们下来！”

    马晓慧和乔苗去街上打电话，乔雨和乔军等在诊所里。医生进来把姚翠芬叫了出去。李健起身到外头去抽烟。马晓霞目光呆滞地躺在那里，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头上。

    何秀芝一接到电话，便立刻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医院。马晓慧如实地交代了自己的'犯罪过程'，只是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她妈热辣辣地甩了一巴掌。姚翠芬急忙上前拉住她仍旧扬在空中的胳膊，同时给乔苗使了个眼色，让她和乔雨先带马晓慧出去。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刚才医生说，由于孩子摔下来的时候，腹部多次遭受到撞击，导致手术过程中出血不止，所以……”为了避免她再次激动失控，姚翠芬先扶她坐到椅子上，然后接着说道:”所以不得已，只好把子宫给拿掉了。医生说当时建议他们转到大医院去，说是可能还有机会。只是孩子们不懂，再加上跟前又没什么钱…哎！”

    何秀芝攥紧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女儿，她觉得就好像有人在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以至于她必须挣扎着，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勉强能够喘口气儿。等到何秀芝终于回过神来，想要找李健算账时，才发现他早已不知去向。

    马晓霞觉得万念俱灰。从昨晚到现在，她不仅流干了眼泪，就连身体里的血液都感觉在一点一点儿的凝结。如果说第一次动手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纯属失误的话，那么昨晚的行为，是不是可以被理解为故意伤害？她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有些咄咄逼人，可试问有哪个女人看见自己的老公，在背地里跟别的女人打情骂俏时，还能够继续若无其事地跟他谈笑风生？

    尽管她不觉得李健会存心把自己往楼下推，但至少这次他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动的手，而且一点也不顾念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马晓霞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孩子，她短暂的婚姻，还有她那不再有希望的未来。也许有一天，藉着命运的再次垂怜，她还会有机会走出这个迷雾缭绕的幽谷。但就眼下而言，萦绕在她心头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姚翠芬带着俩孩子，赶在最后一班公交离开之前，挤了上去。乔军在发动机盖上勉强找到个位子，乔苗顺势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他腿上。马晓慧执意要留在医里陪她姐，乔苗知道她心里难受。虽然最终的错不在她，但她原本可以，也的确有机会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只可惜姐俩都被所谓的'爱'给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

    快到石泉村时，姚翠芬她们娘俩的屁股才挨到座位。乔苗双手插在棉衣两侧的口袋里，看着窗外灰暗的天色叹了口气。突然她摸到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百块钱。于是这才想起高俊辉临走前跟她说的那句话。乔苗鼻子一酸，感觉自己再次被他戳中要害。他的宠溺就像毒药一样腐蚀着她，以至于她开始担心自已，有一天会无法承受没有他的生活。